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一章:穩坐綿山永不離
邱錦剛才一番怒斥，李世信全都聽在了耳朵里。
雖然不知道是因為什么，這個女人跟劇務吵了起來的。但是結合下文的情景，上文就不難猜測出來了。
邱錦的心態，他大致能夠理解。
在藝術圈，其實也是存在鄙視鏈的。像話劇和京劇這種玩應兒，就處于鄙視鏈的最上層，地位清高的很。
可是在任何行業里，處于鄙視鏈上層的，往往都是混的不濟的。
在一個玩應兒沒了大眾受眾，沒了市場價值的時候，除了清高和地位它也就沒什么好拿出來說的了。
這個道理適用于這社會上的絕大多數行當。
遠的不說，就說文學圈；嚴肅文學瞧不上通俗文學，通俗文學看不起網絡文學。
當一個行當它擁有大眾受眾，且這個行當高度繁榮的時候，行當里的每個個體都會為自己謀求名利，誰還會去計較什么地位清高？
京劇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沒有了受眾，沒了主流承認，甚至連最基本的繼承，都岌岌可危。
京劇從真正輝煌到當下，真正拿得出手的好演員已經所剩不多，而在這個學京劇不能揚名立萬，甚至不站在行業金字塔尖上連養活自己都成為問題的時候，肯進入這個行當，并且成為翹楚的后來人，就更加的難能可貴。
但是這些年京劇專業的學生真正最后能在這個行當里發光發熱的，還是少。
人都是要恰飯的，而清高和地位不能當飯恰。相比于荒涼的京劇市場，繁榮且更容易讓京劇演員介入的影視圈，實在太過具有誘惑力。
李世信完全能夠理解，作為國戲老師的邱錦在看到孫洛洛這樣優秀的學生混在劇組時候的心情。
但是，這并不耽誤他覺得這個女人情商和智商很低。
“師叔......”
看到身后的李世信，孫洛洛癟了癟嘴巴。
拍了拍委屈巴巴的小丫頭，李世信站到了邱錦的面前，“邱老師是吧？你知道洛洛為什么過來參加這個電影么？你知道洛洛走出這一步克服了多少困難嗎？你知道這些天為了適應拍戲，洛洛這孩子吃了多少的苦頭么？”
李世信身上穿的還是戲里的扮相。
面對這個留著辮子，一臉煙灰汗漬的老頭一上來就劈頭蓋臉的質問，邱錦一下子語塞了。
見這個笨女人不說話，李世信淡淡一笑。
“什么都不了解，豁出臉皮變成個潑婦，就顯得你為了自己的事業付出犧牲，就顯得你清高了？”
李世信的一通揶揄，讓剛剛冷靜下去的邱錦再次漲紅了臉面。
“你是干什么吃的？有什么資格教訓我？”
眼見著邱錦又要發作，聽到動靜跑過來的劉文強趕緊走上了前來：“哎哎哎！不要激動！都不要激動！李老師，那個、片場已經準備好了，咱趕緊開下一場吧。那個......”
劉文強倒是想勸和兩句，可是將邱錦打量了一番，尷尬的發現自己根本就不認識之后，便對著一旁看熱鬧的眾人揮了揮手。
“都他媽別在這杵著啦？你們是過來看戲的還是過來拍戲的啊？干活兒！”
隨著劉文強一聲大喝，看熱鬧的人群頃刻之間化作鳥獸散去。
知道面前這女人是孫洛洛的老師，李世信本也沒打算說的太多。
畢竟人小姑娘拍完戲之后還得回學校去不是？
深深的看了眼氣得直瞪眼睛的邱錦，李世信便拉著不知所措的孫洛洛和氣鼓鼓的安小小一起，回到了片場之中。
今天的第二場，拍的是于長銀為保戲院和義和拳沖突，最后被打成重傷，山看著戲院被一把火燒掉，將成家班托付給兒子于文山之后，含恨而終這么一段。
因為要表現火燒戲樓，布景那面已經給片場需要后期處理的部分掛上了綠幕。
片場一番小小的風波之后，眾人回到片場稍作整備，劉文強便宣布了開始。
“《伶》第一幕第二場一鏡，艾克神！”
隨著場記一聲高喝，片場開始了運轉；
于長銀瘋了一般將火撲滅，讓拳民尤為惱怒。
“他奶奶的，數典忘祖的下三濫，還敢違抗天義？我看你就是披著洋皮的二毛子！”
鋪天蓋地的拳腳，隨著一聲完全沒有根據的宣判，劈頭蓋臉的砸到了老班主的身上。
“師傅！”
“班主！”
看到老邁的主心骨被拳民按在地上毆打，跪在戲院之前的戲子們，沖了上去。
可是面對手中有鋼刀長矛的拳民，頃刻之間這種反抗就變成了一邊倒的毆打。
看著已經奄奄一息，卻仍然迎接著拳腳棍棒的老班主，滿臉鮮血被人踩在地上的老樂師狠狠的錘了錘面前的地面。
“造孽，造孽啊！有人聽戲，就有人唱戲。唱戲的開了臺哪管臺下是什么人聽呦！戲有什么錯兒？戲有什么錯兒啊？！”
在老樂師的哀嚎中，一只火把投進了戲院之中。
片場外。
看著片場之中熱鬧的景象，邱錦深深的吸了口氣。
剛才被一番奚落揶揄，要是放她的脾氣早就一走了之。可是她悲哀的發現，即使剛才發生了那么不愉快的一幕，卻仍然沒能打消學生們對劇組拍攝的好奇。
看著一群明明身子朝后，脖子卻快扭成一百八十度看著片場的學生們，邱錦絕望了。
國戲雖然是目前國內京劇專業最好的學校，但是能供給學生們展現自己的舞臺，還是太少了。
身為表演系的學生，如果不是專業特別突出，或者像是孫洛洛那樣有舞臺關系的，怕是整個大學四年也得不到幾回臺上露臉的機會。
這無疑是一種悲哀。
“罷了。”
看著學生們向往的樣子，邱錦無奈的垂下了肩膀。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片場中的拍攝，進行到了今天上午的最后一個鏡頭。
拳民們走了。
只留下了一座被火焰吞噬的戲樓，和一群遍體鱗傷的伶人。
熊熊燃燒的戲樓前，一群臉上身上帶著淤青和鮮血的戲子，將奄奄一息的老班主抬到了大街中央。
“班長！”“師傅，師傅你睜睜眼睛，別嚇唬我們啊！”
在一群七手八腳的搖晃中，老班主幽幽的睜開了眼睛。
映入他眼簾的，便是已經被燒著了且斷沒有挽救可能的戲樓——他畢生的心血。
“哈、”
紅彤彤的火光，映照在了他的臉上。
將他瘋癲的笑容，烘托的格外悲涼。
“師傅......”
推開血淚滿面的徒弟們，遍體鱗傷的老班主顫顫巍巍的從地上撐起了身子，晃晃悠悠的站到了戲樓之前。
“刀槍劍戟擺得齊，五色旌旗空中起，人馬紛飛繞樹迷。
見幾個手拿雙環戟，見幾個手使打將錘。
見幾個手拿宣化斧，見幾個兵刃不出齊。
莫不是哪國煙塵起，莫不是重耳把兵提。
莫不是要把綿山洗，莫不是來訪我介子推。
任你搜來任你洗，穩坐在綿山永，不，離！”
一段<焚綿山>，伴隨著戲樓燃燒時發出的噼啪，響徹在了紛亂的長街之上。
“噗！”
隨著最后一句綿長雄厚的唱詞落地，一口淤血，從老班主的口鼻中，竄了出來。
“師傅！”“班主！”
在所有人的哭喊中，那道蒼老的身影，直挺挺一個僵尸摔，噗通一聲仰面砸在了地上。
蕩起了街面上的一陣煙塵。
看著片場中，李世信那讓人看著都覺得腦瓜子嗡嗡的一趟，劉文強不知道怎么，眼淚就刷的一下流了下來。
“完美！這一條......過！”
隨著他一聲大喊，早已經被李世信剛才那氣勢滿滿，但卻透著無盡悲涼的一段唱詞所感染的劇組人員，奮力的拍響了巴掌。
另一端。
不知道何時已經轉過身來的邱錦，已經是淚流滿面。
剛才那一段絕美的唱腔，和簡直和京劇舞臺同宗同源般的一摔，像是鋼印一般，印刻在了她的腦海之中！
收到附加震撼欽佩的喝彩值，34122點！
嘔吼？
聽到耳邊傳來的一聲系統輕鳴，躺在地上的李世信睜開了眼睛。
剛想帥氣逼人的從地上站起來，再風輕云淡的對突然就貢獻喝彩值的小韭菜們揮個手致個意，他就看到一道身影，擠開人群走到了片場旁的孫洛洛面前。
看到來人，片場內正在鼓掌的一眾工作人員都停了下來，將目光匯集了過去。
當著所有人的面，剛才那一場風波的始作俑者邱錦嘴唇嚅動了一番，然后......鄭重的鞠躬下去！
“洛洛，是老師誤會你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