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了醉風樓下。
攝政王走在前面,造劍師跟在他后面,鄭凡和陳大俠在最后。
鄭伯爺現在滿腦子的荒謬感,
自己昨天哼次哼次地出來了,結果睡了一個不是很舒服的覺,今兒個就又要回去了?
鄭伯爺現在可以選擇“不”,
但和那個白袍男子說“不”其實就是對他的最大冒犯;
他是攝政王,他是“皇帝”,為君者,一言九鼎,出口成憲。
再者,出自“蘇明哲”這個角色的立場,他在這個時候,根本就沒有理由去說“不”。
因為他本就是師傅派來送禮同時參加公主婚宴的。
拒絕的話,人設必然會崩,然后引起更為極端的反應。
鄭伯爺眼角余光掃了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的陳大俠,
陳大俠還欠自己人情,
鄭伯爺相信,如果此時讓陳大俠向攝政王出劍,陳大俠不會猶豫,會直接出劍。
因為攝政王不是乾人,是楚人。
哪怕此時局面是乾楚聯合抗燕,
但如果你真要這么算的話,那就無邊無際了。
別人可以說話當放屁,但陳大俠一生守諾。
所以,他是會出劍的。
然而,問題是,造劍師就在攝政王身邊。
鄭伯爺是見識過劍圣當初的恐怖的,造劍師就算做不到劍圣于雪海關前強開二品的境界,但就算是相當于以前的劍圣,那也絕不是一個陳大俠所能夠抗衡得了的。
哪怕綁上自己一起算上,也是一樣。
雖說江湖上一直有傳言,說造劍師其實是個水貨,他會造劍不假,但他其實劍道不行,只是被吹上的四大劍客的位置,同時,也是因為四大國應該一國一個,所以不得不拉上他來湊數。
鄭伯爺曾特意拿這件事問過虞化平,但虞化平的回答很簡單:我不知道。
然后,
虞化平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肉湯,
“能做出好菜的廚子,你說他不會吃?”
而且,
造劍師到底是不是水貨,其是水貨的概率到底有多大,一成?兩成?三成?還是七八九成?
這些,對于鄭伯爺而言,都沒什么意義。
因為鄭伯爺所需要面對的,只有零和一。
他會功夫,
他不會功夫;
相對應的,就是死和活,不可能存在造劍師七成概率會功夫然后鄭伯爺死了七成這一現象。
換個角度來說,
如果鄭伯爺是真正的大燕忠臣,真正的田無鏡第二,為了大燕的未來可以不惜一切,那么鄭伯爺可能就直接連同陳大俠一起去拼一下了,甚至都沒什么需要考慮的。
攝政王一死,剛剛從皇子之亂中重新整合起來的楚國很可能再度分崩,誘惑實在是太大。
但偏偏鄭伯爺是一個將自己的命放在首要位置的人,他情感傾向可以放在燕國這邊,但絕不會把自己的命也一起壓上。
面容平靜,
腦子里卻一直在想著這些有的沒的,
腳步也一直穩健跟隨,
馬車不是很大,但很寬敞,攝政王和造劍師已經上了馬車。
鄭凡這才有種恍然的感覺,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的陳大俠,隨即翻身上了馬車,坐了進去。
攝政王坐中間位置,造劍師坐一側,鄭凡和陳大俠共坐一側。
趕車的是一個老者,白須白發,上車時鄭凡也留意到他了,怎么說呢,這個老者一看就是掃地僧的形象。
哪里有真正趕車的人,指甲上沒絲毫污漬,褲襪也是干整如新的呢?
并且,在這馬車外圍,肯定還有很多個真正的高手在護航。
鄭伯爺本著認命的姿態,坐在那兒;
不知道阿銘發現自己又失蹤后會是什么反應。
許是因為姚子詹的那首詞,使得攝政王的興致很不錯,不由得對著鄭凡開口道:
“蘇小先生伴隨姚師幾年了,可有佳作可以拿出來與我等共解行路之乏?”
鄭伯爺算是看出來了,這位攝政王對外形象可謂是狠辣果斷,收拾自己兄弟們時可謂是疾風掃落葉,但內在,卻文青情節深重。
“晚輩拙作,實在是不好意思拿出來污了前輩們的耳。”
攝政王擺擺手,道:“無妨,誦來品品,這就如同燕人喜重口,乾人喜甜,我楚人喜鮮,我一直覺得,沒有真正所有人都喜歡的菜,但只要是菜,總是會有一批人喜歡符合他們口味的。”
“那,晚輩就獻丑了。”
攝政王正襟而坐,表示出一種尊重。
造劍師則用手指卷著自己的長發,但目光卻落在鄭凡身上,顯然也是在等著。
陳大俠不懂詩詞歌賦,繼續板著臉,坐在那里。
其實,陳大俠心里慌得緊;
因為他知道鄭凡的身份,不是那位他一路從乾國護送過來的病怏子,而是一位將軍。
陳大俠沒看過《鄭子兵法》,只是單純地覺得,一個將軍寫一本兵書,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正常得如同劍客是用劍的一樣。
陳大俠擔心鄭凡繃不住,然后也在思考自己該怎么辦。
鄭凡抿了抿嘴唇,呼出一口氣,
誦道:
“怒發沖冠,憑欄處…
嘉合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天斷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燕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一首詞背完,
鄭伯爺默默地閉上了眼,
他自認為這首詞足以過關的,而且在氣象上,比姚子詹先前的那首都督出獵詞更為壯闊。
詩詞,小道者是辭藻的藝術,大道則是胸中溝壑的呈現。
比如岳武穆的詞和太祖的詞,可能在用字用詞上,不會過分追求精致精美,但在氣象和格局上,卻是真正的一覽眾山小。
當然了,這些東西和鄭伯爺無關,他只是一個抄子;
不過,讓鄭伯爺比較滿意的是,自己能極快地將滿江紅中幾個地方給改了,以迎合時下的局面,可謂是機智得無比及時。
良久,攝政王發出一聲長嘆,手掌拍在自己的膝蓋上,隨即,很是鄭重地拱手對鄭凡見禮。
鄭伯爺馬上回禮,
因為坐在馬車里,不可能站起來,略顯局促,但鄭伯爺的臉上,還是掛上了恰到好處的羞澀和靦腆。
造劍師也是身子微微后仰,靠在了馬車車壁上,對著外頭趕車的老者喊道:
“酒來!”
趕車的老者解下自己腰間的酒葫蘆,直接甩了進來。
酒葫蘆飛入,帶著極快的速度,但造劍師卻沒有想要出手接的意思。
陳大俠沒說要喝酒,所以沒接。
然后,
酒葫蘆直接砸向坐在首座的攝政王。
隨后,
讓鄭凡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攝政王指尖一揮,一股氣勁激蕩而出,打在了酒葫蘆上,酒葫蘆于空中旋轉,最后穩穩地落在了攝政王的手中。
“……”鄭伯爺。
我,你大爺的!
鄭伯爺現在是六品武夫,說實話,真的不低了,官服一脫,跑江湖去,也能拉攏個幫派出來,找個小城,也能開個武館收徒弟。
六品武夫可能在戰陣沖殺中,也就說沒就沒了,甚至濺不出什么浪花,但在江湖或者小地方,捉對廝殺單挑的時候,已經足夠有牌面。
但偏偏鄭伯爺清楚,別看只是接個酒葫蘆,自己卻根本做不到這般氣勁收放自如。
自己先前還在心里謀劃著能不能搏一搏,
結果倒好,
光算了那位造劍師,卻未曾想這位大楚攝政王,自己本身也是個武者,不知什么品級,但肯定比自己高。
一般而言,很少會出現那種位置坐得高的同時修為也高的存在,畢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所以,四大劍客之中,李良申是軍中總兵,其余三個,造劍師是出身世家,其實不怎么管俗務,劍圣和百里劍則純粹來自于江湖。
但,沒有什么事是絕對的,就比如靖南侯,個人武力登峰造極,同時還位極人臣,手握重兵,且用兵如神。
所以,沒道理你大燕能出一個田無鏡,他大楚就不能出個攝政王。
且皇室子弟或者世家子弟,如果真的自小天賦就好同時也愿意對自己狠下心來吃苦修煉,其日后攀登修為高度上,肯定比普通人有優勢得多得多。
鄭伯爺心里微微一嘆,
現在,
他是徹底放下殊死一搏偷雞一把的心思了。
而這邊,無論是攝政王還是造劍師,都沉浸在先前鄭伯爺的那一首《滿江紅》意境中不可自拔。
攝政王拔出塞子,喝了一口酒,隨后遞給了一邊的造劍師。
造劍師接過來,也飲了一口。
攝政王看著鄭凡,感慨道:“大乾,當真是文化薈萃之地啊,姚師收了個好徒弟,好徒弟!”
造劍師也道: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燕奴血;嘖嘖,這場面,這氣魄,這格局,佩服,佩服,這首詞,可謂是道出了真正的沙場烽煙。”
攝政王點點頭,問道:“嘉合恥,寫的是當初燕人南下乾國時吧?”
“是,當時晚輩正在上京城中,燕人的馬蹄,一度來到我大乾都城之外,晚輩夜不能寐,只恨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
故而希望日后我乾國軍民可以奮發努力,早日北伐功成,一雪前恥。”
“確實豪氣。”
攝政王嘆了口氣,顯然,他聯想到了楚國。
乾國和楚國近幾年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在燕人面前吃過癟。
乾國被燕軍騎兵一路打到了都城下,楚人則在玉盤城下丟下了四萬青鸞軍尸首,還有一位柱國。
所以說,這首詞真的很應景,讓楚人也會很有代入感。
攝政王開口道:“希望我楚人和乾人,都能奮發起來,早日將燕人的氣焰給打下去。”
鄭伯爺馬上接話道:“這正是我大乾官家所愿,也正是家師所愿,也是晚輩所愿,更是我大乾和大楚百姓所愿。
燕人窮兵黷武,不知教化,不懂禮儀,當真是斯文敗類之國,大乾大楚都是禮儀之邦,怎能長久為禽獸所欺?
吾輩,自當奮強!”
“蘇小先生此言深得我心,來,同飲!”
攝政王顯然對鄭凡很滿意。
讀書人,你可以不知兵,畢竟自大夏以來,那種儒帥,整個東方加起來也就那么幾個。
作為讀書人,能以詩敘豪情,以詞譜勵血,已然是盡責了。
鄭伯爺從造劍師手中接過酒葫蘆,他也沒好意思擦一擦葫蘆嘴,直接大飲了一口。
酒很醇香,但度數并不算高,鄭伯爺喝了酒,一擦嘴,喊道:
“痛快!”
攝政王“呵呵”一笑,道:“痛快的是我們,有蘇小先生這首詞佐酒,這一路行程,就不算寂寞了。”
“您言重了。”
接下來,馬車里倒是安靜下來了。
一方面是攝政王還在靜靜地回味著那首滿江紅,另一方面可能是距離別苑越來越近,心里頭,其他的心思開始逐漸多了起來。
這倒是讓鄭伯爺放下心來,他還真怕這位攝政王要繼續和自己嘮家常,要知道他只是個冒牌貨,真要嘮家常的話肯定得漏底。
馬車搖搖,
距離別苑也就越來越近了,
鄭伯爺忽然覺得自己進出實在是太過頻繁,整得真跟逛窯子似的,今兒個去了,歇個一晚上,第二天又想著要去。
但等到距離別苑只剩下四五里路時,鄭伯爺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瞬間讓他緊張了起來。
自己可是以范家珠行鋪掌柜的身份進出過別苑的,
別苑內院那兒的屈氏供奉也都是見過自己的,
自己這下子再頂著其他身份回去,
豈不是要直接暴露了?
一念至此,
鄭伯爺當即就沒了先前安定下來的心思,開始如坐針氈。
造劍師繼續在飲酒,
像是瞥見了鄭伯爺的失態一樣,問道:
“蘇小先生可是在流汗?”
鄭凡馬上道:
“實乃,實乃晚輩…不勝酒力。”
“呵呵。”造劍師聞言,也只是笑笑,繼續飲酒。
此時,在皇室別苑內,一隊隊皇族禁軍開赴而入,接管了內圈的防務。
無論是屈氏的青鸞軍還是奴仆家族的私兵,在皇族禁軍面前,都沒有任何的抵抗,乖乖讓出了自己的防務位置。
隨后,更是有一隊鳳巢侍衛直入內院,一直保衛內院安危的屈氏供奉們見狀,也都很自覺地離開,未做多言。
緊接著,內院的一眾宦官宮女,也全都被清了出來,整個內院里,只留下四公主和一個內院太監總管趙成趙公公。
趙成一開始還有些發懵,還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沒見過換防換得這般徹底的。
畢竟他上個月還是下庸城里的乞兒幫派頭子,人雖然狠辣心性也堅韌,但格局的養成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事兒,所以并沒有猜到這一幕的發生到底意味著什么。
反倒是公主,
在面對這種情況時,
只是默默地坐在寢宮的梳妝臺前,
周圍沒了宮女,她就自己開始為自己梳妝。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她忽然覺得有些陌生了。
當然,
她是知道誰來了,
居然真的來了。
攝政王的這輛馬車,從進入皇室別苑范圍開始就沒遭遇過檢查,一路皇族禁軍早就把持好了要口,所以馬車得以直入內院,停在了內院里頭。
趙成見到這輛馬車這般大張旗鼓地進來后,
還是沒猜出到底是哪路神仙來了,只曉得必然是大人物。
這個時代的老百姓,對于天子微服私訪這件事,還不是那么敏感,也沒有這么多的戲劇本子來普及,所以趙成沒想到那一茬兒也算正常。
趙公公跪伏在馬車前面,瑟瑟發抖。
馬車簾幕被掀開,
最先走出來的,
是攝政王,
他看了看寢宮緊閉的門,嘆了口氣,從趙成身邊走過去,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陳大俠和造劍師也下來了,最后下來的,是不勝酒力同時也是心里石頭暫時被放下的鄭伯爺。
還好,
被清場了,
不然自己真的是玩兒脫了。
這陣子總是在刀尖上跳舞,遲早得嚇出心臟病來。
這時,陳大俠主動走到造劍師面前,道:
“先生,可否賜教?”
陳大俠是個憨憨,當然,他這個形象做出這種事,也很正常。
造劍師一開始有些意外,但也笑著點點頭,示意陳大俠隨自己去另一側,同時道:
“賜教不敢當,來,你的劍給我看看,再舞一段,我可以幫你看看你的劍用不用再淬煉改改。”
“多謝先生。”
說完,陳大俠跟著造劍師去另一側了,走的時候,陳大俠還對鄭凡眨了眨眼。
鄭伯爺被這個眼神給疑惑到了,
實在是想看懂陳大俠的“看我目光行事”實在是非一般人所能看懂。
愣了許久,鄭凡才緩過來,猜測陳大俠意思是不是他幫自己引開了造劍師,剩下的,自己想怎么辦就怎么辦?
可能,在陳大俠看來,是他不小心將鄭凡這個燕人伯爺,坑進了這個楚人窩中來的,所以苦思冥想到現在,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
但鄭伯爺早就已經放棄動用武力手段了,
馬車車夫在駕駛馬車進來后也出去了,所以現在馬車邊就只有鄭伯爺一個人外加一個從先前一直跪在那里頭都不敢抬的趙公公。
鄭伯爺舔了舔嘴唇,伸腳踢了踢趙成的腿,
“給我倒杯水來。”
“是,是,嗯?”
趙成忽然覺得這聲音好耳熟,
爬起來時不由得趁機抬起頭看向面前的人,
入眼的,
是一臉微笑的鄭凡,
趙成整個人先是一個靜止,
隨即雙腿一蹬,整個人一屁股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
口中驚呼:
“娘啊!”
還好鄭凡目光一冷,趙成也馬上收住了聲,沒發出更大的動靜,馬上起身去倒茶。
臨走時,
還不免極為哀怨地掃了一眼鄭伯爺,
這駙馬爺來公主這里都沒您頻繁啊!
感謝管小喵同學、離鋒同學和Laclassique同學成為《魔臨》第一百一十六位、一百一十七位、一百一十八位盟主!
感謝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