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的呼吸變得愈發艱難,喉嚨中有痰卡著。
他完全睜不開眼睛,用盡全力也只能讓眼皮微微動彈一下。
安南感覺到自己全身盡是痛苦…不是發生在某一處,而是在全身皮下、內臟中、骨骼中盡是疼痛。但幸好,他的咒縛仍然在起效。
這讓這份痛苦被削弱了無數倍——然而即使被削弱了無數倍,安南也能清m.00kxs晰的感受到這份痛苦。
他的咒縛所能起到的作用,就是讓安南更平靜一些罷了。
那是前所未有的虛弱感…
別說詢問和聊天,安南甚至連發出悲鳴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每次呼吸都變得更加衰弱、更接近死亡。
…原來如此。
這就是衰老、病死的感覺嗎?
安南心中若有明悟。
那并非是突然呼出最后一口氣,就能夠終止的人生。
而是一點一點死去。就像是逐漸熄滅的火光一般…
突然,安南看到了什么——
那個最為熱切的,握著自己手的中年女人…似乎是“自己”的女兒一樣的人。她的身上突然亮起了高光。
即使安南無需睜眼,也能看到她的形象了。
(…這次終于要結束了嗎,可折騰死我了。老爺子可算是要咽氣了…)
隨著安南的左眼微微發熱,極輕的低語聲在安南心底響起。
…這是,天使的左眼?
安南怔了一瞬間,才反應過來。
下一刻,那個一直在角落里抽泣的年輕女人,終于大聲的哭了出來。
那是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時從喉嚨伸出迸出的嚎泣。
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深深嘆了口氣,將女人抱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無聲的安慰著。
而在這時,那個年輕男人身上也突然顯出了光。
(…真是的,還不如快點死。珍妮都好幾天沒睡了,這樣下去她的身體肯定會受不了的…)
在名為珍妮的少女嚎啕大哭之時,如有實質的悲傷如詛咒般在房間內四處擴散。
原本沒打算哭的人,也忍不住有些哽咽。
他們眼中下意識溢出淚水,但他們甚至自己都察覺不到自己眼中流出過眼淚。而流淚的人,心中也不盡然是悲傷的。
就在安南自己的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濕潤了。
一個中年男人突然站起來,低垂著眼、抽泣著,伸出不住顫抖的手、拿著手帕擦拭著安南的眼角。
“老師…”
他用有些哽咽的聲音,低聲訴說著。
那莊重的心態,任誰看起來也是悲痛萬分。
但安南眼中,他卻突然被高亮所標示:
(…好,終于找到機會來表達孝心了。老師的家人現在看到了我的誠意,之后我用老師的名頭出去賣畫賺錢的時候,他們礙于面子,應該也不會出來點破我了…)
緊接著,屋內一個又一個的人,在安南眼中逐漸亮了起來。
窸窸窣窣的、充滿惡意的低語聲,在安南心中響起:
(…老師的遺產,應該也沒我的一份吧。那我明天就把畫室里的畫拿走吧…)
(…也不知道二叔的遺產,能填滿小馬林的賭債嗎。這明明是絕癥,之前浪費這么多錢續命做什么,折騰老爺子嗎…)
(…真是報應啊,活該。若不是爺爺當年阻止我和賈斯廷結婚,現在也不至于沒錢找教士…)
(…浪費了我一個多月的時間了,可算是要死了。這下可好,我工作也沒了…)
隨著安南越是接近死亡,周圍的人越是悲痛。
但在他們心底燃起的惡意,卻也越發濃重。
那或許不能稱為惡意。
——只是對安南之死的期盼。
久居病榻的老畫師,早已在長久的、接近死亡的旅途中燃盡了家人和學生們的悲傷。
安南腦中的這些噪音逐漸淡去。
他周圍的一切突然變得安靜下來,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了,整個人陷入完全的寧靜之中。
…他想起來了。
在最初病倒的一段時間內,他們還不是這樣的。
——自己也不是。
“不要再浪費錢給我治療了,我這病是治不好的…”
“別這么說!有錢不給老人治病,像話嗎?”
如同倒敘一般,安南眼前浮現出四個月前,自己剛剛病倒時的景象。
人們眼中的是焦急與緊迫,言語與行動中的,是熱切而實在的“愛”。
但在那之后不久,這份愛就完全燃盡了。
生活中的瑣碎,病榻前消耗的精力、心力和財力,逐漸與昔日的“愛”持平,甚至溢出。
不知從何開始,那份期盼著“最終挺過去”的心,就漸漸變成了期盼著“早些死去”。
或是一成,或是三成,或是五成。
他們所表現出來的仍是過去的那份愛,然而在老人眼中,他們心中所想的什么一覽無余。
…想要重新喚起那份愛。
——就唯有死去。
讓那份疲憊、煩躁、痛苦、悲傷全部滌凈,化為懷念。
——就唯有死去。
想要被人們恨著,想要不被人們厭惡,想要不給人們添麻煩…
——就唯有死去。
…這才是你想給我展示的嗎,丹頓?
安南看著老畫室倒敘播放的人生,腦中浮現出了這樣的念頭。
并非只是讓自己在噩夢中死去。
以此混淆自己對“生”與“死”的認知。
而是讓安南心中種下“我活著便是錯誤”的念頭,讓安南產生“人們在期盼著我死去”的想法。
…然后丹頓要做什么?
在外面,引爆這份自滅欲嗎?
“——這可真無聊。”
安南深深的嘆了口氣:“還不如上一個陷阱有趣。”
在安南面前,噩夢突然支離破碎。
他重新睜開雙眼。
眼中的璀璨稍微暗淡了些許,但眨眼間便重新滿溢。
“太弱了,實在是太弱了。”
安南嘆了口氣:“為什么這個是絕殺?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這種程度的恐懼,實在是太弱了…我連一分一毫的,‘我應死去’的念頭都不會有。”
“…居然,真的…”
安南對面的白發少年,有些難以理解的皺緊眉頭:“你這個人…沒有心嗎?
“當愛你的人厭惡你的時候,你連一絲一毫的愧疚都不會有嗎?你甚至不想讓他們放棄拯救你…”
“——那是自然。人們厭惡我,與我何干?我又不是為了他們而活的。”
安南嘆了口氣,晃晃悠悠站起來。
他腳下的斷壁殘垣,突然震蕩了起來。
七枚恐懼碎片集齊…整個噩夢突然顫動了起來。
零零碎碎的建筑物碎片逐漸旋轉起來,聚集在一起;虛空之中,建筑物勾勒而出,將斷壁殘垣的縫隙填滿。
原本破舊成碎片的船,眨眼間重新變得整齊。
終于,安南認了出來。
這艘船的全貌。
這才是…他所經歷的第一個噩夢。
本杰明用約翰的靈魂、唐璜·杰蘭特的全部詛咒,制造出的人工噩夢。
——那艘船。
“喂,別搞錯了,丹頓。”
安南俯視著仍然靠著墻的白發少年,極平靜的說道:“我不是圣人,不是神,也不是王。
“外人如何,與我無關。我管不了這么多,我能管的只有自己。
“就像是之前的蜘蛛絲噩夢一樣——我跟他們說,讓他們追隨我。可我有回頭等他們嗎?我有給他們期許嗎?我有發出命令、指揮他們嗎?
“我規定他們必須跟上我嗎?我要求他們不得背叛了嗎?他們退縮的時候我有說過一句話嗎?”
安南暢快的大笑著:“別鬧了,丹頓!
“不正常的瘋子只有我一個,他們愛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犧牲也不是因為我想要回應他們的請求,而是我想要達到這個目的,所以我不會需要報酬;那么我被厭憎、不被需要的時候,也不會對他們做出什么回應。
“他們喜歡玩這個名為‘生活’的游戲,我就帶他們玩。但我不想帶的時候,誰也不想強迫我幫他們;他們若是不喜歡玩就回去接著過自己的生活。說到底…
“他們如何期許,從來就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