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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門外親衛立時踏上,將王樓拖出門外,按倒在地便一伍一什打了起來。

  王樓只是大聲慘呼,哀告求饒,我心知其說謊,并不為所動。

  只打到二十五棍,王樓已呼號道:“主公饒命,莫要打煞了小的!大將軍去了鏡州!大將軍去了鏡州。”

  鏡州正是我被霍威囚禁,在屏風后見到張遠之地。

  我心中一片冰涼,揮手讓親衛退下。

  我那日所見到的竟真的是我的大將軍張遠。我的大將軍竟已真的暗降霍威。

  不對,當日所見的若果真是張遠,他應該遠早于我返回折州,又豈會等到我回來還未到?

  此事實在不通,畢竟我在秦護夢處整整耽擱了兩日,無論如何不可能比張遠先回折州。到底是何事令張遠耽誤了行程?

  我竭力思索,忽地想起霍威曾在張遠面前提起過祀州,似是要他去祀州一趟。如此說來耽擱兩三日便說得通了。

  我令人將王樓攙走,吩咐道:“著人時刻守著城門和城外大營,一俟張遠回轉,即刻來報。”

  我看著桌上的午膳,從冒出騰騰熱氣到熱氣隱若游絲,再到菜上油脂逐漸凍住,如霜凝露結。

  一夜半日,張遠竟還未歸。

  一道正午陽光從窗外斜斜照入,暖融融亮堂堂映在這放著午膳的桌上,光束之中粒粒塵灰浮動,纖毫畢現。若人心也能如這光束中的塵灰般纖毫畢現,世上不知會少多少煩惱?

  日光仿佛自有其顏色,隨時辰而自深淺,白色亦有濃艷慘淡之別,劃出暖寒之分。

  不知不覺,斜照的日光已變作慘淡,散出絲絲涼意。

  我向窗外望去,只見已是日暮西山。

  我站起身來,只覺渾身骨節僵硬,皮肉麻木。

  門上響起剝啄之聲,我渾身一震,只覺這聲音似是催令急符,提醒我已到了不得不作決斷的時刻。打開房門,程進恭立于門外道:“主公,大將軍已回城,是否即刻召他前來?”

  斟酌早已告終,我不再猶豫,搖一搖頭,轉身走到房內,從架上取下隨身佩劍,一步一步走到程進面前,眼見他面上神色從詫異逐漸轉變成驚懼。

  我慢慢道:“你拿我的劍去見張遠,說,我以擅離職守之罪,賜他自/裁。”

  程進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隨即跪倒惶急道:“大將軍雖擅離職守,必有緣故!主公何不召他前來,親自問個明白?”

  何必再見,何必再問?謊話我已聽得夠多,實在不想再多聽一句。

  我將劍往前一遞,程進忙跪著往后退,只苦求道:“大將軍勞苦功高,請主公三思!”

  我冷笑一聲道:“你可知我幾日前在何處見到過張遠?正是在我那夙敵霍威的書房之中!你說我可還要三思?”

  程進一時訥訥不能言,我高聲道:“秩先!連你也要抗令,也要背反我不成?”

  程進滿頭急汗,渾身戰抖,緩緩舉起雙手來接我佩劍,低聲道:“程進遵令。”他起身欲走,我又叫住他道:“張遠若是心中不服,我準他親自到我面前來申訴。”

  程進聞得此言,略一振作,躬身應道:“是,秩先定將主公的話帶到。”

  冰涼的午膳已撤走,換上了香氣撲鼻的晚膳。我坐在桌邊,仍是不想動筷。

  我是否冤枉了張遠?他不在折州是否令有隱情?

  但跟隨張遠多年的王樓已經招供,王樓豈會陷害張遠?即便王樓陷害張遠,張遠仍可到我面前申訴。只要他合情合理說出不在折州的緣故,我仍愿信他,我不會中了霍威那賊的反間之計。

  只要他來申訴。

  門上卻響起熟悉的剝啄之聲,程進凄切的聲音響起道:“主公,程進特來復命。”

  聽此音調,我已覺不祥,心沉如鉛打開門,門外果然只有程進一人。他雙眼通紅,雙手奉上寶劍,低聲道:“大將軍已奉命自裁,請主公驗劍。”

  我怔得一怔,茫然接過寶劍,拔出看時,只見劍鋒上一抹猩紅的鮮血。

  張遠竟真的自裁了?他竟不來我面前申訴?

  他是真的降了霍威,因此無顏見我,羞愧自盡了?

  我慢慢道:“張遠臨死前,可曾說過甚么話?”

  程進沙啞著聲音道:“大將軍只慘然一笑,說他早該為耿將軍騰出位置來了。”

  他竟以為,我殺他是為了將兵權給耿無思?我看在以往功勞,即便知曉他已投降我的夙敵,仍愿顧全他的聲名,不曾明說他反叛,他卻不肯反省,反拿出耿無思來當借口替自己遮掩,卻將我置于不仁不義之地?

  適才見到劍上鮮血的一絲心痛瞬間蕩然無存,我心中只有滿腔憤怒,拔出劍來咬牙道:“將此劍傳示城內外所有將領,說這便是暗通霍賊的叛徒下場。”

  我將劍鞘拋在地上,再不看程進一眼,坐回桌邊,舉筷大吃。

  似是有人在府中喧嘩,但此時早已夜深,我業已歇下,還有誰人敢在這太守府喧嘩?

  我坐起身來仔細聽時,那喧嘩之聲已到我臥房之外。

  竟是甘允的聲音,悲憤欲裂在嘶吼:“主公!主公!大將軍究竟身犯何罪?你要令其自裁?”

  自從認識他以來,他還從未以此口吻同我說過話,我一時竟如被攝住一般不能動不能言。

  甘允又嘶聲道:“大將軍母病危,他這才孤身趕去了祀州,見其母最后一面!主公為何不分青紅皂白令其自裁?”

  大將軍母病危?

  我猛地起身,來不及掌燈,摸索撲至門邊,打開房門,只見甘允滿面憔悴,目眥欲裂。見到我面,他又重復道:“大將軍母病篤,派人來請大將軍務必見最后一面。大將軍怕自己一走會動搖軍心,這才獨自悄悄去了祀州!他行前早已向我告過假,我代主公應允了的,并非是大將軍擅離職守!主公為何不問清緣由便逼死大將軍?”

  我腦中瞬時如百千個焦雷一同炸響,只在我耳中轟隆亂鳴,絲毫聽不見甘允連哭帶喊,又在說些甚么。猛然間他撲通跪倒在我面前。

  他旁邊一人也跟著跪倒在我面前,泣道:“主公,大將軍的確是因母親病危才去的祀州,那前來報信的家丁是小人的親戚,萬萬不會有假。”我這才看清這人正是大將軍親兵候華,他鼻頭通紅,只淚如雨下。

  我只覺渾身無力,幾欲癱倒,竭力抓住門框,不讓自己倒下,顫聲道:“大將軍…出折州是…為了探母…不是暗通霍威?”

  甘允搖搖晃晃站起身,吃驚道:“大將軍怎會暗通霍威?是何人在主公面前進的讒言?”

  我已覺不妙,隨手指向一名舉著火把的親衛道:“你速速去傳王樓來對質。”

  甘允舉袖抹去淚水,漸漸平息悲憤,道:“可是王樓說大將軍暗通霍威?”

  我點頭道:“是王樓說大將軍去了鏡州,何況我在鏡州也確實見到過大將軍。”便將當日屏風后所見說了一遍。

  甘允跌足道:“我早聽說霍威帳下有一人擅擬音,小至禽聲獸語,大至天地之音,都能模仿,偽作他人聲音,更是不在話下。任是誰人說話,他只需聽過一次,便能模仿得難辨真偽。主公定是遇到了此人!”

  我只覺胸口悶塞欲炸,險些一口氣接不上來,頹然靠在門框之上,只艱難呼吸。

  我竟真的冤枉了大將軍!我竟真的中了霍威的反間計!

  狗賊霍威!卑鄙無恥之極!

  我此時便是將他挫骨揚灰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先前那親衛一人回轉,向我復命道:“稟主公,王樓人已不見。”

  王樓竟果真是個奸細!我驚怒交加地道:“叫王祁起來,派五仟人一營一營去搜!全軍捉拿奸細王樓!出城去追,快去!”

  我想上前問候華當日他去了哪里,一步邁出卻是一個踉蹌,幾乎跌倒,身后有人及時扶住了我。我轉頭看時,見是程進。我猛地想起一事,一把抓住他手臂,喊道:“秩先,我說過準許大將軍來我面前申訴的!他為何不來申訴?他為何不來辯白?”

  程進垂淚道:“大將軍只當主公一心要殺他,好令耿將軍接替大將軍之位,因此以為申訴也是無用…”他話未說完,已是轉身走向一棵大樹,跪倒樹下,放聲痛哭。

  我渾身冰冷,忽覺喉中古怪,一股逆血已是急沖而上,噴出口來。

  甘允與候華忙上前扶住我。甘允道:“主公且寬慰些,如今全軍仰仗主公,主公萬萬要保重。”

  候華哀聲道:“怪只怪小的當日吃壞了肚子,主公派人來傳的時候,只有王樓在,才給那廝找著了機會…”

  明明都是我的錯,當日屏風之后我其實便已中了霍賊的奸計。若非我心中早已認定張遠背反,又怎會如此輕易聽信王樓之言?

  我實在是個昏昧的主公,天下尚未大定便斬去了自己臂膀,拆毀了自己長城。我還有何面目做這個主公?

  甘允見我悔痛交集,此時反竭力安慰我道:“想來也是大將軍命該如此,在劫難逃。偏偏其母于此時病篤,偏偏我又不得不去趙儲芫處。唉,哪怕我提前半日回轉,大將軍亦可逃過此劫。”

  他忽地發現我身上只穿了褻衣,忙將自己大氅解下披在我身上,道:“主公千萬保重,莫要著了涼。”

  我一把捉住他手道:“撤兵,叫言眺回積艷山。我要親自扶柩,送大將軍回鄉落葬。”

  大軍行進于白山黑水之中,寒雨冷風更增凄涼。

  我騎在白馬之上,腦中昏昏沉沉,只知緊緊握住手中劍。

  劍寒沁心骨,劍沉如悔意。

  鞘中是大將軍之血,忠臣之沉沉碧血。我親手鑄下這大錯,無法彌補,不可原諒。就算找回王樓,將之碎尸萬段,也無法令我的大將軍起死回生。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我不配吟詠這句前人名句來表彰大將軍。我根本不配做他的主公。

  我明知霍威卑劣,卻還是入了他的彀,明明信任大將軍,卻還是聽信了王樓之言。想必大將軍日后在九泉之下,也會是寒透了心。

  一旁的甘允不停勸慰我,道:“萬事萬物有其命數,想是大將軍的命數到了,不得不去,本不是主公之過,主公不必太過自責。大將軍雖歿了,但主公畢竟親手殺了霍威,替天下除了害,更是為大將軍報了仇。大將軍地下有靈,必定也是欣慰的。此番主公雖中了霍威奸計,但除賊之功光璨天地,世上百姓人人感激,地下的太子芒也可安然長息了。”

  鐘韶慶忽地從旁趕上,滿面堆笑接道:“尚書令說的極對!不過是天假主公之手殺大將軍,如何說是主公之過?如若不然,又怎會令尚書令恰好出城,又令候華恰好跑肚?主公如今殺了霍威,立下了這天大功勞,便是立時登基稱帝,百姓也萬萬沒有不服的!”

  我不禁向他瞪視一眼,鐘韶慶一怔,惴惴退下。

  甘允也不禁向退下的鐘韶慶看了一眼,道:“鐘將軍說的原也沒錯。主公為天下除了惡賊,更為蕭芒報了仇,功勞遠遠大于過失,實在不必再為大將軍之死耿耿于懷。”

  我搖了搖頭,甘允又道:“要說過錯,其實倒是我的過錯。我不該在此當口去趙儲芫處探病,即便去了,哪怕是留下一名親信腹心在城里,待主公回來時,也可將誤會說清…”

  一邊吳悝插話道:“尚書令明著是去趙儲芫處探病,實則因主公失蹤,想要請趙儲芫出兵攻打霍威以逼他交出主公,只是那姓趙的借口托病,并不肯發兵。”

  我慘笑道:“我已失蹤兩月,又有誰人能料到我會突然回城?尚書令又非神仙,安能知曉霍威設下此反間毒計?我只恨我自己,明明已等到大將軍回城,卻不肯將他召來問一問!我實在是個昏主!”

  吳悝與甘允忙一起出言安慰。我一側首間,忽見一名將士手中持的正是大將軍的長刀。

  雷神刀下,人馬俱碎。如今大將軍卻碎于我手!

  我心痛難當,只覺喉中又是一陣腥甜,一口血噴處,天旋地轉,就此栽下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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