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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霍威臉上□□飄落,道:“我武能征伐四方,文可鑒賞書法,朱襲遠遠比不上我。他配與你喝酒吃茶,我為何不配?”

  我道:“即便是不識字的鐵匠花農,亦配與我喝酒,唯有你霍威,即便七步成詩,也不配!但若你此刻便殺了我,我便是再看不起你,對你倒還有幾分敬重,敬你行事干脆利落。”

  霍威端起另一樽酒,緩緩飲得一口,道:“你要激我殺你,我偏不如你愿。”

  他在椅中坐下,悠悠道:“你被朱襲所擒之時,尚有凌佑虛用金弦弓換你一命。如今你兩樣俱失,又拿什么來換你性命?”

  我閉口不言。

  霍威微笑道:“林公子到來,我麾下諸將紛紛獻策,有的說是將你閹了,留在身邊做個小黃門。”他頓得一頓,仔細看我神情。

  我到此地步,只求一死,并不為其所動。

  霍威哈哈一笑,道:“但林公子尚未生子,我何忍林公子絕后?”他又接道:“有的說是令妹國色天香,不如娶來作妾,與林公子做個親家。”

  疏離在南汀,料能護得妹妹周全。我仍無動于衷。

  霍威飲完一樽,又將銀樽篩滿,忽嘆一口氣道:“我太初兄長為了你,自碎雙膝,你心中可有半點愧疚?”

  他說完此句,雙眼牢牢看著我,似乎在期待我說出一句“愧疚”來。

  世上只怕再沒有人比得上此人的厚顏無恥,顛倒是非。

  我微微一笑道:“你殺了蕭芒,可有半點愧疚?”

  霍威眼皮跳得一跳,道:“你便是為此,不愿與我一起喝酒?”我只一言不發。霍威看著樽中酒,過得片刻,忽道:“你既不愿與我一同喝酒,但你我兩人俱可左右天下大勢,我總該配與你一起討論天下之事罷?”

  他見我不答,又自言自語般道:“五日前,朱襲部下伊風湖乘宋禮國來攻之時,殺朱襲奪金弦弓后出逃,他本已逃在半路,不料卻被宋禮國追上,當場斬殺。”

  我絲毫不覺震動。被囚兩月,天下間的事離我已是隔世般遙遠。我每日只想,霍威到底何時殺我?

  霍威向我一笑:“金弦弓已回到你岳父手里,林公子應該高興才是,是也不是?”

  他似乎想起一事,故做可惜狀道:“只可惜你妻子已仙逝,恐怕你岳父未必肯拿出金弦弓來救你。”

  他又急忙擺手道:“你夫人之死,可與我沒有半點關系,我的手再長,也伸不到你的積艷山上去。”

  我冷冷地道:“那楊闡之死,總與你脫不了干系罷?”

  霍威眼珠一轉,道:“那鐵匠的確是我殺的。總不見得,眼睜睜看他把諸葛連弩送于你罷?”

  我冷哼一聲:“如此說來,你多殺一人,少殺一人,又有何區別?”

  霍威將酒樽向幾案上重重一放,頗惱怒道:“不是我殺的便不是我殺的!你豈能冤枉我?”

  我一把抓起幾案上茶碗扔向霍威,也是怒喝道:“你這人屠,狗賊!竟還嫌人冤枉你!你這禽/獸不如的腌臜貨!便是禽/獸也羞與你為伍!你的惡行罄竹難書,無論怎樣說你都冤枉不了你!”

  霍威閃身避過茶碗,看著我只目瞪口呆。

  一個麻衣少年自屏風后一躍而出,擋在霍威面前。他斷發仗槍,面刺虎紋,促聲喝道:“殷獻在此,誰敢傷我義父?”

  霍威回過神來,強笑一聲,走到少年身旁拍了拍他肩膀道:“他傷不了我,獻兒且退下。”

  他深吸一口氣,拍一拍手,門外又有親隨端來兩副銀樽。

  他將銀樽篩滿,端著酒樽緩緩坐下,心平氣和道:“你我都是一方霸主,何必如市井潑皮般互罵?林公子是個雅人,怎可出此污穢之言?”

  他又苦笑道:“既然你一意認為是我殺了你夫人,那便算是我殺的。但你又能如何?你岳父又能如何?”他臉色一轉,似是想起傷心之事,又道:“天下人不知我苦心,我辛辛苦苦這半生,卻只落得所有罪名,落得所有人的詆毀憎恨,就連我的太初兄長也必定在心里深深恨我。”語聲之中竟是無限委屈與落寞。

  我奇怪自己聽得如此可笑言語竟已不再感到發笑,實在不愿再看他,轉首去看他身后的麻衣少年。那少年面上從額至頤刺滿虎紋,難以看清樣貌,只一雙眼流動明亮,忽然之間令我想起義犬阿光。

  霍威道:“此是我義子殷獻,年方十六,在我身邊已近七年。他有父仇未報,因此每日穿著麻衣。”

  他轉頭看看殷獻,似是忘了適才的委屈,也忘了我對他痛罵,又微笑向我道:“獻兒性子淳厚,侍奉我一心一意,遠勝我的親兒。”

  我冷然向那麻衣少年道:“為虎作倀,日后必無好報。”

  一名親隨忽然入室,在霍威耳邊低語數句,霍威臉色略變。他忽地看我一眼,面上浮起一個莫測微笑,道:“請他來此見我。”隨即向我道:“我有貴客到訪,巧的是,這位貴客林公子也認識,不如請林公子到屏風之后暫避,省得尷尬。”

  我心念幾轉,不知霍威到底存了怎樣心思,眼見殷獻正持槍看著我,便起身到了屏風之后。

  過不多時,一人腳步聲響起,這腳步聲竟甚是熟悉,似乎是我聽慣的。

  此人進得房內之后,又響起眾人腳步聲,所有親隨都已退去。

  霍威道:“張將軍,戰事頗緊,你如何有空到我這里來?”

  那人道:“在下有急事,不得不親自來面見大王。”

  竟是張遠的聲音。來到此處見霍威的竟是我的大將軍張遠。

  我只覺得渾身都似乎在微微顫栗,一時間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失望,我握緊了拳頭,只想立刻沖出屏風,沖到張遠面前,看看他見到我會是何種神情。

  卻見一旁殷獻斜睨我一眼,似笑非笑,手中□□微一作勢。我若想沖出去,他勢必給我一槍。

  我頓了一頓。自從落入霍威手中,我早已不懼一死,可即便沖出去,又能如何?

  是質問張遠,我待你不薄,你何故叛我?還是痛罵張遠狼心狗肺,勾結惡賊?

  耳中分明聽得張遠與霍威你問我答,中間夾雜著張遠低咳之聲,卻竟一句也聽不清張遠到底說了些甚么,只聽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渾身血脈賁張,幾乎要噴出一口血來。

  我的大將軍,提領積艷山全部兵馬的大將軍,竟與我的夙敵勾結在一起。

  這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是蕭芒,為了百姓得享太平親自監管大軍前去平叛,到得陣前卻發現大軍主帥早已倒戈。

  此時的心痛遠勝于趙箴設計害我,趙箴畢竟尚有苦衷,張遠何來苦衷?

  我已拜他為大將軍,兵權全部交付,賞賜從未斷絕,許諾非王即候,他還想要什么?我忽然想起適才霍威說朱襲部下伊風湖殺了朱襲奪金弦弓出逃,莫非張遠要的也是金弦弓?

  無意間忽見殷獻雙眸凝視著我,目光中似有他意,神色間甚是鄭重。

  我心下奇怪,定一定神,再仔細想時,頓生疑心。霍威為何故意要我聽到他與張遠密謀?莫非這又是反間之計?莫非這不是張遠?但這話語聲,低咳聲,分明是張遠無疑。世上縱有人/皮/面具可以易容,聲音卻如何易改?

  只是,我的性命早已在霍威手中,他又何必如此費心費力整出這一場離間戲?

  想到離間之戲,我頓時想起了朱襲的傀儡戲,意圖也是離間我兄妹三人,但這離間之計,只有放我歸去才能奏效,霍威用盡了手段將我擒到手,又怎會放我回去?

  耳中忽聽霍威喚道:“林公子,你出來罷。”

  我出屏風一看,才見張遠已走,我勉力調勻自己呼吸,盡力不露聲色,在椅中坐下。

  霍威不慌不忙,篩了一樽酒,悠閑自在地品了一口道:“這是我尋得向陽山谷,親手所種的葡萄,又是親手所摘,親手所釀的,連多見廣聞的胡商都贊不絕口,你果真不愿陪我吃一杯么?”

  我慢慢地道:“我嫌臭。”

  殷獻撲出屏風,閃電般一槍向我刺來,我一動不動。霍威喝道:“住手!”槍尖停在我胸口三寸,隨即撤開,殷獻退到一旁。

  霍威不悅道:“林公子,你是風雅之士,不同與朱襲那般俗人,我才對你一再禮讓。但你若再無禮,恐怕我也不得不將你去勢,留在我身邊做個小黃門,替我篩酒磨墨。”

  我雖不怕他殺我,卻怕他果真如此折辱我,一時沉默不語。

  霍威又略帶苦澀地道:“你能成為風雅之士,不過是你的命好,我若有你這樣的好命,不見得風采在你之下。你從小不愁吃喝,每日只需讀書寫字,他人卻無這般好命。”

  我只道他接下來便要如朱襲一般申訴自己幼時如何挨饑受凍,因此立志要為窮苦百姓謀福祉云云。

  孰料他話鋒一轉道:“你與趙儲芫素來交好,可聽過他帳下有個大將名叫金生?”

  我不知霍威是何用意,略搖一搖頭。

  霍威道:“金生是擴州人,有一年擴州大旱,又加上鬧蝗災,餓死了數萬人,金生的爹也在家中餓死,金生眼看自己與母親也將餓死,便出門去乞討。”

  我暗中皺眉,心想:“災情如此之大,他又能去哪里乞討?”但金生如今既在趙儲芫帳下為將,自然是后來討到飯了。

  霍威道:“金生出門整整一日,卻連一口飯也沒有討到,不得已,又強撐著回家,想與母親死在一處。”

  我心頭一緊,不知他后來是如何活下來的,又不知他母親如何,只聽霍威道:“金生勉強回到家中,只道母親已然餓死,誰知母親竟坐在地下,手中舉著半張餅,正沖他笑。”

  我心頭略略一松,又不禁奇怪:“哪里來的餅?”

  霍威接道:“金生已餓得站不住,見到吃的,自然撲上去搶來就吃,再顧不得他母親。”

  我心中覺得不妙,果然霍威嘆道:“母親只得了這半張餅,怕他在外乞食不得,才苦苦留到他回家。金生吃了這半張餅,活了下來,母親卻活活餓死了。”

  我已知霍威是何用意—人到生死關頭,便是親生父母也顧不得,何況他人?

  我開口道:“那是金生的不是,哪怕他把餅留一半給他母親,他母親也不會餓死。”

  霍威終于大怒,霍然起身,卻又強行按捺住,緩緩坐下,隔了半晌,忽道:“林公子說得不錯,到了只求活命的地步,便是親娘的肉,霍某恐怕也啃得。”

  他又展顏一笑道:“林公子畢竟未到餓死的地步,不然,恐怕也是和霍某一樣。”

  我直視他道:“小人自然以為世上皆小人,禽/獸也以為世上皆禽/獸。”

  霍威面不改色,搖頭道:“非也。霍某覺得林公子便是個君子。”言下之意,竟是默認自己是個小人。

  我未見霍威之前,只知霍威是個極陰狠毒辣又卑鄙至極的粗魯武將,今日親耳聽其一番話,才知此人性格矛盾遠在我預料之上,心思又是顛倒反復,時而蠻橫,時而卻又講理,極難對付。

  我淡淡道:“不敢當。君子早已死在你手上。”

  霍威自然明白,我說的乃是蕭芒。

  霍威直視著我,目光閃動,似有滿腹心事要說,又似覺不妥,躊躇之中忽地轉過話題,道:“你的大將軍早已效忠于我,你在屏風之后定已聽得明明白白。

  你的乾坤一將也早已受制于你的副盟主言眺。你已無力再爭天下,更何況你的金弦弓都已到了宋二手中。”

  我輕蔑一笑道:“天下間易容高手多的是,容既可以易,聲如何不能改?我豈會憑幾句相似語調便相信先前那人就是張遠?

  我的乾坤一將對我是否忠心,想必我比你清楚,不勞你費心。至于金弦弓,先前也曾落在朱襲手中,眼下朱襲又何在?”

  霍威臉上的雪花又飄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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