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清晰無比的感知到,蘇馬羅科夫·梅爾文的身體正在微微顫抖。
“你在怕什么,梅爾文伯爵?”
安南偏過頭去、用余光注視著蘇馬羅科夫,嘴角微微上揚的:“我接下來可是要專程送你回家啊。在這種事上,我從不會撒謊。
“還是說你害怕的——是你自己的家?”
“不不不,怎么可能…”
蘇馬羅科夫訕笑著。
但他的反駁卻是那樣蒼白無力。
安南輕笑道:“你會害怕倒也合理。畢竟你也不過就是推出來的傀儡而已。
“以你們家的風格,光是知曉關于死之蛹和生骸的秘密、都會被人下了保密用的咒縛。而你的地位,可比那種消耗品重要得多——你能夠接觸到其他家族的高層,更能合理的接觸到主教甚至教宗。
“如果不給你下咒縛,人間之神又怎么會放心呢?”
“你怎么知道——”
蘇馬羅科夫的瞳孔一顫,驚呼道。
他說到一半突然頓住,眼中顯出更為濃重的恐懼與驚悸:“你從我的腦中看到的?”
“比那更早。”
安南嗤笑著:“你不會以為,我真就毫無理由的丟下了整個凜冬公國,任由你們找德米特里的麻煩吧?
“為什么我會在那個時刻離開?為什么我又會在這個時候歸來?你們是真猜不到我在想什么…還是心里清楚,卻還是忍不住?”
先是莫名失蹤了一段時間——兩個多月前,又往聯合王國調集了一波冬之手。從冬之手歸來后,各方勢力不斷派人前往聯合王國打探,最終得到的情報,是安南大公進入了地下都市。
從那之后,就再沒有什么消息了。
雖然最開始,凜冬的這些叛黨也始終懷疑這是不是釣魚的陷阱…
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們變得越來越躁動:
因為假如安南真的和凜冬這邊斷了聯系,而他在短時間內回不來,那么此刻就是支持格良茲努哈上位的最佳時機!
一旦安南重新回歸,他們再想要發起政變、就必須與冬之手正面對抗。
老祖母倒是無需畏懼…因為格良茲努哈本身也是被老祖母認可的“凜冬”。唯一的問題在于,他們手中并沒有三之塞壬。
這把權杖象征著凜冬公國的最高權力。
不在于它的造型,而在于它“偉大級咒物”的身份。
這意味著仿制也是無效的。
如果安南將三之塞壬留在凜冬公國,那么他們毫不猶豫就會開始政變——他們的確有著能夠握持三之塞壬的一位“凜冬”。
但是沒有。
安南不只是早就想到了這點,還是單純只是想要隨身攜帶偉大級咒物,他離開凜冬的時候竟然將這護國至寶帶到了國外。
——他就沒想過,可能會遺失在國外嘛?
結果正因安南的這個舉動,他們就開始懷疑是不是安南在釣魚。
他們就是糾結于此,所以才始終沒有動手。
但時間拖得越長,他們就越慌。
終于,他們還是忍耐不住,決定出手了。
而恰巧就在這時,安南回來了。
“除了‘格良茲努哈’居然還活著之外,我從你腦中并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新情報。因為我早就得知了一切…從另外一個梅爾文腦中。那是一個叫做尤菲米婭,拋棄了自己姓氏的女孩。”
安南笑瞇瞇的說道:“我從最開始就知道你們有不臣之心。甚至從上一次拜訪諾亞開始——從對付北地聯盟之前,我就已經盯上了你們家族。
“還是說…”
他伸手抓住梅爾文伯爵的肩膀:“你們還心存僥幸?”
光之鎖鏈自他袖口鉆出,眨眼間便將梅爾文伯爵綁了個結實。這鎖鏈看起來倒是很結實、很寬松,就像是出門遛狗牽繩一樣。
非常禮貌。
“竟然如此…”
從最開始,就是陰謀嗎?
自家出了個背叛梅爾文之名的叛徒的事實,讓蘇馬羅科夫·梅爾文感到全身冰涼。
那個叫做尤菲米婭的叛逆者,蘇馬羅科夫的確認識。
按輩分來說…那算是他侄女。
“那個叛逆者!”
蘇馬羅科夫咬牙切齒:“當年沒有將她做成死之蛹,她竟還不知感激——”
“我更愿意將其稱之為,棄暗投明。”
安南嘆了口氣:“當然,我們客觀地說,她并非是天生的圣者。也不是什么嚴格意義上的好人…她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想要活下去、而不是淪為道具的正常人。
“如果她當年是被選為長老,而非是聯姻的犧牲者、死之蛹或是生骸的材料——假如她沒有日日蒙受生不如死的恐懼,或許她也不會離開梅爾文家族、或許也不會選擇這所謂的‘棄暗投明’。而是會享受起自己所掌握的權勢。
“但沒有那種‘如果’。”
“人都是逼出來的。渾濁的光明能夠將人逼到暗處,黑暗的污穢也能將人逼回日光之下。”
安南幽幽道:“家族中能夠誕生出這種叛逆,正說明了這份黑暗有多么讓人不可忍受。”
“陛下,儀式準備好了。”
就在這時,雅各布的聲音響起:“傳送地點已鎖定。”
“直接傳送。”
安南吩咐道。
“是。”
雅各布應允道。
隨著他將蓋在鏡子上的幕布撤掉,環繞在大公府新改建的“傳送大廳”內的諸多大小不同的鏡中,紛紛映出相同的蠟燭。
那是十三根大小粗細都不同的蠟燭。
它們分別依附于十三道銅環之上,形成十三重同心圓環。而將這圓環轉到不同刻度上的時候,就如同復雜的羅盤、將具體的位置進行了錨定。
無數鏡面中都映出了無數的蠟燭。
在諸多鏡面的反射之下,它們化為了光之海洋。
而安南和蘇馬羅科夫·梅爾文的身形,在這光芒之海中逐漸變得模糊。
這也是安南第一次清醒的感受著傳送——他在傳送的過程中并沒有昏迷,而是全程保持著清醒。
“原來傳送的原理是這樣的…”
安南心想:“這樣的話,我似乎也可以構建起屬于我自己的傳送儀式…不對,天車原本就有傳送儀式。那我或許可以優化這個儀式…”
而也正因他的清醒,在落地之前、安南就察覺到了——他們傳送的地點有許多人。都在安靜的等待著。
——早就在這里等著我了?
他們不可能用預言法術追蹤天車。
那應該就是這位梅爾文伯爵身上刻著某種讓安南也沒有發覺的咒紋…能夠定位他的距離。
于是安南毫不猶豫。
在顯現的瞬間,他就召喚出了自己的崇高假身——
果不其然。
梅爾文的家族駐地中,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但這里有個奇景。
那就是除了六七十歲的老頭子老太婆,就是十幾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除了梅爾文伯爵之外,這里似乎就沒有幾個青年人、中年人。
而所有的“梅爾文”,都有著五顏六色的頭發——黑色的、茶色的、紅色的、白色的、粉色的、綠色的…
他們的發型看上去也相當“時髦”,是那種去隔壁夜之城也沒有絲毫違和感的程度。對于這個世界來說,顯然是為時尚早的藝術。
他們所有人,都面無表情、沉默的望著安南和梅爾文伯爵。
過于安靜的氛圍,會讓人聯想到夜幕降臨后,玩具店的人偶、布娃娃。
他們只是存在,就讓周圍的空氣中充滿了異常、詭異的氛圍。
而梅爾文伯爵的臉已經變得煞白。
這位名義上的族長顫抖著,高聲叫道:“大家,聽好!這從最開始就是一個陷阱——”
“你已經不再純粹了。”
梅爾文伯爵眼前的一位長老嘆息著。
梅爾文伯爵如同被掐住喉嚨的鴨子,瞬間失去了全部聲音。
“你已經失去了神性。”
而另一位在伯爵身后的長老,用和之前那人完全一致的語調嘆息著。
他的言語讓伯爵驚慌的回頭去看,但就在這時第三個聲音響起了:“你產生了畏懼。”
一個只有十二三歲的女孩開口,發出了如同天籟般的聲音:“你開始畏懼死亡。”
而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嚴肅的接道:“你應當別離此世。”
“你應當別離。”
“你應當別離。”
“你應當別離。”
一個接一個的,所有人如此重復道。
情緒既不激昂,也不悲傷。不憤怒,也不恐懼。
沒有笑容也沒有怒容,就仿佛是貨架上擺著的玩具一般。
梅爾文伯爵的臉越來越白。
他一言不發,喉嚨伸出發出咯咯的咕嚕聲,指尖如同帕金森般哆嗦著。
但隨著這一句又一句的復讀,他身上的恐懼逐漸被平息。整個人相當異常的,重新變得安靜了起來。甚至就連指尖也不再抖動——一抖都不抖。
就和周圍那些如同人偶無二的同族,沒有什么差別。
“我應當別離。”
他面無表情的應允道。
下一刻,梅爾文伯爵突然伸手。
兩只手從胃部開始,向下輕撫。如同解開衣服拉鏈一般,他輕而易舉的剖開了自己的腹部——連同自己穿著的衣物。
梅爾文伯爵的雙手指尖沾滿了血。
被捆縛著光之鎖鏈的梅爾文伯爵,如稻草人般大大的張開雙臂,莊重而平靜的說道:“而我已敞開。”
“而你已敞開。”
“而你已敞開。”
“而你已敞開。”
其他的梅爾文一邊復讀、一邊鼓起了掌。
他們的臉上沒有雀躍、沒有解氣、沒有仇恨、沒有歡欣,只是平靜的鼓著掌。如同完成著每日任務般枯燥無聊。
血自梅爾文伯爵身下流出,他整個人還頑強的沒有失去生命——哪怕只是巫師,白銀階的超凡者也沒那么容易死亡。
但梅爾文伯爵卻也沒有試圖治療自己…甚至張開如稻草人的雙臂都沒有絲毫動搖。如果就這樣讓血流下去,他早晚會因失血過多而死在這里。
一旁的安南沒有阻止他的行動。
也沒有為梅爾文家族詭異的舉動而恐懼。
他只是在一旁平靜的看著這一切。
原本他還不能確定,但如今終于可以確信了。
——他已經窺見了梅爾文家族的本質。
“原來是這樣。”
安南深深呼了口氣:“擅長相似律的梅爾文家族。制造甚神稚子、使其遠離塵世,相似于神;讓最為優秀的神稚子繼承屬于人間之神的職業…
“在偶像學派中,‘觸染律’讓偶像巫師們的命運互相接近、互相吸引。弱小的偶像巫師,會不自覺的靠攏到強盜的偶像巫師身邊,而他們雙方的命運也會被對方擾動。
“——這是為巫師們所熟知的,關于‘觸染律’的秘密。
“但相似律不同。因為擅長相似律的偶像巫師并沒有那么多,并且主要集中于梅爾文家族,這就讓相似律的知識變得稀有。
“不過湊巧,我看過《相似律與預知夢》這本書。它上面提過,足夠相似的兩個偶像巫師、他們的命運也可以連接在一起。
“所謂的預知夢,就是他們過于相似、以至于夢境都能互相聯通。其中一人的經歷和記憶,流到了另一人夢中。而因為他們的相似,這個人所經歷的事、另一人或早或晚也會經歷。
“他們的靈性是鏈接在一起的。就如同兩個雙胞胎,如果養在一起、他們就會越來越有默契。如果感情足夠好的話,甚至可能同步說話、或是無需說話也能了解對方想要什么、其中一人受了傷另一人也能感知到。
“但如果他們的生活環境不同,那么這種靈性的鏈接就會被終止。因為他們已經不再相似了——生活的差異性終止了這種相似性。
“當時我就想…如果說持有相似律的偶像巫師,能夠將靈性鏈接在一起。那么梅爾文家族又是怎樣的?
“我當時就這樣懷疑過。但那些離開凜冬的梅爾文,卻又那么正常…這讓我的懷疑變得毫無根基。
“如今我終于來到了梅爾文家族的駐地,見證了這一切。”
安南嘆了口氣:“您能給我講講嗎?
“——人間之神閣下?”
“當然。”
就在這時,安南身邊的一位老年的梅爾文答道:“樂意之至。”
“您老人家…就是人間之神?”
安南挑了挑眉頭。
“不。”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答道:“我也可以是人間之神。”
“我們都是人間之神。”
“我們都是人間之神。”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
“那么,那位黃金階呢?”
安南詢問道:“‘人間之神’不是一種職業嗎?”
“人間——何來神明?”
一位梅爾文反駁道。
“我等渴飲神子之血,自有神性。”
另一位梅爾文答道。
“假如需要,我們都可以成為人間之神。”
“但在人間之神顯現前,它存在于任何人身上。”
“為何你們從來沒有看過人間之神?”
“為何梅爾文們都記不起來繼承了‘人間之神’那人的樣子?”
“因為它并不總是存在。”
“因為它并不總是能被人想起。”
“因為它是我們共同的幻想。”
“它僅存在于此地。”
“出現在恰當的時刻。”
“你不該來的。”
事已至此,真相就很清楚了。
所謂的“人間之神”…并非是指某個特殊的個體。
而是一種精神,一種意志。
一個無形的纏繞在這片土地之上的,存在了不知多久的地縛神。是完成了全族同步的梅爾文家族,所產生的“共同之愿”。
“繼承職業”的這個過程,就是讓族人分食“神子之血”。
隨后,他/她就可以為“人間之神”提供新的力量。
那并非是繼承者,而是犧牲者。
這樣一來,為什么梅爾文家族需要那么多的死之蛹和生骸,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是讓族老們開人形高達。
而是為了給“人間之神”提供顯現時使用的“最好的軀體”。
這個“人間之神”——
——它的名字就叫,梅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