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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斥候之命雖重,但軍法更重,若主公仍是對此事耿耿于懷,暗中埋怨大元帥,難免會傷了大元帥之心,畢竟主公將來欲坐天下,最為依仗的便是大元帥。”

  我心知甘允此番諫言完全是出于忠心,且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向他溫言道:“承奉郎說的是,我換了衣裳便去探視亞父。”

  甘允神色甚是喜悅,道:“主公善于納諫,今后必是一代明君。”

  我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道:“此次耿無思將軍功勞甚大,我欲封他為候,你看如何?”

  甘允想也不想,搖頭道:“此事不妥。”

  我有些驚訝,又替耿無思不悅,道:“他既救了我與副盟主之命,又徹底扭轉戰局,功大莫過于此,為何封不得?”

  甘允沉靜道:“功莫大于救駕。以耿將軍的大功,便是裂土封王也不為過。只是主公亦須考慮他人的感受。大元帥被罰俸半年,大將軍亦險些領罪,主公卻要將耿將軍封侯,大元帥與大將軍臉上未免太不好看。各級將士又會如何想?恐怕今后大將軍在軍中再無威信,各級將士只會將耿將軍奉為圭臬。”

  封侯之事我本已考慮了多日,自覺并無不妥之處,如今聽得甘允竟說出如此復雜的牽連來,心頭氣惱與懊喪并生,道:“我并不想理會這些,我只是要賞罰分明,有罪的斥候既已領罪,有功的耿將軍自然要受賞,你方才不是還說軍法為重么?”

  甘允不動聲色道:“我未曾說過不可以賞耿將軍,只是說封侯過了,主公賞賜一個‘驃騎將軍’的尊號就足夠了。”

  驃騎將軍,這與侯爵實在相差太遠!即便無思不在意,我又如何過意得去?

我正欲再開口,甘允已道:“主公將來還要登基稱帝,分封文武大臣,到時便知,如何平衡人物,也是一門極深的學問。多的是是有功不能賞、有罪不能罰的時候。主公飽讀史書,自然知曉商君、晁錯等為何不得不死,我也不必多言,總之,帝王之術,主公不可不學。”あ奇奇小説蛧ヤ717(ωωω).qq7(1)7<、域名、請記住  重得白馬的喜悅心情一掃而空,我明知甘允句句都是為我好,卻仍是被每一句話里的殘酷之意刺痛心口,一時間不想開口說話。

  甘允一禮告退,道:“主公是聰明人,自然明白該如何做,我也不必多言,就此告退了。”

  他禮畢轉身便走,絲毫不拖泥帶水,仿佛對我放心得很。

  我沿著四壁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絲毫倦意。

  我看著鏡里的自己,鏡里的自己也看著我。撲面而來,又隨即滑開。燭光離得遠,鏡中臉的輪廓,身形的輪廓只幽暗未明,卻分明令我只想踢碎鏡面,進入鏡中,攫住這身影,仔仔細細,看個分明,看個長長久久。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腳面,又想起耿無思,隨即想起楊運臨死前的交待,和我對楊運的承諾。

  耿無思中了言眺之毒,終身必須服藥,我已對楊運食言。

  他以名將的直覺,感知我與亞父遇險,千里馳援未有絲毫耽擱,完全是以德報怨。他若對我稍有懷恨之心,只需拖延些時日,便可借敵之手殺我,同時也能將干系撇得一干二凈。

  我卻連侯爵之位都不能給他。

  他染毒已久,將來必不能長命,我唯一能做補償的只有名利,如今卻只能給他個伏波將軍的小小稱號。

  我抑制不住心頭的怒氣,猛地伸手一掃,將桌上碗盞器皿掃落一地。

  亞父為有功將士請賞的名單仍在書房里,他為耿無思請的只是個伏波將軍的尊號。

  連熊煌都有車騎將軍的尊號,耿無思卻僅僅是個伏波將軍。

  我已將請賞名單壓了半個月,仍是不甘心同意亞父所請。

  鏡子里的影子漸漸淡了,我才發現天光已逐漸發白。

  或許我該找人商議一番,說不定便能找到個皆大歡喜的法子。

  言眺是副盟主,我本該第一個找他商量,只是他與耿無思兩人表面上無異樣,暗里只怕早已是水火之勢。

  罷了,其他人都不適合,我不如去找五妹商量,反正她素來起得早,天亮便在練劍了。

  我刮了面,略作梳洗,便去往南庭,卻見晨霧正自升起,如仙如夢,朦朧一片。

  我不由停下腳步,看著這晨霧。

  恰新日升起,曦光四散。晨曦如薄霧揚起,薄霧如晨曦拋落。相混相接的晨曦薄霧如才下織女機杼的輕紗,籠罩住樹影花叢,紅門白墻。屋脊上的鴟吻,門環上的椒圖,卻在輕煙似的朦朧里微微欲動,隱帶生氣。

  吱呀聲中,南庭的紅門打開。淡淡微濕的如煙霧氣里,一個人影走出南庭。

  是言眺。

  他伸手整了整束發的金環,以手掩嘴,略打了個哈欠,臉上卻漾起一絲微笑。

  這微笑帶著滿意與愉悅。

  他為何愉悅?

  他是否整夜都在蕭疏離處?

  即便是表親,畢竟男女授受不親,蕭疏離又怎會留一個男子過夜?或者只是他們從小便熟捻?

  她淡淡漠然的臉,是否會為他而漾起微笑?

  忽然別有一種滋味泛上心頭,我扭過頭去,不想看到他的這個微笑。

  亞父看著我,面上略有笑意,道:“此次論功行賞,事關各位將士的前途,意兒你仔細考慮也是應當的。”

  我點點頭,環顧一圈道:“各位如無異議,我便按此下盟主令,全軍通報有功將士。”

  言眺與蕭疏離都搖了搖頭,我忽地發現,言眺今日一反常態,身穿一身翠綠衣裳,上有各種花繡,雖襯得他雪白臉頰分外俊秀,卻也顯得十分胭脂氣,休說蕭疏離,便是睿琛也不及他。

  再看他頭上,業已換了錦繡的束發帶,只恨不能描眉畫眼一番。

  我不禁笑道:“四弟,你今日是要去見你的心上人么?打扮得如此動人。但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要不要亞父去給你提個親?”

  眾人哄笑中,言眺臉紅過耳,一時訥訥無言,低下頭去。

  他今日不但衣著與往日大相徑庭,連言行也是大相徑庭,我不禁十分驚訝。

  略轉眼看蕭疏離時,她也面帶揶揄之色,毫無尷尬,看來她與言眺之間,當只有兄妹之情,而無男女之私。

  甘允拈起一枚棗子,雙手掰開,起出棗核,這才將棗子放入口中,一邊咀嚼,一邊笑道:“去歲,葵山西道的小禮王傅隆打獵時路過一片松林,恰逢一枚松果落下,正打中傅隆坐騎的眼睛,坐騎受驚跳起,瞬時將傅隆掀下馬來,傅隆摔得不巧,竟當場折頸而死。”

  亞父點一點頭道:“大限已到,任誰也救不得。”

  我想起楊運來,不禁向耿無思看了一眼,他默默垂首看著眼前的桌案。

  他一言既出,堂上忽地一靜,一時間無人答話。

  我見氣氛有些怪異,順口道:“誰脖子中箭卻偏偏死不了?”

  堂上更靜,我見諸人或垂首看著桌案,或把玩手中棗子,卻無一人敢看我一眼,正覺哪里不對,石明忽道:“主公不知么?郭隨的軍師酈勝道脖頸中了一箭卻未死。”

  我一驚,長身而起,道:“酈勝道?”

  石明見我吃驚,也有些詫異,道:“那日,巫光大破儆州城,郭隨與酈勝道倉惶出逃,巫光手下副將厲青一路追趕,他是有名的神射手,覷得個機會便遙遙一箭射出,正中酈勝道頭頸,頓時將酈勝道射下馬來。”

  我心頭一緊,道:“后來呢?”

  石明又道:“緊急關頭,郭隨將身后的男寵推下馬來,將酈勝道拉上了馬背。隨后郭隨一行五、六十人,出雙槐,逃到了東海上。厲青一路上追趕,將那男寵踩成了肉泥,卻始終未見酈勝道的尸首,可見他并沒有死。”

  不知為何,我心里略松了一口氣。郭隨在緊要關頭寧肯拋下男寵也未拋下忠臣,總算還天良未泯,我不禁稍減了幾分對他的厭惡之情。

  但回想適才片刻的靜默,顯然眾人都已知曉酈勝道之事,卻偏偏無人跟我說,莫非是怕我不悅?諸將都知,我有意招納酈勝道,酈勝道卻寧死不愿拋下郭隨,眾人是怕傷我之心么?

  亞父嘆道:“美人也罷,男寵也罷,都只不過是個玩物,要打江山,靠的還是忠心耿耿的謀臣勇士。”

  眾人同聲道:“大元帥說的是。”

  說的雖是酈勝道,我卻又想起了柏途遠和他兩個被言眺活活摔死的幼子,一時默默無語。

  鐘韶慶輕咳一聲,開口道:“傅隆無子,手下的七、八萬人想必要生亂?”

  甘允道:“鐘將軍勿急。且聽我說來。譴州的魏云虎素來與傅隆有隙,聞聽傅隆死訊當場舞蹈而歌,大笑不已。幾日之后,他竟突發奇想,封了那枚松果為斃惡掃丑王,設牌焚香,每日誠心祭拜。”

  堂上眾人不禁哄然大笑,連五妹都笑出聲來。

  甘允又接道:“傅隆雖無子,卻有一個侄兒傅陽在不遠的諫州,手下也有兵力。他聞聽叔父死后如此受辱,不禁勃然大怒,立時帶了手下兵馬趕去詢州,與詢州兵馬合力攻打譴州,不出半月便將魏云虎趕得無處可逃。”

  王祁驚奇道:“魏云虎一方霸主難道如此窩囊?”

  張遠嘆道:“這便是哀兵必勝了。傅隆受辱,想那傅陽與傅隆手下挾著一股憤慨之氣,一路勢如破竹也無甚奇怪的。”

  我點頭道:“大將軍說的是,甘諫議請往下說。”

  甘允向我微一頜首,接下去道:“孰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遠在祿州的杜俊亭眼見有機可乘,火速出兵伏擊傅陽,傅陽猝不及防,兵敗被殺,杜俊亭一時坐大。這幾個月來,他乘著勢頭已殺了好幾個小諸侯,兼并了大半個葵山西道,眼看便要和霍威、朱襲在紅藍江北岸三足鼎立了。”

  我沉思道:“不知他與霍威、朱襲的關系如何?”

  甘允贊許道:“主公問得好!大元帥派千夫長李十七潛入葵山西道,便是為了探聽此人的心性志向,將來打算。”

  我聞言不由怔得一怔。阿鸚自那日出澤蘭城求援之后始終杳無音訊,我回山以來連番派出幾十名親衛隊找尋都無功而返,本想今日向亞父請求派李十七下山尋找,如今聽得他已有重任,便不能再開口。如論如何,與天下大事相比,尋找阿鸚一事總是略輕些。

  王祁略帶驚奇,向我道:“主公不正是來自葵山西道么?照理說該對杜俊亭很熟,不是么?”

  我搖一搖頭道:“我未曾見過他,只聽說他頗為精干,手下有宋氏三杰等能人,倒是十分厲害。”

  妹妹插話道:“江湖傳言真真假假,多半當不得真。”

  亞父卻道:“傳言不虛,宋氏三杰確是杜俊亭的左臂右膀。”他頓得一頓,正色接道:“大郎宋逸城府極深,智謀百出,據說杜俊亭一日也離不得他;二郎宋禮國十分驍勇善戰,是杜俊亭手下功勞最大的大將;三郎宋禮城年紀最幼,本事卻是最厲害的,兼備了兩位兄長的文韜和武略,實實在在是文武雙全。杜俊亭伏擊傅陽,便是出自他的謀劃。”

  張遠點頭道:“但聽說杜俊亭并無子嗣,只有兩個堂侄。”

  亞父笑道:“不錯,杜俊亭年過半百,只有一女,即便搶得大位也是后繼乏人,我料想他并無大志,只求個偏安一隅罷了。”

  吳悝看我一眼,笑道:“不知那杜家的小娘子長得如何?若是不差,不如主公就娶了她,順勢將葵山西道也收了。日后對付朱襲也罷,霍威也罷,地形可都是極其有利,再也無需橫渡紅藍江了。”

  我瞬時只覺所有人笑吟吟的目光都向我看來,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妹妹頓時哼了一聲。

  我不緊不慢地道:“吳將軍,早知你一回來便如此打趣我,還不如將你留在瑯州,守個三年五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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