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正從東面漸漸升起,天色漸亮,竹溪城中的廝殺也到了決定勝負的最后時刻。帶著闖營主力在白旺、李雙喜兩人接應下,順利沖入竹溪縣城的劉宗敏,此刻正騎著那匹分外消瘦的戰馬,手擎長矛,肆意沖殺。
官兵兵力分散,在闖營突襲之下,很難組織起什么有效的抵抗。只有在距離縣衙較近的地方,知縣李孔效和左鎮使者董源勉強聚起了幾十名秦軍士兵,結陣抵抗。眼看著局勢越發不利,越來越多的闖營將士沖進了竹溪縣城城內,李孔效已經是焦頭爛額了,他手提長劍,砍傷了兩三名官兵,卻也不能阻止像潮水一般,越來越洶涌的潰敗趨勢。
“你們這些吃里扒外的東西,平時一個個是何等威風,現在到了用你們的時候了,怎生是豬狗一般無用!”
李孔效被幾名潰逃的士兵推倒在地,官帽都被摔到了地上,再無一點縣官的威儀氣度,整個人披頭散發,猶如瘋魔了一般亂吼亂叫。
左良玉軍中的那位使者董源,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見大局已經是毫無挽回的余地,便拉住了兩名尚未潰逃的秦兵軍官,勸說道:“流賊勢大,現在再不走,怕便走不了。我左鎮尚有十萬大軍屯駐白土關,二位若能護我到白土關,我必在大將軍和督師閣部面前為二位好好表上一功!”
那兩名秦兵軍官對視一眼,略有遲疑,又看向了知縣李孔效——李孔效聽得董源所言,這也才想起左良玉大軍便在白土關,雖然沒有所謂十萬大軍那么多,但幾千乃至于上萬戰兵那是肯定有的,若能借左鎮之兵,消滅這股流賊還不是翻掌間?
“好、好!董先生,董先生,我們一道同去,一道同去啊!”李孔效一手抓住董源的袖袍,情急之下用力過猛,竟然硬生生將董源的袖子扯斷了一截。
眼見李孔效想跟著自己一起出逃,董源卻是面色不豫,流賊已經漸漸控制了城中局面,想要突圍出去,絕非易事。何況李孔效是一縣之主,必然是流賊重點追擊、消滅的對象,自己跟這位縣太爺一起跑,豈不是自尋死路,刻意引流賊來追擊嗎?
“知縣貴為百里侯,有守土之責,流賊圍逼,正是先生用武守土的時候,怎么能放棄城垣,跟我一同去白土關呢?”董源考慮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便立刻反駁,怎么都要李孔效留在竹溪縣城內為自己一人脫身爭取時間,“先生在城中只待守御數個時辰,學生便能從白土關請來左鎮大兵數萬,到時候天兵既到,流賊不過小丑跳梁,先生守土有方,便是輔臣那邊,也是要記上一筆功勞的!”
李孔效睜大了眼睛,按照大明律例,牧民官失陷城池的,屬真犯死罪秋后處決一條,可近年來東虜、流寇肆虐天下,往來中原如入自家庭院,丟失城池的牧民官每年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朝廷真要按照大明律例按個處斬,這天下間還能有官員為君上牧民嗎?如今朝廷紀綱松弛,他便是丟掉了縣城,只要能靠左鎮大兵再收復回來,再往督師閣部楊嗣昌那里運作一番,說不得還要加官進爵一番呢。
“董先生,流賊圍逼,勢如水火,眼下便是半個時辰都抵擋不住了,我怎等得到左軍來此啊!不消說了,大家伙快將董先生架起來,我們一道去白土關請左鎮大兵來援啊!”
幾名秦軍軍官眼見著李孔效和董源兩人爭執不休,一個個都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那邊李孔效則更加用力抓住了董源的衣服,董源則先是回以推搡,發現實在甩不開李孔效后,便干脆一拳打在了李孔效的臉上——他出身遼陽將門,當年佟家投靠東虜以后,朝廷清算佟家人員,董源能夠逃出生天,還南下投入左鎮軍中,隱姓埋名,又東山再起,人品下限豈是李孔效這個知縣舉人能比的?
可憐的縣太爺臉上挨了董源一拳,整個人都傻掉了,他寒窗苦讀多年方才中舉為官,一心功名場,熬透了仕途終于熬出一點樣子來了,何曾吃過這等苦頭?當即便連眼淚都讓董源一拳給打了出來。
好在這時候,正帶領闖營將士分頭占領城中要地的李過,望見那邊李孔效和董源二人聚起的一股官兵,又見得李孔效身穿的一身知縣官服服色,便料得這人便是城中明軍官兵為首之人。于是便拉弓提箭,瞄準了李孔效,只聽得那幾名秦軍軍官一聲驚呼,李過手中箭矢便倏忽飛了出去,不待李孔效片刻掙扎,便正中其額,將他射死了,倒也了卻了李孔效和董源撕破臉面的爭端了。
“看什么看啊!縣尊臨陣守土,披堅執銳、親與賊戰,身披十余創,終于為君上、為大明壯烈就義了啊!你們不趕緊跟我去白土關,還愣著什么啊!”
李過的這一箭成功打破了僵局,讓董源得以獲得了對最后幾十名官兵的領導權。他撕心裂肺一般,急吼著令明軍擁住他,趁著闖營分頭占領城內要地的機會,聚成一團,從縣城側面小門沖殺出去。
這時候驍悍無比的劉宗敏已經將其他自行結陣抵抗的明軍官兵全部殺散,他一身青色罩衣破了好幾個口子,露出了下面一件破舊的布面甲來,連那猙獰似蛟龍怒濤的虬髯胡須上都沾了不少鮮血。劉宗敏從瘦馬上躍下,走到了李過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補之,我看這股官兵是想跑了,待我去沖殺一陣,必讓他們落得個片甲不留。”
“捷軒大哥,不必了,”李過又皺緊了眉頭,他似乎只有這樣一個苦大仇深的表情,“窮寇勿追,我們還是按照老掌盤的布置,盡快收拾城內糧秣,不要耽擱太多時間了。”
李過又伸出手來,接住了從天上滴落的一顆雨珠,“天色有變,怕是大雨要來了,若是暴雨天,我們要在山中行軍就很困難了。”
劉宗敏感覺到從天上滴下來的雨水后,臉色也變得不太好了起來,他低聲說道:“真是天公不作美,我們還要避著那左兔兒爺走,實在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如今掛平賊將軍印、總統援剿各軍的左大將軍,原本是東林黨領袖人物之一、戶部尚書侯恂的帳前雜役,實是一個近似于**般的角色。因此闖營之中,自然不乏有人戲稱左總兵為兔兒爺了。
“總之我們先去縣倉搜米,老營幾百口人,都斷糧好幾天了,再餓下去,我看是走不出商洛大山了。”李過一邊和劉宗敏討論著闖營的下一步行動計劃,一邊已將各隊人馬從容布置,城門、寺廟、縣衙、富室、縣倉、校場,一一都被闖營將士接管,當縣城內的百姓漸漸都意識到竹溪城被流賊攻陷的時候,全城秩序都已被李過控制了。
自從闖營在半渡漢水被左光先部明軍擊潰后,便元氣大傷,避入商洛山區后,更是不得不節衣縮食,取山蔬、野草為糧,而多為婦孺老弱、將士家眷的老營,就更是連勉強為生的一日之餐都很難保障了。
流賊之中,往往將將士和隨軍的家眷分為兩營安置,集中安置家眷的那一營就稱為老營,相對集中精銳兵力的那一營則稱為老本勁兵。這也是為了防止將士們和家屬混居一營,使得紀律渙散,結果一些明廷文人道聽途說,將老本勁兵和老營混為一談,誤以為老營便是流賊最精銳的一部,就鬧了個大笑話。
李重二的后世歷史中,那位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國姓爺鄭成功,就不太懂得單獨設置老營的軍制。鄭成功在順治十六年攻打南京之役的關鍵時刻,將家屬和將士混居于一營安置,致使軍紀渙散、人無戰心,結果居然被蘇州水師總兵梁化鳳率領的綠營兵五百人,逆襲反擊,全線崩潰、敗北,十年生聚教訓,積累起來的鄭明精銳,一朝喪盡,大陸地區抗清的最后希望也就此消亡。
鄭成功在順治十六年的七月七日,開始圍攻南京,到七月中旬的十五日,梁化鳳帶著一批清軍成功入援南京城中,二十二日清軍綠營開始反擊,鄭軍隨即全線崩潰。圍城不過十五天,鄭軍軍紀就渙散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在作戰期間,讓將士和家屬混居一處,實在會對軍隊的組織性,造成極為致命的傷害。
鄭成功軍中的藩前軍前鎮將領馬龍,本屬于魯王派系,在南京城下之敗后,因不滿于鄭成功的安排,率領部眾一百多人投降清軍,攜帶的裝備便有紅衣炮十三位、銅百子炮四十五位,全身鎧甲數十具,可想鄭軍主力是何等兵強馬壯,南京城下居然敗于軍民不分營,實在是意想不到的錯漏。
可見單獨設立老營,來安置家屬的做法,實在是農民軍在長期逆境和弱勢的流動作戰中,總結出來的一條特別重要的實戰經驗,如果當年鄭成功身邊有一兩個來自闖營和西營的農民軍將領指點,又豈會在南京城下,犯下這么致命的錯誤呢?
這次闖營冒著極大風險,先派李雙喜和白旺利用民夫聚集竹溪縣城的機會,滲透入城,再里應外合、奪取城門,于不遠處的左鎮大軍眼皮子底下,奪取竹溪。便是由于安置在商洛深山之中的老營家眷,實在是餓到了難以維系的地步,如果坐視老營家眷全都活活餓死,那闖營最后這支老本勁兵的軍心士氣也將難以維持,全軍崩潰瓦解,不過旦夕之間而已了。
好在李重二和白有財火燒城隍廟,成功吸引了大批官兵的注意力,使得闖營主力奪取城門的計劃實施極為順利。最終雖然有左鎮使者董源帶幾十名官兵突圍逃去白土關,但畢竟縣城還是被闖營成功攻占,李過又爭分奪秒,布置兵力搜括城中糧食——雖然李孔效在左鎮面前瘋狂哭窮,總是說竹溪縣早已是山窮水盡,拿不出一顆子粒來了,可李過這番搜括之下,僅在縣倉和衙門中便找到了米、麥、豆、草等軍需糧秣近千捆。
看來李孔效還是給自己留了不少余地,而在縣城內一些富室家中,劉宗敏也懶得跟這些坐視縣民餓死,也要緊閉家門、過自己太平小日子的吝嗇鬼廢話,直接掏出十幾具夾棍,大刑伺候,便讓那些富室交代出了自家藏糧地窖的位置。
別看竹溪縣饑荒如此嚴重,每天光父子朋友相食的事情,便有個十幾例。可同在一縣之中,只是隔著一道高墻,那些富室家中,居然還動輒藏有數十、百石的糧食,劉宗敏甚至還在幾家大戶的地窖中,搜出腌肉和釀酒若干,真是使人大開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