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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一章 死了

  平西王環視四周,笑了笑,

  “本王無事。”

  一時間,在場的諸位大人們都長舒一口氣。

  今日能坐在這兒的,甭管嘴上再怎么擰巴也甭管臉上時常掛著什么不屑,骨子里,其實都已經軟了。

  或許他們有各種各樣的情懷,或許里面也有能吏干吏清吏,甚至曾寫過不少文章以抒報國為生民立命之情;

  但一個“怕死”,其實就能在關鍵時刻,否定掉所有。

  大家的心,都經歷了一場波瀾,一上一下,在平西王的一句“無事”之下,終于得到了某種放松。

  若是王爺遇刺了,哪怕只是受了傷,在場的諸位,也都必然落不得好。

  平西王爺后退了兩步,又坐了下來。

  原本,福王妃應該是坐在王爺的右手位置,王爺又伸出左手,在旁邊點了點。

  陳仙霸會意,又搬來一張靠椅,安置在了這里。

  “扶她起來。”

  陳仙霸和劉大虎上前,將女刺客給攙扶了起來。

  未等進一步吩咐,陳仙霸就扶著刺客走向椅子那里,劉大虎明顯慢了一拍,二人一個輕微拉扯,已經被劍圣劍氣傷到脾臟的女刺客,又多吐出了一口血。

  一旁的劍圣,有些無奈。

  自打這燕地漁家少年也當了親衛,真就是,貨比貨,得扔吶。

  女刺客被安置在了椅子上,雙手被架在扶手位置,陳仙霸站在其身后,一只手,提著女刺客的肩膀,讓其可以繼續保持坐姿。

  王爺伸手指了指臺上那跪伏著的一眾戲子,

  “接著奏樂,接著舞。”

  “王爺有令,繼續!”

  “繼續,沒聽到么!”

  在一眾甲士的呵斥催促之下,戲子們開始重新進行演出。

  依舊是這一出劇,

  但因為扮演乾國太祖皇帝的坤旦已經坐在了下面,故而戲臺上,擇了個紅臉出來,代替了這一角色。

  也不知道該怎么繼續演下去,但就是打啊,跳啊,唱啊;

  臺上的戲子們其實都已經有些懵了,只是憑著本能,在繼續著舞臺上的喧囂,那邊的奏樂,也時不時的會出現一些紊亂,但很快,又能調整回來;

  王爺滿意地點了點頭,

  側過身,

  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刺客。

  伸手,

  拈起一塊糕,送到女刺客的嘴邊,

  問道:

  “用點兒?”

  女刺客的傷,很重。

  劍圣雖然沒有夸張到直接開二品,但哪怕不開二品的劍圣,當年也是四大劍客之一的存在啊。

  如果現在不抓緊時間醫治,其性命,定然不保。

  她不是銀甲衛,真的不是,因為銀甲衛的刺殺,不可能這般倉促這般興致而發。

  她真的只是一個…義士,一個很純粹的義士。

  不管哪行哪業,一個純粹的人,都是值得尊重。

  尤其是在這里,在這群“衣冠禽獸”的包圍之下,這個身上脂粉涂料很是厚重的女人,宛若是這暮氣沉沉大乾里的,一縷清風;

  可惜,嗅到這風的,是身為侵略者一方的王爺。

  女刺客看著鄭凡,她一邊抵抗著身上不斷傳來的疼痛一邊依舊在咬牙切齒。

  到底是打小兒練戲的,又畢竟是個女兒身,生命在流逝身體必不可免虛弱的情況下,這“咬牙切齒”,也變得難以兇厲了。

  見她不吃,王爺就將糕點又放回盤子里。

  指尖,摩挲。

  福王妃將自己的絹巾遞送到王爺手里;

  王爺擦了擦手,又折疊了一下,伸到女刺客嘴邊,將其嘴角溢出的鮮血仔細地擦了擦。

  這些動作,后頭的人,其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畢竟坐臺的高度是一層層上去的。

  此時此刻,

  舞臺上到底在演什么已經不重要了,大家的目光聚焦,全在王爺身上。

  “叫什么名字?”

  女刺客沒說話。

  “我叫鄭凡,你呢?”

  女刺客依舊沒說話。

  王爺笑了,

  “敢行刺本王,卻連名字都不敢告訴么,那會讓本王覺得,乾人都是骨頭軟的樣子貨哦。”

  “京…娘…”

  “娘”這個名字,就跟“妹兒”“妞兒”差不離,是稱呼語的后綴,嚴格意義上來說,不算正式的名字。

  但在這年頭,有名有姓且還有表字甚至還有稱號的,到底是少部分人的特權,普通黔首,很多都是在和官府打交道時才會取上正式的名字。

  王爺點點頭,道:“為何要刺殺本王呢?”

  女刺客不說話。

  “怎么,連原因都不敢說么?”

  “燕狗…人人得而誅之…”

  “是,對。”

  “你家沒親人,死在戰場上么?”

  “沒…”

  王爺動了動自己的后背,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剛看你在臺上,演得挺好的,當真是有乾國太祖皇帝的遺風。”

  “你…不配…看…”

  “為何?”

  “太祖…皇帝…你…不配…看…”

  鄭凡明白過來了。

  這個女人,她將自己融入到了角色之中了,也就是說,沉浸于戲內;

  先前,

  她在舞臺上是以女兒身扮的乾國太祖皇帝,在演繹的,是太祖皇帝的故事;

  但就在這臺下,

  坐著一位燕國的王爺;

  “太祖皇帝”在上頭表演,燕國的王爺坐在下面看;

  豈可忍?

  是啊,

  怎能忍?

  這其實是一種羞辱,一種早就安排好了的羞辱。

  廟會和戲臺,是本就準備了的,但誰曉得燕人卻打進來了。

  但臺上表演哪一出戲卻是要臨時定的,趙元年定了這一出,是為自己這個“王爺爹”做的考慮。

  這是一種羞辱,

  踩著乾人“圖騰”,進行羞辱。

  戲子覺得無法忍受了,但以多愁善感而著稱,看個雪賞個花聽個雨都能詩興大發極為敏感的大人們,卻都熟視無睹了;

  鄭凡回過頭,趙元年馬上彎腰湊近了身子;

  王爺問道:“怎么就排這一出戲呢,你不也是宗室么?”

  “回王爺的話,小的是太宗皇帝一脈的。”

  “哦,原來如此。”

  太祖皇帝因為中年而逝,太宗皇帝繼位后,接下來的皇帝,都在太宗皇帝一脈手中進行傳承,太祖皇帝一脈,人丁一直被“控制著”,人丁一旦多,就會出現溺亡病故等等意外。

  就是現如今的藩王們,也基本都是太宗皇帝那兒冊封下來的。

  鄭凡又看向女刺客,

  “京娘,有什么想對本王說的么?”

  不等其回應,王爺又道:

  “你的槍,殺不了本王了,你現在也受了重傷,很快就要死了,只能靠嘴里說的話了。”

  “燕狗…”

  “嗯。”

  “退出…乾國…留…爾…全尸…”

  “嗯,好。”

  這是先前臺上的臺詞;

  一尊江湖惡霸想要強搶太祖皇帝要保護的那個女人,太祖皇帝對其呵斥道:“退出滄州地界,留爾全尸!”

  平西王大聲喊道:

  “她說,要本王退出乾國,留本王全尸,你們覺得如何?”

  聲音,很洪亮,足以保證周圍人都聽清楚了。

  官老爺們陷入了沉默。

  而后,

  一個小官忽然站起身,

  喊道:

  “她放肆,她大膽,竟敢對王爺不敬,當死!”

  鄭凡勾了勾手指,

  陳仙霸上前,將那位喊話的大人接了過來。

  那位大人過來后,馬上跪伏到鄭凡面前:

  “王爺,小人府庫掌印官裴德,拜見王爺千歲!

  王爺之英武,小人仰慕已久,希望王爺能給小人一個機會,小人愿意陪侍王爺身側,效犬馬之勞!”

  府庫掌印,是個再小不過的官兒,也就是將將出了吏的范疇。

  這位,是來投機的,想要靠抱大腿的方式,獲得飛黃騰達的機會,哪怕,不是在乾國。

  溫蘇桐去了燕國,不也高官厚祿么?他不求溫蘇桐那般,但能被立個小牌坊,也比繼續在乾國管個小庫房要好啊。

  女刺客的胸口,一陣輕微地抽搐,嘴角再度溢出了鮮血。

  王爺拿起帕子,繼續幫其擦拭;

  “本王知道了。”

  “多謝王爺,多謝王爺!”

  陳仙霸上前,將這位請了出去。

  王爺則繼續對女刺客道:

  “你別氣,別動怒,你已經快死了。

  其實,

  本王從來沒有瞧不起過乾人,真的。

  都是一雙肩膀頂一個腦袋,受上一刀,也得流血。

  乾人,并非全是孬種,我燕人,也并非全是勇士。

  再說了,

  八百年前,本就是一家。”

  昔日自己初到南望城,知府大人被殺,緊接著在其葬禮上,又死了很多人。

  隨即,是靖南侯爺率軍入南望城。

  這本就是一場,清理門戶。

  那位知府大人,底子不干凈,百年承平歲月下,養下了不少溫柔鄉里的枯骨氣。

  或許,燕人的處置,失去了政治上的藝術,但這種砍就砍死你的快感,現在回味起來,卻依舊讓人覺得沉迷。

  鄭凡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在想些什么,一如今日的閑散一般,本就是瞎逛逛,瞎看看,想想想吧。

  “本王曾見過三邊燧堡上,一位開紅帳子的堡長,在本王刻意留他一條命的恩德下,依舊去選擇點火放狼煙;

  本王也曾在綿州城下,看見一對父子逆著人潮上來;

  曾有一破舊小縣城的縣令,自知無法阻擋我大燕鐵騎的一個沖鋒,率百姓請降,在請我燕軍勿傷百姓后,真的就拔刀自刎了,死得干脆。

  前不久呢,

  還在蘭陽城那兒聽說了,

  一戶從晉地遷移過來的人家,因為本王來了,舉家自盡了。

  那一家是晉人,但素來仰慕乾國的,其實也算是乾國人了。

  再比如,

  這次在滁州城,除了王太后外,其余的,都很枯燥無味。”

  福王妃面色一紅。

  “其實這廩劇,本王也不喜歡,咿咿呀呀的,起初還能看個新鮮,到頭來,怎么說呢,可能是本王這個人,真就是個燕蠻子,或者就是你所說的燕狗吧。

  狗嘛,改不了個吃屎;

  本王這坐下面,

  抬頭一看,

  想著,

  你們衣服還是穿得太多了,嘖嘖,無趣。”

  女刺客聞言,面帶譏諷的笑了。

  “你笑了。”

  “我…在…笑…狗…”

  “對,本王是狗,汪汪汪。”

  王爺學了幾聲狗叫,也沒刻意地壓低聲音。

  而后,

  停下了,

  脖子微微后靠,做出了傾聽的姿勢。

  陳仙霸舉起手,四周燕軍甲士抽刀張弓搭箭;

  下一刻,

  后方也不斷傳來“狗叫”。

  屈辱的事兒,向來不對事兒,對著的,是屈辱;

  “知道你們乾人為何一直被我燕人壓著么,哪怕你們乾人剛剛在梁地打了一場勝仗,但你們乾國,本王還是想來就來了,甚至還能在這滁州城里歇歇腳,也不怕被你們官軍來了包餃子。

  事實上,你們的官軍早就到了,但不敢湊過來。”

  “人,都是一樣的人,天子牧疆,大吏為天子牧民,這人吶,就是這般,由狼帶著,就是一群狼,由羊帶著,哪怕原本是狼也得變成羊了。

  嗯,好像說得不夠嚴謹,但大概也就是這么個意思。

  梁地,我燕軍敗了,死了個虎威伯,死了大幾萬的燕軍將士,很多人都與本王說,他乾國,要崛起了。

  因為他乾國人口最多,物產最富饒,一旦崛起,將勢不可擋。

  但本王壓根兒就沒考慮過這個,

  因為本王清楚,

  出了幾個將領,新練了幾支新軍,倒了幾位相公,可本質上,你們的老爺們,依舊是這群貨色,沒變的貨色。”

  “我…累…了…”

  “本王知道你不想聽這些話。”

  “我不想…聽…狗叫…”

  “可本王還是想說,你愿不愿意聽,是次要的,正如你想刺殺本王,但本王依舊坐在這里一樣。

  自始至終,

  你都只是一件陪襯。

  你在臺上演戲,本王看你,是做個消遣的打發;

  你來刺殺本王,

  本王坐著等你,也是覺得今日過于單調了些,想找點樂趣;

  之所以和你說這些話,是對你說的,但也不是對你說的,這是本王第二次大軍攻乾,有些話,很早就想說了,也就是逮著了個這次機會。”

  女人嘴角,繼續溢出鮮血。

  鄭凡又幫她擦拭起來。

  “你有爹娘么?”王爺問道。

  女刺客沒回答。

  “應該是有的吧,如果沒有的話,你會回答的。”

  女刺客到底不是專業的;

  她不是什么死士,刺殺也是臨時起意,后路安排什么的,那也是不存在的,現在,她倒是不怕死,因為她清楚自己的傷勢,但對于自己的親人…

  她的親人,其實也在這戲班子里。

  她的父親,還是班主;

  但此時,她的父親還在組織著戲班里其他人,按照平西王的要求,繼續表演著,若是眼尖的可以發現,彈琵琶的那個婦人,已淚流滿面,而后頭正組織著戲子不斷上臺串場以維持熱烈喧囂氛圍的老班主,緊咬著嘴唇,面色鐵青。

  “你以為本王會牽連他們?”

  平西王拿起茶幾上的花生,剝了一個;

  “本王做事兒,向來喜歡斬草除根,但那是真惹著本王了,對于那些沒真惹到本王發怒的人。

  趙元年…”

  趙元年再次身子往前一湊,

  “汪。”

  “你也看到了,本王沒那么記仇。”

  “別…假惺惺的…你又為何…要問…”

  “本王問你,是為了保護你的親人,你信不信,等本王和本王的大軍走了,在座的這些大臣們,非但不會表彰你,不會給你立碑刻字宣揚你的事跡;

  反而,

  會將你父母將這戲班子,

  一起找個由頭給埋了。

  因為,

  一起聽的戲,聽的還是太祖皇帝的戲。

  結果,

  這些飽讀圣賢書的大人們安之若素地陪著我這個燕國王爺坐著看戲;

  結果你一個身份地位卑賤,根本不入流的戲子,

  竟敢來刺殺本王?

  你這打的,是本王的臉么?

  你這是將在座的這些大人們的臉,狠狠地都抽了一遍啊。”

  “你…我…”

  “戲文里,應該總是演的義士總能沉冤昭雪,邪不勝正的故事。

  能看出來,

  你很喜歡演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重義氣重道義,文成武德,都可稱嘆;甭管黃袍加身到底是不是被迫吧,至少,他也算是庇護了那對孤兒寡母,比之那個年代,動輒弒舊主全族的反叛者,確實要高尚不少。

  但就是太祖那樣的人,最后有什么好下場么?

  弟弟坐了他的龍椅,他自己立的太子被廢除,而后年紀輕輕地就溺亡了;

  你看看太宗皇帝一脈,現在多枝繁葉茂,太祖皇帝一脈,現在還人丁稀少。”

  平西王夾出兩根手指,

  劉大虎拿出一根煙,遞了上來,隨后拿起火折子,點煙。

  王爺緩緩地吐出一口煙圈,

  “就算你不告訴我,本王就查不出你親人是誰么?

  甚至,本王什么都不說,前腳本王走,后腳這些大人們就會將你親人押送到本王面前祈求本王息怒。

  家國個人,你這小姑娘,今日已經全了大義。

  要不要為你家人考慮?”

  女刺客愣住了;

  “說不說?”

  “我爹…是班主…”

  “好,本王保下他們的性命。”

  女刺客很是不解地看著鄭凡。

  “你刺殺了本王,現在本王要救你親人,你欠本王一聲謝謝,說一聲謝謝,這事兒,就定下了。

  我是王爺,沒必要騙你這個小姑娘。”

  “謝…謝……”

  “乖。”

  劍圣在此時開口道;“現在封閉她的氣脈,還有救回來的機會。”

  “你想救她么?”鄭凡問道。

  “看你的意思。”

  王爺笑了笑,沒說話,而是重新坐正了身子,看向臺上。

  其他人,都退開了一點,不能打擾王爺看戲。

  而此時,

  臺面上亂糟糟的戲被梳了一遍,換上了一個歡快一點的故事,正在重新演繹,不再是先前那個版子了。

  這一次,

  平西王看得很認真;

  在場其他所有人,在這種氛圍下,連咳嗽,都得用袖口壓著自己的嘴巴,仿佛在此時,多發出丁點的聲響,也是一種極大的罪過。

  這第二出戲,平西王認真看了大半場。

  但等到結尾,也是最精彩的部分即將要到來時;

  王爺自椅子上站起,

  轉身,

  毫不留戀地離開。

  原本坐在王爺左手邊椅子上的女刺客,

  其腦袋已經低垂向了身子右側,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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