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非常平凡的聲音。
既不沙啞,也不清脆…是和圣彼得給人的印象相符的,給人以沉穩感的聲線。
但就在那聲音響起的一瞬間。
那言語就如同鋒利的刀刃、疾馳的魔彈,射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
并在他們尚未經歷的“命運”之途上,刻下了一條深深的軌道。如果再沒有什么其他的力量影響,他們就會自然而然的落入到這條被改變的未來中。
各國的高管與政要、圣人與神明,以及和安南關系最好的那一批玩家——
而命運乃天車之轍。
作為天車之書的掌控者,安南清晰的感受到,所有聽到圣彼得這句話的人,他們與自己之間的命運都多了一條線。
新凝結的命運之線互相鏈接,形成了密密麻麻的蛛網。
當然,這股力量并非是用來影響安南本身的命運。
——就算是圣人的力量,也無法改變安南的“命運”。因為命運乃天車之轍,安南在這個領域上具有絕對的壓制力和優先級。
事實上,雖然圣彼得的這句話是對安南說的…但實際上,所有聽到這句話的、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的命運都被改變了。溢出的真理之力還將借此擴散出去,順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網、直至改變整個世界。
僅僅只是說了一句話,就瞬間扭轉了整個世界的未來。
就算以圣者的標準來說,這股力量也未免太過強大了…
“…這就是您一百二十余年未曾說話的原因嗎?”
安南的語氣,下意識的變得恭敬了一些。
而這位“沉默無言之人”只是再度回歸了沉默,一言不發的垂下雙眼。
他的容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變得衰老。
原本二十出頭的樣貌,眨眼之間就變得衰老了二三十歲,眼角生出清晰的魚尾紋,臉上也浮現出了淺淺的法令紋。原本清澈的瞳孔也開始變得渾濁。
他也不表態、也不爭論、也不解釋,只是對安南微微點了點頭,便沉默著退到了角落里坐下。就仿佛剛剛他說話的畫面只是幻覺一般。
“你猜的沒錯,安南。”
讓安南沒有想到的是,回答他詢問的、竟是站在一旁的老祖母。
她輕聲感嘆道:“這就是彼得沉默了整整一百二十年的原因。
“他是在積蓄自己的力量——將繼續了一百二十年的‘誠實’之力、用于最關鍵的時刻。”
“‘誠實之顱’到底意味著什么?”
安南小聲詢問道。
他也知道這位“沉默無言之人”的經歷。
從一百二十年前,彼得教宗獲得圣骸骨時、他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一百多年間,他未曾言語,未曾表態,未曾娛樂。他未曾在人前祈禱,也從不舉行任何宗教活動。甚至就連節日和自己的生日,也從沒有人見到他進行過任何慶祝。
“他倒也不是完全的‘無言者’,變成了純粹的啞巴。”
老祖母解釋道:“在至凈廳中、以及博德的樞機會議上,他還是會表態的——比如說,當他的書記官總結完了會議內容、并詢問他‘您是否同意’的時候,他總會簡要的答出‘好’或者‘還不行’。
“他依然可以在聆聽過后,表達自己對這件事采取的意見——不是如何看待這件事,而是他們應該怎么做。除此之外,他對一切事物都不會妄下定論。
“這正是因為誠實之顱中所蘊藏著的誠實之力,可以輕而易舉的扭轉過去與未來。
“但是,‘誠實’是沒有第二種選擇的。哪怕有絲毫的虛假、絲毫的惡意,也稱不上是誠實——所謂的誠實,在圣骸骨的要求下,就是他的行為必須是在忠于良善之心的前提下、真實表述自己的內心。
“他公布的圣契,就是我絕不說不盡不實之言。這也是那些愚民嘲笑他是‘沉默圣者’的原因…”
老祖母輕聲說道:“但實際上,他所說的任何事、人們都只能認為是實話。
“因為對于他來說,所說出的所有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真話。即使是謊言也能成真…代價就是自己的靈魂。
“‘顱骨’是與眼睛、表情、舌頭、牙齒、大腦都有關的部位。這個圣骸骨可以通過引燃他的靈魂為代價啟動,持續消耗積存在他腦中的液態真理之力,改變過去的歷史與未來的命運。只要不是‘擺在眼前的’現實,而是尚未被注意到的‘過去’與‘未來’,都可以如他所愿的成為真實。
“可以說,這是與‘第四史論’類似的能力。但第四史論是描述虛數的歷史第四史,而他則是可以直接進入第四史,來修改第一史的前段與后端。
“這看似是無所不能、可以修改一切的力量。如果積存的力量足夠多,甚至可以用它來抹殺比較年輕的神明——神明可是存在于第二史的生物,哪怕利用時間悖論也無法抹殺。但誠實之顱卻可以做到。
“這也是初代的誠實圣者,意識到自己決不能成神的原因。但誠實之顱也有一個巨大的限制——那是誠實圣者親自施加的約束。那就是這一代的圣者,每次使用這個能力時,都不會知道,自己能否成功完成這次扭轉、也不知道被自己扭轉過后的過去未來是什么樣的。
“如果成功扭轉,人們根本無法意識到他說過謊。但如果他儲存的真理與靈魂,不足以完成這次扭轉,那么這次歪曲歷史與未來的行為就會失敗。
“但這個失敗,不會讓他立刻暴斃。而是讓他扭轉的這部分過去與未來發生無法自洽的錯誤。
“假如他說‘精靈帝國并不存在’,那么人們就再也無法挖出任何能夠證明精靈帝國存在的證據,所有記得精靈帝國的人也都會忘記這件事。
“但假如人們通過邏輯手段,在不依靠直接證據的情況下、意識到這空白的歷史中有什么錯誤…那么他的話就會變成被揭穿的謊言。不需要公開,只要有人清晰的意識到,他說的這句話是謊言、并且有證據,那么彼得就會因為違反圣契而死。
“同理,如果他積存的力量不足以完成這個謊言,那么還是會有一些人的記憶沒法被抹消、有些記錄和遺跡無法被抹除,這個謊言被人發現、揭穿的可能性就更大。他也就更容易因為違反圣契而死。”
——當圣彼得獲得誠實之顱的那一瞬。
彼得就意識到了這力量的恐怖之處。
他決不能隨意使用這份力量,因為它會帶來巨大的混亂。一個蹩腳的謊言必將用更多的謊言來掩蓋…要么就撒一個無法被證偽的彌天大謊,要么就永遠也不撒謊。
但彼得認為,用這力量來修改過去、比改變未來所需要付出的應該會更多。
那么,如果他要用這個力量做什么事,就是在關乎世界存亡的重要節點,抹除某個錯誤、或者導向某個未來。
哪怕他所積存的力量不足以完全的、徹底的完成這個謊言…但只要完成了一部分,也會有所緩解。
——那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正因如此,他下定決心:如非必要,絕不使用圣骸骨。
不僅如此…他還必須保證自己的存續。因為他也不知道,這個圣骸骨如果落入邪妄之人手中,世界會變成什么破破爛爛的樣子。
甚至可以說,只要這個圣骸骨不被人用來作惡、他就已經在守護這個世界了。
因此,即使被人們辱罵、嘲笑,彼得也從沒有想過為自己而申辯。
他沒想過為自己證明什么,更沒有對此進行過任何解釋…只有極少數的古老者,知道他背負著什么。
即使作為正神,老祖母也對圣彼得的毅力抱有敬意。
“沉默無言”并非只是說啞巴。這和武僧那種“沉默誓言”造成的結果不同。
嗚嗚丫丫、指手畫腳,用什么暗號或是干脆寫下文字,與開口說話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同。
想要真正保證自己“絕不說不盡不實之言”來儲存這份因果律的力量,就要連任何“禮貌性”的寒暄、祝愿、懷念都不能有。
這意味著他要與人類社會完全隔絕。
為了這一刻、在這里說出這樣一句話,彼得等了足足一百二十年。
整整一百二十年的孤寂。
并非是單純的處于無人之處。
而是身居鬧市之中,高居于議會之上…在所有人都看著他、所有人都能接觸他,他也能看到一切、聽到一切、體會到一切的情況下,依然要選擇沒有任何理由、也永遠無法解釋的沉默。
他沒有親人,沒有友人、沒有愛人、沒有孩子,甚至沒有能夠承擔這份使命的、可靠的繼承者。
昔日老友的孫子都已經衰老、死亡。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再沒有一點熟悉之處——
但他依然在守護著這個世界,即使沒有任何人能理解他。
即使永遠也不會有人為他“翻案”…因為下一代的誠實圣者,依然會為此而守密。
這近乎無所不能的愿望機的能力,決不能被凡人知曉。
因為這世上,幾乎每個人都有“悔恨”。每個人都希望曾經的某件事“不要發生”,但就算燒盡誠實圣者的靈魂、他也不可能改變所有“屬于個人的悲劇”,他根本沒有那種力量。
他也根本不知道抹掉過去某個時間的某枚釘子,會不會導致某個帝國的滅亡。就算最為優秀的先知巫師,也不能打賭自己能夠清晰無比的掌握時間的奧秘。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在真正的、無可違逆的災難降臨之前,什么都不要改。
就如同一個復雜的、沒有人完全理解的機器。
如果他還能用,就不要試圖對它維修。因為誰也不知道,修過之后它會不會反而壞的更厲害了。
而命運就是最為復雜的機器。
他只要什么都不改,什么都不說,就已經是在守護這個世界了。
安南在此刻,抬頭與已經變得衰老的彼得對視著。
彼得正好落座,抬起頭來。便看到了望過來的安南。
兩位圣者對視一眼,甚至連點頭都沒有、便禮貌性分開視線。
但兩人的嘴角卻是微微上揚。
他們同時意識到,對方已經理解了自己的想法:
——我已經盡我所能了,剩下的就要交給你了。
——如你所愿。
我將帶回真正的希望。
安南怔了一會。
隨后他拍了拍手,將人們的注意力從“沉默無言之人”身上吸引到自己這邊來。
“各位,我和卡芙妮的婚禮要開始了。”
安南發出溫和的聲音:“諸位貴賓,不妨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