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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羅靈通欲尋繼母,恐怕知者甚眾,卻只有亞父終能找到甄氏。還是亞父高明!”

  張遠也道:“‘上兵伐謀’,難怪主公說亞父懂的是兵法。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才是兵家之上乘。”

  言眺點頭道:“不錯,‘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亞父此招厲害。”

  我心知亞父所派之人能在半年之內找到羅靈通數載未曾找到的甄氏,必定有過人之處,若不重賞,難以彰顯賞罰分明,道:“亞父所派何人?他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賞賜?”

  亞父以玉如意輕搔背心,笑道:“他是吳悝軍中一名尋常弓箭手,姓李名十七。三郎賞些金帛之類即可。”

  我將此名字默念一遍,鄭重向張遠道:“升他為千夫長,賞五十金,緞三十匹,通報全軍。”

  與南劍之盟所避免的傷亡相比,這賞賜,實在是區區之數。

  日光恍恍,人影憧憧,我仿佛是走到了一個集市里,身邊沒有言眺,沒有妹妹,更不見疏離。轉目四顧,一個個路人都飄忽悵然,輕煙似地從我身邊從容掠過。

  卻沒有人再對著我的臉仔細打量端詳。

  我伸手一摸,臉上并未蒙面,終于松一口氣,放開腳步朝前走去。

  集市仿佛是我見過的樣子,有各色的小販,叫賣各色的雜物,卻又仿佛從未見過,人與物都是如此光怪陸離,難以名狀。閃耀的不知是何物在閃耀,波動的又不知因何而波動,斑斕的只一眼便叫我無法再視,迷離的令我再回頭已不見其物。

  我想買個最尋常的面人給妹妹,卻始終不見捏面人的小販。

  路人小販時而急沖沖如煙掠過,喧雜嘈亂,時而又凝固般靜止不動,一片寂寞,卻偏偏看不清他們的樣貌,手中的物事。

  好怪異的集市。

  我卻不想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著。忽見路邊有一攤販,叫賣的卻是幾幅字。

  定睛看時,那字竟是大家筆法,絕非尋常。我抬頭看那小販,卻看不清他的臉。他時而年老,時而年少,時而又是中年人。

  他卻認得我,笑道:“三郎若要,隨意撿一幅便是,我不收三郎的銀子。”

  他自己明明衣衫襤褸,面有饑饉之色。我當下掏出所有銀子,放在席上。

  他竟面露慍色,斥道:“我視三郎為知己,三郎竟如此羞辱我!”我方一怔,他又道:“我若要銀子,何須三郎給我。之所以街頭賣字者,平生志向耳!”不待我解釋,已收起所有字幅,拂袖而去。

  前后都是恍惚的人影,他只退后幾步,立時融入如煙的人群中。我極是后悔,待追上前去,早分不清哪個是他。

  后背一涼,我猛地驚醒,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面前的青衣小吏伏拜在地,語聲卻是不卑不亢:“在下甘允,特向盟主進言。”我示意他起身,道:“你就是州太守所薦之人?”

  甘允起身,垂手稱是。

  “何以教我?”我有些好奇,細細打量他,只見他細眉薄唇,面如淡金,雙目卻是閃動明銳。

  他抬頭看向我道:“此前朱襲小校夜奔一事,坊間頗有流言,對盟主不利,不知盟主知否?”

  我想起當日耿無思所說那小校的慘狀,不禁微微皺眉:“想必是說我殘暴了?”

  甘允毫不猶豫道:“正是,此等流言有損盟主威望,在下竊為盟主不值,若聽任流言播散,長此以往,盟主必失民心,大業難成。”

  “依你看來,該如何挽回?”

  甘允一笑:“盟主定然知曉‘千金買骨’之典故?”

  我點頭:“一千金買回的雖只是千里馬的骨殖,但求良馬之心已為天下所知,自有活的千里馬源源不斷送上門來。”

  甘允道:“我有一計,可為盟主正名。”見我注視著他,微微一笑,又接道:“盟主可發布檄文,稱小校夜逃至南劍之盟,盟主有意接納,只恐其為敵軍細作,故將其懸于室以相試,不曾想繩斷人墜,小校折頸而亡,盟主深感痛惜。”

  他略頓一頓,眼也不眨地又接道:“無緣無故,小校為何逃亡?自然是朱襲不義,不得人心而致。”

  我略一思忖,這倒確實是個好辦法,只是不夠磊落。小校明明為言眺拷打而死,如今說他死于意外,不啻彌天大謊。然而酷刑殺人,毀去的不僅是我林睿意一人的名聲,恐怕連整個南劍之盟都會落人口實,的確不利于大業。

  都是這個言眺,又是莽撞又是殘忍,如今還要為他善后。

  我開口道:“此計可行。然你適才所說‘千金買骨’似乎與此事關聯不大?”

  甘允一笑,成竹在胸:“光一道檄文恐怕還不夠。盟主可派人去小校家鄉厚恤之,賜封‘明義郎’,豎衣冠冢彰顯,以金銀多加賞賜其家屬。”

  果然好計。果然千金買骨。如此一來,知情之人不能說我殘暴,不知情之人更會贊賞我是情義之人。更重要的是,此事彰顯我招賢納士之心,今后會有更多的人愿來投效南劍之盟。

  看來此人雖難說正直,卻實在是個人才,不如留在身邊,日后定然有用。

  我看著甘允道:“你謀劃有功,我會重賞你,你想要何等的賞賜?”

  甘允復又跪下,鏗聲道:“在下不想要賞賜,只是愿追隨盟主身側,為大業效犬馬之勞。”

  “好,我先封你做承奉郎,你留在這積艷山上,可自由出入無瑕殿,參知政事。”燕昭王聽了千斤買骨之事,重用賢臣自郭槐始,我重用賢能,就從這甘允開始。

  甘允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

  我伸手扶他起身,略一思忖,道:“承奉郎,你對當下情形有何看法?”

  甘允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誅之。朱襲與我軍隔江而治,相隔甚遠,一時鞭長莫及,且容在下細細謀劃。至于郭隨,在下已有一計,能令其不戰而潰,但看主公用與不用。”

  我大感意外,卻更驚喜,忙道:“快請說來。”

  甘允道:“主公想必知曉滓水自嶺南道發源,流經紅藍江南岸十六州入海?”

  我點頭,不知為何,心下略覺一絲不安,直覺甘允所獻,未必會是好計。

  甘允已欣然接道:“滓水上游在我處,下游流經郭隨處。兩處十六州稼穡用水皆賴滓水。主公可征募三十萬民夫開河挖渠,令滓水改道,則郭隨處七州必缺水干旱,長此以往,必鬧饑荒。郭隨所轄不過十五州,若是一半地方鬧了饑荒,必亂其軍,到時我軍乘亂取之,必定不費吹灰便手到擒來。

  我沉默不語。平心而論,這的確是極高明的謀劃,也稱得上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只是截斷水源,令其干旱,到時百姓因饑荒而餓死者必眾,且不說天下怨我,我自己又何能心安?

  半晌,我開口道:“此計甚好,只是人為造成饑荒,必餓死大批百姓,恐我到時不得民心。“

  甘允略一思索,開口道:“主公截斷水源之后,便可檄文以告天下,敦促郭隨投降。郭隨如不肯投降而造成百姓餓死,過失則在郭隨身上,到時不得民心的便是郭隨。”

  話雖如此,惡行畢竟由我犯下。

  我沉吟道:“此事重大,我需同亞父等商議。”

  不待我說完,言眺已跳起道:“好計!好計!這甘允實在是個謀士。”

  亞父捻須道:“若能征募到三十萬民夫,一年之內便可完成改道之事,再有兩年可陷郭隨于饑荒之中,如此三年后郭隨必潰,我軍平定東南,更可渡紅藍江以圖朱襲。”

  我不料亞父竟然贊成此計,躊躇道:“此計雖好,只是難免到時餓殍遍野,南劍之盟會落下‘不仁’之名。”

  言眺急道:“不用此計,兩軍開戰,到時也是生靈涂炭,有何不同?”

  我向張遠看了一眼,道:“大將軍意下如何?”

  張遠向言眺看了一眼,面露不忍道:“兩軍開戰,死傷的是兵士;斷人水源,死傷的卻是百姓。在下聽說昔年的廣成太子對百姓仁愛有加,經常解私囊以賑災,絕不愿看到餓殍遍野的情景。我南劍之盟既然要秉持廣成太子之仁德,自然不可做出如此危害大批百姓之事。”

  “正是如此!”我重重一擊桌案,贊賞地看他一眼道:“今逢戰亂之時,士卒死傷,不會有人責難,但百姓死傷,天下必為之側目,若果真如此,到時我無顏面對天下洶洶之問,更無以自稱為蕭芒報仇。”

  言眺適才的滿面喜色霎時無影無蹤,神情黯淡下來,低頭道:“三哥拿主意就是。”

  他的反應倒是出乎我意料,難得這次如此輕易就能說服言眺。

  亞父看看我,又看看言眺,道:“既如此,另想他法對付郭隨就是了。”

  言眺又抬頭道:“不過,我倒想見見這位承奉郎甘允。”

  未到一個月,耿無思已將廖東山首級送來,同時傳來的還有捷報,已全殲廖東山三萬大軍,我軍六萬人,只折了五千人,傷三千人。

  廖東山留守人馬約兩萬人,聽得兵敗,已在大將路申率領下獻羽城關投降于郭隨。

  我將木匣合上,吩咐郭靈將廖東山首級拿去葬了。

  亞父揭開案上香爐蓋,換了一段香,道:“此意料中事。意兒,你如何看?”

  我略一沉吟,道:“南劍之盟大敵者,霍威是也。只是其他人見我得了金弦弓,容我不得,我軍被迫應戰。如今雖已擊退羅、廖兩路,但瑯州城外的對峙不知還要多久,那里地勢偏狹,大軍不能展開,我縱增兵,恐怕對形勢亦是無助。”

  亞父哈哈一笑:“我雖不能增兵,彼亦不能增兵。形勢雖對我軍不利,朱襲亦是進退不能,暫可不必管他。”

  我大感詫異,道:“不必管他?亞父這是何意?”

  亞父道:“我軍要做別處謀劃,自然暫不管他。意兒,你可派人急召疏離與鐘韶慶回山,瑯州有吳悝足已。”

  張遠目光一閃,道:“亞父可是想要攻打郭隨?”

  亞父默默點頭。

  我正驚訝間,言眺忽走到我面前,雙膝跪倒,道:“三哥,我向你請罪。”

  我更驚訝,向亞父看去,只見他面上神色平常,應無大事發生,我略為心安,沉下臉道:“你又惹甚么禍了?”

  言眺不敢抬頭,只囁嚅道:“十日前,我在斥候營里挑了三十人,潛入蘢州,喬裝成趙儲芫之兵,掘了郭隨的祖墳。”

  我幾乎跳起,道:“你再說一遍!”

  言眺肩頭略略一縮,道:“我私下詢問承奉郎,可有辦法挑起郭隨與趙儲芫一戰?承奉郎向我獻此策,但他說要得到盟主許可才可施行,我未向三哥稟報,便私下派人去做了。”

  我目瞪口呆,半晌道:“你莫非不知我與趙儲芫郭隨約法三章,不可以各人家眷為要挾?更何況是掘人祖墳?”

  言眺不敢看我,只低聲道:“辦事之人,都裝扮成趙軍,事畢都已完好無損回到積艷山,郭隨只會以為是趙儲芫所為。”

  我怒道:“如此笨拙的嫁禍之計,難道趙儲芫和郭隨都看不出來?”

  言眺兀自嘴硬:“即便兩方都懷疑是我軍所為,畢竟查無實據,我軍抵死不認,他們也無可奈何。“

  我高聲道:“掘人祖墳?難道你不怕你我的祖墳也被人掘了?”

  言眺終于說不出話來,只在地上跪著,不敢起身。

  我站起身,只在殿中走來走去,怒意一時難消。

  亞父清咳一聲,道:“如今不能做也做了,我看不如將錯就錯,謀劃如何應對趙軍與郭隨。”

  言眺忙點頭道:“正是,亞父說的是!”

  我瞪他一眼,恨恨道:“你若非我義弟,我早將你綁了去向趙儲芫賠罪。”

  亞父也真是,處處縱容言眺,難怪他一次又一次惹禍。

  腳步聲響起,郭靈面有喜色,大步進殿,道:“郎君,得陳奉謹將軍捷報,已全殲郭隨軍五萬,聞人度梅兵敗自刎。”

  殿中頓時歡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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