好,重頭戲終于要來了。
李來亨聽到闖王的問話,腦中立刻又把種種思緒和想法過了一遍,稍作整理后,他首先反問道:“掌家覺得咱們老營中最缺什么呢?”
李自成眉間稍微皺了一下,不過看他的嘴角還掛著笑意,看來心情并不差,他將那半支箭矢放在了床頭,用右手將整個身體撐了起來,盯住李來亨的雙眼,回答說道:“那自然是糧食了,人吃馬嚼的,不管到什么時候,糧食都是老營里最重要的東西。”
“不錯,是這樣了,”李來亨點點頭,他心中對如何說服李自成改革老營管理體制,已經打好了一篇腹稿,便接著說道,“米麥豆束、人吃馬嚼,實在是軍中第一樁大事。但糧食也好、馬草也罷,種類不同,性質自然各異,豈能混置一處、不分類別呢?”
李來亨又將他此前和白旺做的統計表和賬目拿了出來,交給李自成過目,現在物資支取情況還不復雜,他便沒有用復式記賬,只是簡單分類處理和記錄了一下。但李自成看了幾眼之后,還是越看越為之心驚,這種簡約而全面的記錄和處理手法,著實讓闖王大開眼界了。
李自成手中拿著李來亨交給他的統計賬目,一邊看著,一邊同李過分享道:“來亨真是我家千里駒了,那么多糧秣物資,只區區幾行字便能計算得這么清晰明了,實在難得。”
李過在邊上依舊是繃著一張臉,但他的語氣也能透露出幾分欣慰和自豪來,李過語帶驕傲的說道:“我此前去庫房查看糧秣,見得來亨的這些個法子極好,便特地將他帶來,和掌家好好說道一番。我聽來亨話里頭的意思,這幾個法子還是剛開始,往后等咱們闖營建制繼續擴大了,他還有更多招數可以用上。”
“哈哈,好一匹千里駒!”李自成開懷大笑了起來,他笑聲爽朗而真誠,讓李來亨心中對闖王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來亨,你還有哪些辦法,便一并道來吧,玉峰還沒回來,若合適的話,便讓你先代玉峰做這個老營的大管家又何妨?”
李來亨也不知李自成這是隨口的一句玩笑話,還是認真的。不過他自己其實倒并不是很想擔任這個老營大管家職務的,如果闖軍是一支高度正規化、集權化的大軍,那做個總后勤部部長自然是極好的差事了——可目下的闖營,建制簡陋、規模極小,這個總后勤部部長就成了一個辛苦差事了。
而且李來亨圖謀甚大,又怎么會滿足于將自己限制在后勤崗位上呢?
他思考了一下話術,便回答道:“對整理老營繳獲、支取和物資儲存這方面的問題,我白天時已同義父介紹過一番了,掌家若有心,這幾日我可以細細寫幾張條子,把所有問題寫明給掌家的看。但是嘛…”
李來亨說到這里,來了一個轉折,他提到闖營現在嚴重缺乏識字人員的問題,說道:“只是若要在統支統取的基礎上,再按不同管隊的層級,設置不同的老營管理細則,恐怕便需要有大量的識字人輔佐才行。”
“而且我也仔細想過,目下咱們闖營框架還小,不急于一時搭起這個架子來。還是首先把糧秣整理、保存這塊的事情,辦得好一些才對。”
李來亨說著,又將闖營之中原先掌管老營的田見秀扯了進來,“我聽義父說,老營的差事原是玉峰叔辦的,我看最好還是要等咱們拔營北上,和玉峰叔匯合后,再和玉峰叔商量下,看看事情怎么辦。”
李來亨話中隱藏的意思,其實就是要等田見秀歸來后,讓田見秀親自去操刀老營改革這件事。這樣的好處就在于:
第一,老營改革的細則章程都是自己提出的,功勞這塊李自成自然會記在心中;
第二,自己初入闖營,不便于和資歷極深的田見秀爭權,而且就李來亨后世的歷史來看,田見秀雖然為人寬厚、很得士心,但他在軍事指揮、戰略謀劃各方面都存在極大問題,幾乎對后期的大順軍造成了致命性的傷害,設法將他綁定在老營管理的位置上才是最好的;
第三,也是李來亨自己并不想出任后勤管理的職務,他圖謀甚大,有心改變闖軍,使之成為明末獨一無二的天下王師,而且他與秦軍都司艾國彬有破家滅門之仇,這一切都勢必要求李來亨必須自己親自到第一線掌握軍隊。
李自成盯著李來亨的雙眼看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十分銳利,兼且深邃。李自成的持續注視,多少令李來亨感到一點渾身不自在了,他開始感到自己心里許多的小九九,或許早讓闖王看了出來。
但就在此時,李自成卻又笑了起來,他伸手拉住李來亨的肩膀,讓他靠近一點,用右手握拳錘了錘李來亨的胸膛,說道:“好小子,我聽補之講,你的諢號是叫做乳虎?”
李來亨不知李自成此時突然發問的用意,有些木訥地點了點頭。
“乳虎…好、好,看來你的用心還是在戰陣兵策之上,那也好,整頓老營的細則,便等咱們拔營北上,見到玉峰之后再一同說吧。”李自成說著,又轉頭同李過講道,“補之,我看便先讓小老虎做個小管隊怎樣?你有什么意見嗎?”
“這…”李過稍稍遲疑一下,他倒不覺得讓李來亨多上戰陣有何不好,只是覺得快了些,“闖營中大家伙,會不會覺得來亨提拔太快了?”
“哈,這有何不好呢,咱們闖營又不似那闖塌天、混天星幾營一般,處處要求什么入伙的年格。”
李自成對此倒覺得并無何不可,他口中提到的闖塌天和混天星,指的是另外兩股民軍勢力的首領闖塌天劉國能和混天星惠登相。
闖塌天劉國能早在崇禎十一年,便被五省軍務總理熊文燦招撫,而且在張獻忠、羅汝才重新舉兵后,他也沒有再度起兵,而是隸屬于左良玉麾下,坐起了明朝的忠臣孝子。
至于混天星惠登相,他最近似乎也在鄂西、巴東一帶活動,說不得什么時候便有可能和闖營撞著呢。
李自成將放在床頭的那半支箭矢拿在了手中,指著掛在墻上的粗陋地圖說道:“再休整一段時日后,咱們便可以拔營北上了。從竹溪往北,過白河、竹林關、龍駒寨,便入了商州境內。”
李過補充說道:“玉峰正在商洛境內活動,我們到商州一帶,便可同玉峰匯合了。”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不錯。這一路上尚要披荊斬棘、斬關奪將,絕非易與之事。小老虎,我看你心不在老營,而在戰陣之上,便讓你做個小管隊,先帶個十幾二十人兵馬,這北上一路,便要看看你的手段,能否讓闖營中的老兄弟們折服。”
啊…!突然獲得提拔,而且正好是和自己所追求的帶兵官方向一致。李來亨心中已然知道,闖王大概還是看出了他私藏的那點小九九,只是李自成并不會為了李來亨的一點小心思和他置氣,反而大膽將兵權交給了他。
不過這倒不是李自成要任用親戚,而是他已經從劉宗敏、李來亨那里,得悉了夜奪竹溪之戰和山道突圍之戰中,李來亨縱火誘敵、結車陣抵抗明軍的種種急智,感到李來亨確實是一個可造之材,才有心進行培養。
而且接下來,闖營很快就要放棄這個老營營寨,全師拔營北上,前往商州一帶。這一路上必然同兵力強大的援剿明軍,發生激烈的戰事——李來亨有沒有能力擔任管隊,很快便能夠從實戰中見得一二真章了,如果他無能的話,自然會被明軍消滅掉。
民軍的戰將們,都是在優勢明軍的圍剿下,大浪淘沙,從慘烈的失敗中洗練出來的。
李來亨還沒有經受足夠的考驗,但他又確實表現出了卓越的資質和才干來。李自成對小老虎加以了青眼,也希望這頭乳虎,真的能不辜負他和李過的期望,可以有朝一日,震嘯百獸。
“謝掌家提拔!來亨必然竭盡全心,傾盡全力,不給咱們闖營丟臉,更不給掌家的和義父丟人!”
李來亨單膝跪在地上,雙手抱拳,拜謝李自成的提拔。他的兩眼中斗志已經昂揚了起來,先入闖營、再掌兵權,他意在天下的圖謀,似乎并不是不可能實現了!
李自成輕笑兩聲,便揮手示意李過將李來亨帶出門去,“補之,今天夜色已經很深了,我看就等明天吧。明早你帶小老虎,去熟悉、熟悉他麾下的將士們。”
李過頷首稱是,說道:“好,我先帶來亨去休息。自成你也要好好休養,今晚早些睡吧,可別讓病情又惡化了起來。”
“哈哈,無妨、無妨的。”李自成錘了自己胸口兩下,以示他的身體十分健康強壯,“我身體已好得差不多了,也就是這幾日的事情了,你們都不必太過掛心。”
李自成又用長輩語帶關心的口吻問到李來亨:“小老虎,老營營寨一切條件從簡,行軍打仗中實在不便得優待何人,你今后總要好好適應的。”
“老掌家教訓的是,來亨自會謹記在心。”
李來亨最后向李自成抱拳問了幾聲好后,便轉身隨同李過一起出了門。此時夜色更深了,天空中已能看到半個月亮的影子,從漆黑的山林中,向天空望去,可以看到密集如河漢的反省,像一條衣帶般橫亙在天中。
星光不問趕路人,闖軍和李來亨的前路依舊道阻且長。
但此時此刻的李來亨,心中樂觀情緒卻更加澎湃了起來。他在李過的引導下,回到了自己暫居的小屋中——雖然粗陋而簡單,但比起此前在竹溪縣城多人同住的那個漏風破茅屋,真不知好了多少倍。
想到竹溪縣城中的破茅屋,李來亨又忍不住想起了白有財。多虧了這個米脂老鄉的提點,自己才抓住了投入闖營之中的機會,可白有財自己卻倒在了竹溪之戰勝利的前夕,死在了官軍刀下。
在崇禎十二年的亂世中,死掉的人又何止是白有財呢?
李來亨想到了米脂老家的小妹幼娘。
月掛高空,像一艘船只一樣航行在星漢之中,睡夢漸至,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這亂世又會是何樣景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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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李自成在第一次見到李來亨的時候,為什么驚呼“好圣孫”?
赤坂凌太郎 俗事纏身,暫時謝絕答題。
謝邀。
好圣孫的典故來自順朝欽定明史,根據順朝欽定明史記載,李自成在1639年(即明朝崇禎十二年)第一次見到李來亨的時候,驚嘆于他的才華,留下了“好圣孫”的稱贊。
這一段記載經過官方史書的推廣,特別是在儲位之爭十分激烈的孝宗朝,又得到了官方有力的推波助瀾,幾乎成為定論。甚至連李過的繼位,都被認為與此有關。
然而就像因參與共和黨人活動,而被流放新大陸的史學家趙翼所言,“考保鄖書、明末紀事本末、國朝定鼎始末諸書,帝于鄖陽時,年不過十六七,而太宗從征十年矣。帝固圣文神武,然太祖豈因一少年,乃定儲君之位?余乃知圣孫之論,大謬矣”。
1639年時,李自成與李過等人均征戰近十年,怎么可能會因不過十六七歲的李來亨,而大受震動,甚至因此定下李過的儲君之位呢?
顧誠先生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一書中,曾經對“好圣孫”傳說進行細致的考證。他認為這一故事的源頭,來自于世祖朝“正統性敘事”的自我構建,是明順鼎革時期,眾多的官方謠言之一。
而孝宗朝由于儲位之爭十分激烈,國內階級矛盾也趨于白熱化。便又將這一早已受到民間史家廣泛質疑的順初傳說,拿了出來,試圖利用“正統性敘事”的神主牌位緩和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麻醉國內階級斗爭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