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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他向來手段殘酷,殺人不眨眼,此番卻為我掉淚,我不禁一陣感動,故意取笑他道:“好了好了,三哥知道你心意,只是再這樣哭哭啼啼,卻比五妹還要像個女兒家了。”

  這一夜我理應睡得安適,卻恰恰相反,不停做夢,疲累不堪。我夢中總見那些操縱傀儡的懸絲在我頭頂上方左右懸蕩,時而又見朱襲一改沉靜,對我放肆狂笑。朱襲退去后,我又見韓豐在我身后浴血奮戰,嚎叫聲中四肢俱被斬斷,我目眥欲裂卻動彈不得,諸葛宴隨后又抽出佩刀,一刀將他的首級砍下。

  醒來之時,天光已透進窗欞,我坐起身來,在滿墻的銅鏡中看到無數自己朦朧的眼神,一時間移不開目光。已有兩個多月,我未曾好好看過自己。鏡中的自己仍是眉如墨畫,頜如玉石,我伸手沿著四壁走了一圈,便見無數個自己向我撲面而來,指尖所觸,光滑一如我身上肌膚。奇奇小說https://m.qq717/m.qq717/

鏡中的雙眼如整個江南的春光秋色,又有整個北國的雪光冰色。如春光冰雪般分明,如春光冰雪般明耀,鏡中之人明明是我自己,卻令我不知所措,靠得愈近便愈不能看清,想要伸手撫一撫,觸手卻是屏障。あ奇奇小説蛧ヤ717(ωωω).qq7(1)7<、域名、請記住  親衛隊都虞候程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主公,亞父請主公到山下校場去,有要事。”

  這打擾令我有些不快。我忽然不想出門,只想留在房中,就這樣靜靜看著自己,不想去理會其他的事情。

  可我是全軍之主,全軍上下都在等我號令。

  我洗漱完胡亂用了些早點,見程進已代替郭靈在旁侍奉我,便匆忙下山。

  校場上已聚集幾千人,我仔細看時,只見百夫長以上都到了。看來今日果然有大事。

  亞父神色肅然且有怒意,我略略心驚,不知發生何事。看到我,他微微示意我入座,自己卻走到場子中心,開口道:“諸軍想必已知曉,澤蘭城一戰,小娘子為路申所擒,主公為救妹妹,自愿被俘,后被路申獻于朱襲。朱襲早已覬覦金弦弓,為救主公,我不得不答應將金弦弓送給朱襲。豈料那朱襲卑鄙無恥,出爾反爾,拿了金弦弓卻又派人追殺主公,累得都虞候韓豐等一十二名勇士送命,幾乎將主公戕害!好在主公天命不絕,諸軍今日都已瞧見,他已從朱襲處安然回山。”

  眾人一齊舉臂喝道:“天命!天命!”

  亞父又道:“只是主公的金弦弓已落入那卑鄙小人的手中。”

  眾人略一沉默,我身后的王祁喊道:“奪弓!”

  眾人一齊喝道:“奪弓!奪弓!”

  亞父卻搖一搖頭,道:“弓自然要奪回,只是不急在一時,另有一件大事,要先料理了!”

  我猛然想起亞父昨日所言,原來今日是要提審我軍俘虜的郭隨將領,難怪陣仗如此之大。果然亞父向鐘韶慶道:“先提一名敵將出來。”

  片刻后,一名敵軍小將被押上校場,看模樣,年紀與我相差不大,雖一身血污,卻滿面傲氣,他環顧一周之后,便看向我,眼神甚是輕蔑。

  亞父向鐘韶慶微一示意,鐘韶慶便走到那小將面前,道:“你姓甚名誰?在郭隨軍中居何職何位?”

  那小將傲然道:“我乃路申將軍麾下先鋒營副先鋒,邙山沈拭,人稱追命槍。”

  他看向我,冷笑道:“你就是林睿意?果然好皮囊!這才迷得這許多人為你賣命!你有何真本事?可敢下場與我見個真章?”

  只聽一聲鞭響,鐘韶慶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皮鞭,正重重抽在沈拭臉上,沈拭臉上肌肉頓時一陣跳動。鐘韶慶瞧了瞧我臉色,向沈拭怒罵道:“憑你也配跟我家主公邀戰?我家主公誅劉涇,建南劍之盟時,你還不過是個馬前卒!”

  沈拭臉上皮開肉綻,卻眉頭也不皺一下,只看著我冷笑連連,眼神越發輕蔑。

  狂傲之輩我見得多了,我并不想理會他。

  鐘韶慶已左右開弓在他臉上抽了十數鞭,一邊喝道:“你比方遠華帳下先鋒文墩如何?他與湯天佐、黃性云三人聯手,也不過在我家主公手下走得六個回合。你是比得上文墩還是湯天佐?”

  沈拭滿面血痕,卻毫無痛苦畏縮之色,神情只略微震驚,露出半信半疑之色。

  我向鐘韶慶道:“不必再說這些,問正事罷。”

  鐘韶慶忙道:“是。”轉向沈拭道:“我且來問你,郭隨老賊當日一連派了路申、方遠華和施貴三支大軍來廣巒攔截我軍,這三人之中,誰是主帥?你們全軍上下聽誰號令?”

  沈拭仰天大笑道:“你爺爺不知!”

  鐘韶慶微微冷笑,示意左右兵士將沈拭衣甲扒去,隨手拔出腰間佩刀,一抖手間已在沈拭赤/裸的胸口剜下了一小塊肉,頓時血流如注。

  沈拭只輕哼一聲,依舊笑道:“你爺爺還是不知!”鐘韶慶眉梢跳了跳,道:“好!今日就活剮了你,看你知是不知!”抬手又是兩刀,剜下雞子大小的兩塊肉。

  沈拭面白如紙,卻依舊緊咬牙關,強笑道:“不知就是不知!”

  我看向左右身后,幸好妹妹不在,想必亞父已有交待。一瞥眼間,只見蕭疏離正垂下目光,眼望地上。

  鐘韶慶若是再剮下去,恐怕片刻之間這沈拭便要失血而死了。我不禁皺了皺眉,鐘韶慶見了,便吩咐道:“煮一鍋熱油來,我就不信他是鐵打的骨頭。”

  言眺走下場,輕飄飄地道:“何必麻煩?讓我來,叫他試試我的天怒地怨兩界針。”

  他走到沈拭身邊,左手輕輕在他肩頭一拍,又退回來慢慢數道:“天、地、玄、黃、宇、宙…”

  沈拭滿面不屑的笑意,目光緩緩自我與其他人面上轉過。只一瞬間,他忽地變色,笑意斂去無蹤,目光中已透出恐懼之色,俄而緊緊咬住牙關,渾身顫抖,冷汗瞬時涌出,頃刻間他已大汗淋漓,整張臉都已被冷汗打濕。

  他面上每塊肌肉都像是要脫離他骨骼般抖動起來,仿佛無數惡靈正在他肌膚下逡巡囂叫,欲向他索命,只眨眼間,他的整張臉已扭曲成與原先完全不同的樣子。他猛然撲倒在地,十指深插入地,喉嚨深處發出天搖地動般撼人心魄的吼叫,仿佛整個身體已被生生從里面撕成兩半。

  “撲通”一聲,近旁的一名小兵撲倒在地,竟被嚇得活活暈了過去。

  言眺卻看戲般輕笑道:“你說是不說?”

  沈拭嘶聲斷斷續續道:“我說…我軍主帥實非西江狐施貴…而是鎏金塔方遠華…酈軍師有令…敢泄此密者立斬…”

  一片鴉雀無聲,只血人般的沈拭在地上翻騰慘呼。

  我不禁向亞父看去,亞父額上青筋頓現,臉上一片青灰之色。蕭疏離走上前,緩緩拔出青銅劍,一劍刺入沈拭的心口。她雖是在殺人,那被殺之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卻分明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感激之情。

  世上竟有如此酷刑,竟能瞬間令殺業也變作功德。

  亞父已沉聲道:“斥候營正副校尉何在?”

  聽得他的語聲語調,連我的心中都是惴惴。

  斥候營校尉徐錦輝與副校尉宋承宗兩人已排眾而出,向著亞父躬身道:“屬下在此。”兩人的聲音俱已顫抖。

  亞父冷若冰霜地道:“當日我是如何吩咐你二人的?探明敵軍主帥對我軍陣法至關緊要,務要不惜一切代價確定無疑!你二人又是如何應承我的?”

  兩人早已跪倒,徐錦輝喊冤,宋承宗哭訴道:“大元帥之令,我等豈敢違抗?當日我等一日之內派出二百七十四名斥候,分別去敵軍三道大軍密探,未曾回來的兄弟便有八十一名,不是被敵人活捉便是被殺了。回來的都報是施貴主帥,卻不知原是敵軍下了死令封口,因此上軍情失誤,原也怪不得兄弟們!”

  亞父怒道:“敵軍下了死令封口,爾等便可推脫無罪?若如此,要斥候何用?養爾等何用?”

  徐錦輝竭力辯解道:“敵軍既然下了死令,泄密者立斬,我等又豈有手段能打探出誰是主帥?”

  亞父臉色由灰轉紅,道:“還敢狡辯?斥候營主簿何在?將當日所派斥候名錄呈來!”

  主簿已抖索上前,將名錄呈給亞父。亞父看也不看,向張遠道:“派人將名單上所有人帶來。”

  眾人互相看看,俱都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我也如坐針氈,不知亞父要如何處置。

  過了盞茶功夫,張遠親兵回校場復命道:“除已死的九十三名,傷病不能起身的五人外,其余一百七十六人都已帶到。”

  場下一百七十六人還不知發生何事,但見正副校尉跪在亞父面前,便也紛紛跪倒,道:“大元帥有何吩咐?”

  亞父一字一頓道:“廣巒之戰前,敵軍下了死令,不得泄露敵軍主帥實乃鎏金塔方遠華,而非西江狐施貴,爾等便刺探得假軍情,累我誤用了陣法,累得大將軍慘敗!爾等可知罪?”

  場下先是寂靜片刻,隨后一片喊冤之聲響徹校場。

  亞父怒道:“爾等還有臉面喊冤?你可知,對付得了方遠華的陣法卻對付不了施貴,對付得了施貴的陣法卻對付不了方遠華!軍情有失,我滿盤皆輸!”

  宋承宗哭叫道:“敵軍既然知道泄密便要掉腦袋又怎敢泄密?這次實在是怪不得兄弟們!大元帥不知,兄弟們此次個個盡力,有不少兄弟半日往返二百里,跑得腳掌都爛了!”

  眾斥候更是跟著竭力喊冤。

  亞父聲如冷鐵,道:“腳掌爛了?你可知用錯陣法大將軍慘敗,我軍幾萬精銳連同僅有的六千龍驤軍重騎兵一齊葬送在吳王坡一役?你可知主公被敵軍四面追堵逃亡荒城,他不愿棄下將士獨自逃生,六天六夜沒有吃食,險些餓死在荒城里?

  徐錦輝哀求道:“大元帥,屬下等知罪了,但請大元帥開恩!”

  亞父臉上的紅色怒潮漸漸消退,沉聲道:“軍法如山,不可兒戲。軍情有失,按律當斬!”

  眾斥候大驚失色,只七嘴八舌,喊冤聲里夾雜著哀求哭告聲。

  宋承宗猛地撲到我腳下,聲嘶力竭喊道:“主公救命!請主公開恩!兄弟們都盡力了!請主公救救我等!”

  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亞父,斥候營雖然有錯,但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部怪罪斥候營。”

  亞父見我求情,面上微顯為難之色,只沉默不語。我大急,忙在諸將中搜尋,看誰能能有資格在亞父面前求情,忽地瞥到熊煌,想到他此次也是大有功勛,應能在亞父面前說上話,便向他示意開口。

  熊煌見了我眼色,微微一怔,隨即排眾而出,向亞父道:“大元帥,我軍此次征討郭隨傷亡慘重,正是用人之際,斥候營雖有罪,但不如教其戴罪立功。”

  亞父終于點頭道:“既然主公和熊都尉都替爾等求情,那便破格赦免一半罪責,斬首改為八十軍棍。立刻執行!”

  我不知我是如何在一片絕望慘嚎聲與皮開肉裂聲中捱到最后的。八十軍棍打完,當場氣絕的便有五十二人。

  我此時方知,原來當一個主公這么難,不但要殺不想殺的敵人,還要殺不想殺的自己人。

  時已正午,照理該進午膳了,但我實在沒有半點胃口,只想一人呆在房中不想見人,便吩咐程進道:“我要在房中休憩,誰也不見。你派人守著,除非失火,不得打擾。”

  我在桌邊坐下,一伸手卻是頓住,桌上并無烹好的熱茶,也無松仁。程進到底不是郭靈。罷了,我飲了口前晚喝剩的冷水,在這隆冬時節,更是冷徹肺腑。

  我不敢抬頭,抬頭便會看見對面鏡中的自己,此時鏡中的自己定然是一張我不想看到的沮喪的臉。

  亞父太過狠心,斥候縱然有誤,也是事出有因,縱要懲戒,二十軍棍已足夠了,不該重打八十軍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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