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多么的難熬,沒有凜冽的寒風,也沒有極寒的天氣,肚子也談不上餓,嘴巴也說不上渴,可就是這么難熬。
三三兩兩地在滿目瘡痍的城頂上窩著,一個個士兵渾身找不出半點精神氣,有的靠在城墻邊,有的抱著垛口,還有的干脆像是潑皮無賴一般毫無形象的伸直了雙腿躺著。
這些士兵多半兒還帶著傷,有些綁著繃帶,或是手臂,或是腦袋,或是肩膀,還有一些干脆連繃帶都沒有,巨大的創傷下,血小板的凝固作用都來不及止血,鮮血緩緩地滴著。
城門處地勢微微隆起,水平面的頂墻上也有橫坡,無論是這些士兵的鮮血從哪里滴落而下,但凡沒有凝固,有源頭處不斷汲取,慢慢的匯聚起來就成了一條細小的微流,順著城墻根向著低地勢的遠處緩緩流去。
殷紅,且血腥味撲鼻!
幸好不是白晝,尚且看不分明。
但有一點無庸質疑,一些士兵重傷,渾身的傷口卻并沒有半點包扎的跡象,只是在黑夜中像是貓咪一般舔舐著自己的傷口等死。
哀嚎?哀嚎毫無作用,除了白白浪費力氣,還會惹人嘲笑。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這個黑夜結束,白晝來臨,一切好轉。
可這個夜就是這么難熬,漫長又枯燥,漫長的讓人絕望,枯燥的令人心煩。
一名灰頭土臉,兩鬢帶著血跡的士兵有氣無力地爬了起來,肩章表明了他身份的不簡單,這是一名中尉,果然,中尉一開口便帶著訓斥:“猴子,你他媽的煙絲還有得沒有了?”
被稱為猴子的士兵苦著臉道:“連長,你都朝我要兩回了。”
“少廢話,還有沒有?”
“有是有…”
“趕緊拿來,瞅你那摳摳嗦嗦的樣兒,等戰斗結束,老子多還你兩斤上等的好煙絲。”
“哎!”
猴子這下子也不藏著掖著了,趕緊將自己的儲備拿出來共享,很快靠著城墻邊的兩人點燃了煙槍,飛云吐霧起來。
周圍的士兵一看這情形,不管是有傷的沒傷的,纏著繃帶的還是沒有纏著繃帶的,一個個目露渴望,都把屁股朝著兩人挪挪,眼巴巴的望著猴子。
猴子嚇得連忙將胸口捂住,“兄弟們,我全身上下可就這最后一點家當了。”
包嵩不知何時出現,原本就算是裝出來的威嚴,此刻更是蕩然無存,整個人頗有些頹靡。
顧不得什么身份,包嵩在連長和猴子身邊緊挨著窩下,二話不說,伸出雙手就在猴子的懷里亂摸了起來,片刻的功夫,果然搜出來不少的煙絲。
“你小子,別人打仗帶槍子兒,你小子打仗啊帶這么多煙絲兒做什么?”
只是等到煙霧從四面八方升騰起來的時候,包嵩又感慨道:“不過你別說,還真派上了用場。”
猴子委屈的都快哭了。
包嵩罵道:“你個沒出息的東西,老子抽你的煙絲又不是不還你了,這點兒煙絲就當是老子請客了,等戰斗結束,老子多還你十斤。”
猴子轉喜,“多謝團長!”
連長抽了幾口煙,原本萎靡的神情好了不少,他有些艱難地撐起身子,透過垛口與垛口之間的間隙,探出腦袋往城下望了望。
城下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攻城的日軍暫時退出了守城士兵的射擊范圍。
要是通過望遠鏡自然可以看到,鬼子早在不遠處安營扎寨,正在休息,養精蓄銳,等待明天清晨一到,發動最后的總攻。
“團長,小鬼子也在等著天亮呢!”
包嵩點了點頭,“日軍這是等著天一亮,就向咱們發動最后的總攻,弟兄們,都給老子挺住,鬼子在等著天亮,咱們也等著天亮,等到天一亮,咱們再守著小鬼子的最后一波進攻,援軍就到了。”
回應包嵩的卻是沉默,許久的沉默過后,一道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團長,真的有援兵嗎?”
這一問如同暮鼓晨鐘,在幾乎每一位士兵的心中炸響。
包嵩怔了片刻,隨即大笑:“當然有,你們跟著老子混飯吃,老子不可能帶著兄弟們去送死,就算沒有援軍,咱們也一樣死不了。”
他的目光閃爍著,望向夜空的遠方,真要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他也只能選擇大開城門向日軍投降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既然能活,誰愿意選擇滅亡呢?
清晨五時四十九分,天已經麻麻亮,獨立團和新三團的人馬打掃戰場剛剛接近尾聲。
一部分人馬駐守臨汾的南城門,另外幾部分人馬分成三隊分別向臨汾的北、東、西三向城門進發,那里的殘敵還在,他們本來正準備向南城門支援,只是才走在半道上,南城門就被攻破,只能在震驚之下重新返回城門鎮守,最后負隅頑抗。
消滅他們,只是時間問題。
除此之外,早在大半個時辰之前,韓烽下令新三團的二營,在二營長鄧旁的率領下向沁水方向急行軍。
是名:救援被圍困在沁水的晉綏軍227團。
可毫不給面子的徐梓琳卻一語道破了韓烽的真正目的,這是過了河就準備拆橋,重新將沁水縣收回呢!
韓烽卻不以為然,“不管你們信不信,這個時候咱們能派兵過去,包嵩那小子一準兒還得感激老子勒!”
沁水縣。
東城門。
“團長,咱們就剩下不到2000人馬了。”營長的匯報帶著哭腔。
能不哭嘛,雖然就在幾個時辰之前他還只是連長,突然連升兩級變成了營長,那這也只是因為營長和副營長全部陣亡了。
眼前這個情況,估計他這個剛剛上任的營長能不能活到明天還是個問題。
在即將來臨的死亡與災難面,前什么職位?統統都是扯淡,只有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包嵩目之所及,更明白營長說這番話時心痛的緣由,全團原本6000多人馬,此時只剩下1/3不到,就這,其中還包括了輕重傷員和一些非戰斗傷員,真正的戰斗力算下來,估計也就1200人左右。
這才多久的時間?
僅僅是一夜的防御戰而已,日軍的火力太猛了。
又或者說,227團這一次真是被坑慘了。
包嵩的腸子都快悔青了,當時怎么就被利益和虛名蒙蔽了雙眼,沒有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呢?
借著朦朧的天色向城下望去,日軍已經開始逼近,從四面八方,人數似乎更多了。
包嵩甚至從望遠鏡中看到幾門重型排擊炮在日軍士兵的推動下緩緩前進,他的心頭一震,這應該是日軍剛剛運輸到的輜重。
以227團最后殘余的2000兵馬,想要繼續堅守城門,就更加的困難了。
未戰先怯。
包嵩的心思急劇變幻著,這殘余的2000人馬就是他包嵩立世的最后資本,倘若連這最后的資本也失去,他可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包嵩緩緩站起身,望著不斷逼近的日軍,醞釀的心思漸漸的化為堅決,正要開口下命令。
一個下屬偵察兵忽然驚喜地喊道:“援軍,援軍,咱們的援軍到了!”
包生連忙舉起望遠鏡,果然看到在東城門外幾里的地方,青天白日旗迎風招展,是他國軍的援兵抵達了。
援兵向城門處靠攏,與此同時,第二戰區司令部來電,晉綏軍11團和混成旅一部人馬,共一萬多人,已經抵達沁水東城門附近,正在向城門處靠攏,227團部靜待援兵抵達即可。
城門上,連長大喜:“團長,咱們的援軍和小鬼子干起來了…”
東城門下,小鬼子果然也因為國軍援兵的到來暫停攻城。
只是,很快,形勢逆轉。
連長臉上的喜悅之色還沒有來得及持續太久,笑容就徹底凝固,他遠遠的從往遠鏡中看到,青天白日旗隊伍與膏藥旗隊伍的對陣交火,只是一個照面,不到半個時辰工夫。
援軍潰敗,用比來的時候更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潰散而逃。
霎時間,日軍殺聲浩蕩,延綿不絕!
連長的望遠鏡從手中滑落,狠狠地砸落在地上,物鏡摔了個結實,直接碎裂開來,其中一角傘落在地上,透過天空射下來微弱的光,散射出幾道光彩。
“…團長,援兵敗了!”
剛剛來,轉眼之間便潰敗!
這一幕甚為滑稽,所謂的援軍似乎就是個笑話。
沁水再為孤城,只剩下孤零零的晉綏軍227團一支。
包嵩長嘆一聲,低聲對營長道:“沒有辦法了,舉白旗,準備打開城門,投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