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真正想哭的時候,
其實你會發現,
你沒有眼淚。
因為這種情緒的渲染和影響,已經超出了你身體可以做出基本反應的范圍;
乃至于,
任何的多余,都是一種累贅和褻瀆。
就在你的面前,
你看著他們在為你沖陣;
你看見乾人軍陣之中,射出了箭矢,那些原本身手矯健且戰陣經驗極為豐富的燕地兒郎,他們完全可以提前預估到對方箭矢的有效射程;
本來,他們能迂回,能策應,能張弓搭箭,用自己引以為豪的騎射本領,去放他們的風箏;
可以嬉笑間,看著乾人畏懼的神情,繞著他們打馬,帶著自上而下的不屑和鄙夷。
田無鏡曾當著劍圣的面說過:他瞧不上所謂的江湖。
可能,
在靖南王眼里,他麾下的這些經由他一手訓練起來的士卒,在軍營里,他們是虎賁,若是沒有軍寨圍著,散落到江湖中去,也必然是好漢和豪杰。
然而,
此時的他們,卻沒有選擇做出規避的姿態,而是迎著乾人的箭矢,繼續向前沖刺。
他們精良到不遜蠻族和野人的馬術,僅僅體現在伏背亦或者側馬單邊馳騁,以這種方式,盡可能地減小自己被箭矢射中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
乾人的箭矢依舊不是吃素的;
不時有靖南軍騎士中箭摔下馬背,在這種情況下,你根本就無法躲避,因為你后方的袍澤不可能為你勒住韁繩,只能踩踏著你的身軀繼續前進;
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宿命。
沒有憐憫,沒有矯情,
沒有那一聲聲可笑的兄弟。
也有戰馬不堪箭矢的疊加,栽倒下去,連帶著馬背上的騎士,一同狠狠地落下。
要與時間賽跑,
在乾人大軍包圍這里之前,破開一切阻隔,就只能選取最直接的方式。
終于,
在付出一定的傷亡后,
燕軍終于拉近了和乾人軍陣的距離。
此時,
乾人軍陣中必不可免地出現了騷動。
高頭大馬沖向你的那種恐怖,直面這種即將到來的撞擊和碎骨,哪怕是經驗最豐富的老卒,也很難等閑視之。
而沖鋒在最前排的靖南軍士卒,近乎在同一時刻,將刀,砍向自己戰馬的臀。
對于騎士而言,戰馬,是他們朝夕相處的伙伴,很多人對戰馬,比對自己的婆姨還親;
但此刻,砍得卻毫不猶豫;
當然,也沒什么愧疚;
因為他們已經決意,和自己的好兄弟,一起上路。
發狂的戰馬在此時近乎被壓榨出了最后一絲的潛能,騎士做出了最后一次的操控,雙腿夾緊馬腹,猛地拉起韁繩。
戰馬縱身越起,馬軀橫擺;
高速之下,連人帶馬,像是砸出去的大石,砸翻了乾人的盾牌,砸散了乾人的軍陣,砸塌了乾人的長矛,以一種搏命…不,是直接不要命的方式,將乾人這一面軍陣最外圍最堅固的防御,砸了個千瘡百孔!
隨即,
后方袍澤策動馬駒越起,跳向了后排。
不少騎士連人帶馬地被乾人的長兵器戳穿掛起,但隨之而來的,是人和馬的體重一起將他們帶翻。
無畏的沖撞,帶來的是燕人軍陣最外圍和內在的空檔,后方騎士得以順勢切入,和乾人進行沖撞下的廝殺。
騎兵,是步兵的克星,任何步兵方陣,哪怕吹得再厲害克制騎兵,也無非是建立在將那夸張的兌換比拉小了一點點而已。
如果不是不劃算,用這種方式強行開撞,其實是最為直接且有效的。
而眼下,
正是不計代價的時候。
“殺!”
“殺!”
殺戮,進行得很快,生命在此時變得無比的廉價。
你的視線,已經很難聚焦,因為哪兒哪兒都是廝殺,哪兒哪兒也都在演繹著死亡。
最后,
只能說這支禁軍成軍還不久,雖然經歷了平定西南土人作亂的戰役,但土人叛逆和這悍不畏死的燕軍鐵騎哪里來得可比性;
只能說他們的數目,并不是太多,因為他們的作用本就是半兜底半監督北羌騎兵的,即使是李尋道也沒預料到,燕人會選擇從西面突圍,更沒預料到任,燕人的突圍,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在呈現。
最重要的一個契點是,
這支兵馬的統御將軍,很不幸地在中軍指揮時,站得太過靠前,一名燕軍騎士縱馬沖跳過來時,雖然被其身前的護軍給提前刺死在了半空中,但摔落下來的戰馬和人,也是重重地向這位將軍砸了下來。
這位倒霉的將軍側身躲開了這一砸,但一把馬刀,卻在慣性的作用下,飛刺進他的脖頸位置,恰好是甲胄無法防御到的區域。
興許這賊老天,這次真的對平西王網開一面,不再刻意地針對他,而是給予了他一些運數上的優待;
但這種運氣,是建立在一大批靖南軍騎士自我犧牲的基礎上的,是偶然,但更像是一種必然。
總之,
乾軍崩潰了。
他們已經做得比普通的乾軍更好了,哪怕是楚國的精銳步卒,在面對這種沖陣時,大概也很難再做得比他們優秀多少。
陣型散了,軍隊崩了,開始潰逃。
燕軍沒有再去追逃,一是沒這個必要了,二似乎也是沒這么多的氣力去支撐了。
地上,
滿是燕人和乾人的尸首,還有不少人沒死,但絕大部分,都是骨骼內臟的劇烈損傷,沒死,但只能等死。
平西王這次并沒有再帶隊沖鋒,甚至沒有加入戰局。
在此時,
他舉著黑龍旗過來了。
“送兄弟們上路!”
“喏!”
來不及哀悼,來不及告別,更來不及絲毫的感傷。
沒辦法再騎馬的兄弟,只能被自己的袍澤送走。
這沒什么好愧疚的,
因為他們揚了乾人的國都,
若是活著落到乾人的手里,天知道他們將遭受怎樣的酷刑和怎樣的羞辱;
陳遠躺在血泊之中,
在先前一輪和北羌騎兵的沖撞之中,他丟了一條胳膊。
戰馬的快速奔馳,可以給騎士帶來更大的攻擊性,你甚至不用揮舞馬刀,攥緊它,就能給予對方可怕的殺傷,但同時,對你也是如此,這作用,畢竟是相互的。
而眼下,
陳遠的胸膛位置,還有兩根長矛刺穿了過去,其整個人,是躺著的,但也不是完全地躺著,長矛的后桿,將其后背和地面,頂開了一段距離,等于是像牙簽一樣,串架在了這里。
鄭凡來到陳遠的面前;
其實,他和陳遠沒什么感情,這個人,甚至曾勸說過陳陽,對自己行黃袍加身之舉。
他算是個忠臣良將么?
按照嚴格的道德癖來看,他不算,真的不算。
但正如李富勝、許文祖他們當年也曾攛掇過鎮北侯造反當皇帝一樣,這并不能影響他們現在是一心為大燕的定性。
有些事兒,想做,和沒做,是完全不同的。
再者,
這種事對他平西王而言,又有什么干系?
“王爺…”
陳遠咧開嘴,在笑,但血沫子卻不停地涌出。
鄭凡拿起了烏崖,對著其胸口,直接刺了下去。
烏崖是一把寶刀,削鐵如泥,更何況此時陳遠的甲胄,早就破損不堪了。
刺入了體內。
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不用過多的話語,而且,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說我沒看到王爺您穿上龍袍?
說我真沒想到會死在這里?
說早知道就該…
沒意思,
說了也沒勁。
陳遠猛地僵直了身子,單手攥住烏崖刀身,讓刀口一轉。
“王爺…走好!”
隨即,
僵硬的身體松軟了下去,死了。
鄭凡抽出了烏崖,
看了一眼陳遠,
“走好。”
緊接著,
鄭凡目光環視四周,
出寨時,
一萬鐵騎,
眼下,還能坐上馬背的,不足兩千人,且各個帶傷,人人浴血,其中不少人,注定支撐不了多久。
他們擊垮了北羌騎兵,也擊垮了一支乾國禁軍;
不是擊垮,
是踏碎!
就是這兩千人,誰也不清楚,在接下來的轉移中,還能剩下多少。
鄭凡抿了抿嘴唇,
喊道;
“本王會記得的,永遠記得在這里,有八千兄弟,為本王而死。”
說著,
鄭凡提高了音量,舉起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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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不會讓他們身死異鄉,
本王日后會將這里,
變成我大燕的國土!
他們累了,
就讓他們在這里先歇一歇,
將來,
我們再回來看他們!”
他鄭凡,
這一世本就追求一個活得瀟瀟灑灑,
該謹小慎微時謹小慎微,該不牽連因果時不牽連因果,我自樂得逍遙,哪管外頭洪水滔天;
饒是面對那晉國太后,也只是摸一摸手,吃點兒豆腐;那福王妃自薦枕席如此,到底也沒真要了她的身子。
無他,
怕麻煩耳。
可惜,
他大燕平西王爺一直想活一個順心意;
本來這世上,他欠的人情債,也就那么幾個,真擱心里頭的,怕是一巴掌都能數得過來,在這方面,可是小氣到無以復加。
但偏偏,
在今日,
在這里,
一口氣欠下了八千人的情,八千人的債!
我鄭凡從未自詡什么好人、好漢,反倒是自認陰險狡詐貪婪無度;
但還真就認一個死理,
那就是:
欠債,
得還!
乾軍的包圍,來了。
可以說,乾軍已經竭盡全力地在行軍,在收緊這包圍圈了。
他們還是來晚了。
燕軍,護衛著他們的王旗,逃出了包圍;
如果說,
這也叫逃的話。
李尋道站在這片戰場上,鮮血此時還沒有凝固,戰場上,還有不少北羌人和乾人的傷病在哀嚎,在被救治。
至于燕人自己的,
基本沒留下活口和傷號。
這是怎樣的一種決絕,這又是怎樣的一種信念。
李尋道站在這里,心里,滿滿的駭然。
他知道,
那位平西王這次所率的入乾兵馬,并不是他的嫡系晉東軍。
但即便如此,
這支不是他的嫡系的兵馬,居然也愿意為了他,以這種慘烈至極的方式,幫其突圍。
作為一國之宰輔,
他看問題的角度,和其他人不一樣。
在這里,
他看見的是,那位燕國的平西王,在燕軍之中的恐怖威信。
燕軍,已經像是愛戴曾經的靖南王鎮北王一樣,愛戴這位平西王。
再加上這次顛覆上京的軍功,
其個人威望,將攀升到極致。
靖南王是走了,但一個新的靖南王,不是冉冉升起,而是已經是了。
這是名副其實的燕國天下兵馬大元帥,
李尋道不會天真地認為,那位有乃父之風的新燕皇,會在此時做出什么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更何況,人家早早地就將太子送過去了。
李尋道有些茫然地撩起自己的頭發,
當官家得知燕國先皇帝駕崩,燕國鎮北王病死,燕國靖南王遠走時,
曾感慨過:
朕,終于可以喘口氣了。
官家,
這口氣,您怕是還得繼續提著了。
李尋道那近乎謫仙人一般的飄逸面容上,此刻難得的呈現出一種扭曲:
“傳令全軍,追,往死里追,再傳令沿途各郡各州各府各縣,務必擒殺燕賊鄭凡,決不允許其逃回燕國!”
“遵命!”
“遵命!”
還有一句話,
李尋道沒說;
他曾是大乾國,在藏夫子之后,修為最高的一批煉氣士,否則當初也做不出請鄭凡登山之大手筆;
如今修為雖然已廢,但不過是將原本參悟的天道,變成了當下的所看所聞所感;
他有一種預感,
真讓那位平西王爺這次平安回到燕國,
那日后,
大乾,
將面對一尊極為可怕的存在。
“拜見官家,官家萬歲萬歲萬萬歲!”
“拜見官家,官家萬歲萬歲萬萬歲!”
“呵,你們,是跪著來求朕的開恩么?”
官家坐在上方,目視著下方跪伏著的福王趙元年,福王太后以及一眾福王府的親眷。
他們沒有追隨平西王突圍,
因為這一隊伍里,女眷實在是太多,跟上去的話…不,是壓根就跟不上去。
當乾軍進入原本燕軍的軍寨時,
福王府一家,全部著正裝,擺設了香案,等候著。
在這種局面下,再橫行無忌的士卒或者將軍,都不敢擅自做主地殺死宗室。
故而,
他們被帶入了行轅,帶到了官家的面前。
而此時,
官家面色鐵青。
趙元年身子有些發抖,但還是開口道:
“回官家的話,我等自知罪孽深重,雖官家仁德,卻依舊不敢奢求官家的寬恕。”
“趙元年,你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是,罪臣知道,但官家在發落我福王府前,請元年先代為轉述一個人對您的話。”
“鄭凡?”
“是。”
“他要對朕說什么,要朕不要再追殺他?還是要朕議和?又或者,是癡心妄想地,想要朕,割地賠銀?”
趙元年搖了搖頭,
目光直視官家,
“平西王爺說:
請官家好生留待福王府一家,
本王,
會拿太子、皇后、諸皇子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