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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我怔怔地看著石錘,卻恍恍惚惚想起昨夜之夢,夢中景象奇詭又令人迷醉,歡愉放縱,似乎已窮盡我一生所求,醒來卻只令我狂怒絕望,忽地想不起甘允來尋我何事,只抬頭訝然看著他。甘允臉色微變,道:“主公也不必太過憂心,只是小小失利,大將軍定能重整旗鼓,為四萬將士報了此仇。”

  我聽他提起張遠來,順口道:“大將軍現下如何?”

  甘允道:“大將軍得報之后,便請我來報于主公知曉,自己即刻召集了所有將領更改部署策略。大將軍說,眼下忙于布署,待戰事結束自會來向主公請罪。”

  我默默無言,一時想著書案上美倫美奐的筆法,一時又想起亞父離我而去的決然神情,腦中一片混亂。

  甘允忙又接道:“那顏機不過有些出人意料的詭計,略占了先機,但戰事才剛剛開始,大將軍剛柔并濟,集勇猛與心細于一身,定能扭轉戰局。主公千萬不要怪罪大將軍,否則他本來自責,主公若又怪他,他難免思慮過重,束縛了手腳,說不定會影響日后作戰,畢竟戰事還長。”

  原來他怕我責罰張遠。我搖一搖頭,道:“你多寬慰大將軍,一時失利不是大事,叫他不必有顧慮,也不必太過自責。”

  甘允微一沉吟,低聲道:“主公若能親自去開慰大將軍,多與他親近,則遠勝我的千言萬語。”

  我想著案上那毫無煙火氣的字跡,便順著甘允應道:“好。”

  我站在白梅樹下,環顧這座空曠的太守府邸。

  詩魔太守顧悼曾在此居住,相傳這棵白梅便是他親手所栽。顧悼因詩入魔,嘔血吟詩而死,后人由此稱他為“詩魔”。

  不知為何,我卻頗艷羨此類一心一意之人。窮其一生,只做一事,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一心一意…書家…好字…石明的石錘…亞父已走…只剩大將軍…不…我還有耿無思…浮橋…到底如何在奔涌的河面之上建立浮橋…我幾乎得到諸葛連弩…鐵壺中的鐵牡丹倒是別有一番風華…太初先生究竟如何才能寫出那樣的好字…蕭芒…蕭芒…一把金弦弓連起你我二人…或許我的下場還不如蕭芒…杜詵…我實在對不住你…四弟究竟意欲何為…我是否該請伯父好好替他把脈…五妹是否果然對他有情…郭靈…你在地下過得如何…

  一朵白梅忽地落下,擦過我的眼睫,我略略一驚。

  相傳顧悼癡戀其姑母,姑母死后,他改名為“悼”,從此只作悼念之詩。情是逆倫之情,詩卻是好詩。我決不可與顧悼一般,陷入不倫之思。

  我振一振衣,正要吩咐親衛去傳大將軍,程進走上前來道:“主公,太初先生送來名帖。”

  我站在山巔的巨松之下,舉目盼望太初先生出現。

  楊凝式的字傳世極少,太初先生竟有他的真跡,無論如何我都要親眼一觀,才算是此生無憾。

  過不多時,便見一行人自小路緩慢上山。

  最前方一個童子,執一行爐,爐身如冰似玉,顯見是上等器物,正裊裊冒出煙氣,幽香襲來。

  其后又有兩名童子,一人執暖瓶,一人托著碗盞等物。

  另有一名童子,懷抱一幅卷軸。我的眼前瞬時一亮。

  太初先生未欺我,果有楊凝式的法帖。

  太初先生行在最末,遙遙向我點首示意。

  我迎下坡去,向他扠手一禮。他不慌不忙,仍是從容走到我身邊,這才攜了我手臂,道:“此是楊風子難得真跡,我苦尋三十年方得。你我須澄心靜氣,一洗俗塵,才不致唐突此神仙筆跡。”

  我點頭稱是。

  太初先生令童子覓一平整青石,將暖瓶中茶水倒出兩盞,與我分飲,又攜我站到熏香煙氣之中,過得片刻,方展顏笑道:“可矣!”

  我心中雀躍,看著兩名童子緩緩展開卷軸,心中只想:“何其有幸竟能識得太初先生!今日之后我筆法定能更上一層樓。”

  法帖展開,我只覺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上次見到太初先生的字,我尚能贊嘆感慨一番,如今面對這幅楊凝式的手跡,除了“神仙筆法”這四個字,我再也想不出任何一字的慨嘆。

  我年少便以書法成名,難免時常自以為是,如今方知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眼界何其之小。

  不知過得多久,山下忽有嘈雜之聲傳來,我一驚,轉首欲問太初先生,忽見他垂首不看字帖,面上滿是悲傷之色。

  若無重大變故,怎會有懂書之人面對楊凝式真跡而能移開目光?

  我心中已覺不妙,猛地想到一事,暗中試提一口真氣,果然無法提起。

  那香爐之中散出的,竟是迷煙,我一心仰慕的太初先生,竟是設局誘我來此!

  我不敢相信,只是不由自主看著太初先生,想起他那幅令我不眠不休整整看了一夜的字。

  如此不俗的手筆,怎會出自如此一個卑鄙之人的手?

  他心中既存著害人的念頭,又怎可能寫得出那樣出塵的字?

  我看著他面無人色的臉,竭力鎮定道:“你姓趙,可是趙儲芫的人?”

  一聲粗氣短之人道:“非也,他替我家主公霍將軍效力。”一行人來到我面前,說話的正是為首之人。此人極高極瘦,恐近十尺,與他說話之聲截然相反,面上籠罩一層森森鬼氣,竟似十殿閻羅手下的鬼差,又偏偏手持一副鐵抓。

  霍將軍?霍威?

  趙箴整個人如魂魄出竅一般,只茫然道:“我乃霍威同母兄,先父生前曾屢屢受其父照拂,先父令我此生不可不報。”

  我想起他處心積慮地結識我,知我愛書法又以楊凝式真跡相誘,心中惱怒實無法平息,冷笑道:“你要報恩,便將我送上?我又該向誰去報此仇?”

  那極高極瘦之人陰笑一聲道:“小將姬青,人稱‘長天王’。林盟主若留得命在,此仇愛向誰報便向誰報。”

  趙箴渾身一震,如夢初醒般低聲道:“三郎,我雖害了你,但霍威曾應允我不會傷你性命。”

  落到霍威手里,死恐怕還比不死好。我惱怒愈甚,只冷笑道:“那我還要多謝你了!”

  趙箴不答,過得片刻,道:“猶記當日與三郎探討《蘭亭集序》為何無法重寫,三郎說是心緒已變,我曾說是格局已定。霍威是我異父弟,其父對我父有恩,我不得不報,不得不以我平生知音來報,這便是我之格局,格局既定,再無可逆轉。”

  他說罷,猛然向我一跪,我耳中只聽得一片“碦喇喇”的骨骼碎裂之聲,隨即鮮血自他膝上漸漸滲出。他竟是用這一跪之力硬生生磕碎了自己兩副髕骨!

  我一時驚得呆了,眼見他面上肌肉跳動,顯見是在強忍痛苦。過了片刻,我心中終是不忍,澀聲道:“你這又是何苦?”

  他勉強一笑,道:“三郎若覺得我一副髕骨尚不足賠罪,我愿再折一臂相償。”

  他回首便去抽一名兵士佩刀,但碎了雙膝,難免行動遲緩,那兵士一步退開,他便抽了一個空。

  我到此時已分不清對他是惱恨還是憐憫,道:“罷了!或許這是你的格局,也是我的格局。”頓得一頓,又道:“那幅你連夜送來的字,果真是你的手筆么?”

  趙箴面露羞慚之色,道:“我如此卑劣之人,怎寫得出如此出塵不俗之字?那幅字,是鄉間一位花農所寫。”

  我不禁怔住。一邊姬青揮一揮手,兩名兵士上前,將他架走。姬青向我似笑非笑道:“林盟主,這便請罷,我家主公已恭候多時了。”

  房門開處,我一眼便看到書案后坐著一人,正執卷讀書。

  一個彪形猛漢,身著文士之衫,發束瓔珞金冠,面敷厚粉,眉間微蹙。

  惡名遍天下的虎將霍威,竟作文雅秀士狀。

  但這個神態,我好象在哪里見過。

  我的確見過。在荒廢的廣成太子廟里—繡九章的袞袍,雙手執圭的端秀。在蘇探花家的畫上—紅絨球的金冠,赭黃色的龍袍,面若敷粉的嬌嫩。眉間的和煦與悲憫,都是發自內心。

  這個以毒計殺害蕭芒的前大將軍,竟然在竭力模仿蕭芒!

  只是再厚的□□,也難遮青黑的須根,再雅致的儒衫,也難掩兇蠻的肌肉。

  他越是竭力地模仿,就離廣成太子越遠。粉擦得越厚,就越是丑陋與可笑。蕭芒發自天然的仁心,豈是一個滿心屠戮、伏尸千里的屠夫所能偽裝的?再竭盡全力地模仿,只能令他可笑到可悲。

  這一瞬,我頓時看穿他威風凜凜的外表之下是如何厭惡自身,如何心中軟弱彷徨,竟要去模仿一個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難道他日日如此,刻刻如此不成?

  實想不到霍威其實如此可憐,又如此可笑,我不禁放聲大笑。

  你笑什么?他放下書卷,雖想竭力不扭動面上的肌肉,一層粉還是從他臉上簌簌掉落,浮散在空中。

  你若用糨糊刷,臉上的粉就不會掉落下來了。

  我不同你一般計較,魏晉兩朝,多的是著粉之士。

  可惜你多像匈奴人士,不像魏晉人士。

  我想起了睿琛小時候,我給她買過的面人,總是過不了幾天就會因干硬而開裂。霍威此時的臉,正像一個因干硬而四處開裂的面人。

  墻上懸著一幅書法,我竭力忍住不去看。我終究因書法落入霍威轂中。

  耳中只有銅壺滴漏之聲,不知為何,聽在我耳中竟像骨骼碎裂之音,我不得不想起趙箴。此生有恩不得不報,報了一人,卻又欠了一人。或許世道便是如此,恩與怨永不能兩清。

  霍威不曾立刻殺我,我尚留有命在。趙箴卻殘了雙腿。

  但他內力如此之高,即便碎了雙膝,料想也不至于淪為殘廢。

  不知不覺,我還是轉頭去看墻上的字。

  一樣的毫無煙火氣,一樣的不俗,卻明明與我那晚所看的并非一人所寫。世上何時竟有了這許多遠勝于我的書家?

  霍威賊子,矯作粉飾之輩,竟覓得這許多書家精品!

  房門開處,霍威帶著隨從走了進來。

  他依舊穿著儒衫,戴著金冠,臉上雖仍施著粉,卻已薄了許多,隱隱透出一張發紅的臉膛,見我看著墻上的字,便道:“這是我那太初兄長所書,可還入得了你的法眼?”

  我啞然失笑。

  霍威見我不信,訝然道:“你已在我手心之中,我又何必騙你?”他眉頭皺得一皺,似是若有所思,沉吟著道:“那晚你看的字的確是一位花農所書,墻上這幅卻實實在在是我兄長寫的。”

  我冷哼一聲。

  先前我毫不相信一個勞苦貧困花農能寫出如此超脫凡俗之字,如今我卻相信,恰恰是無所求無所謀的花農才能寫出不俗之字,相反,再精于書道之人,心中若存了險惡用心,也必寫不出無煙火氣之字。

  我冷冷地道:“霍威,你囚了我這許多天,不殺我,不折辱我,莫非是要跟我探討書法之道?”

  霍威嘆道:“林公子才名滿天下,若能和你一邊飲酒,一邊探討書法,倒確實是人生一大如意之事!”

  他拍一拍手,果然有兩名親隨送上一把銀壺,兩副銀樽。

  紫紅色的酒漿注入銀樽,竟然還是葡萄酒。

  他親自捧了酒樽,奉到我面前,道:“林公子請。”

  我想也不想,拂袖便打去了酒樽,酒樽“當”地落地,如血般的葡萄酒在地上蜿蜒爬行。

  一名親隨指著我怒喝道:“無禮!”

  霍威卻并不動怒,向親隨擺一擺手,又向我平靜地道:“林公子莫非不愿與我一起喝酒?”

  我也平靜地道:“我與朱襲,尚能一起喝酒吃茶,但你不配。”

  霍威臉上雪花飄落,道:“我武能征伐四方,文可鑒賞書法,朱襲遠遠比不上我。他配與你喝酒吃茶,我為何不配?”

  我道:“即便是不識字的鐵匠花農,亦配與我喝酒,唯有你霍威,即便七步成詩,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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