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成玦依舊盤膝坐在馬車上,外頭,風有點大,姬老六不比當初在南安縣城做捕頭時了,現在每日忙碌于案牘,為姬家開枝散葉耕耘,這身子啊,早就呈現出些許的虛胖之感。
男人,或許就是這樣,成了親,有娃之后,對儀態什么的,就不是特別看重,因為沒那個閑工夫了。
但你要說重新回到馬車內,也不太合適;
第一次見那位李家的世子,總不能不給他點面子。
姓鄭的曾調侃過自己,說自己是個買賣人;
的確如此,買賣人,不會特別在乎那些虛無縹緲的面子,反而喜歡給別人以面子。
其實,如果不是自己大婚那晚郡主做得實在是太過分的話,自己也不會對她這般撕破臉皮。
玩兒政治就好好玩兒政治,別動不動掀桌子拼刀子。
吸了吸鼻子,
姬老六覺得自己快要染上風寒的時候,
對面馬車里,郡主走了出來,下了馬車。
隨即,
馬車內又出來一個少年,少年的腿腳不好,下馬車時,郡主還主動伸手攙扶他。
下來后,
少年對郡主笑著說什么,
姬成玦在腦補著:
“謝謝阿姊。”
再腦補一下郡主:
“這就見外了,阿弟。”
對嘛,
這才是“帝王之家”的氣象嘛。
就如同自己和二哥那般,明里暗里,就連茶樓里聽書的懶漢都曉得是自己二人在奪嫡,奪那個位置;
但不管是在宮內還是在后園,兄弟倆見面時,還是會兄友弟恭著的。
現如今倒不是為了表現給父皇看,
自己等人畢竟是自家老子下的蛋,
而且以自家老子的英明,也斷然不會相信他的崽子們真的會相親相愛;
這就叫格調,這就叫水平,也是最基本的操守,就和吃飯時不能喧嘩一樣,是最基礎的腔調。
李家世子向自己這里走來 郡主則留在原地沒跟過來。
李良申也沒動,四周的鎮北軍士卒,也沒動就這般看著自家的世子爺走向由王府護衛保護著的馬車。
其實眼下的環境,還真談不上什么劍拔弩張這里到底是京畿之地天子腳下,自家父皇是在后園榮養而不是在后園停靈。
就是郡主當初要殺自己,也是選擇在晚上偷偷地派高手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動手,
誰動手,
誰就會死得很慘。
所以看不順眼歸看不順眼但大家對彼此雙方的安全,還是很放心的。
李家世子走近了,
姬老六活動了一下腿腳 翻身下了馬車,也主動向其走去。
模樣長得,
一般般吧 不算丑但也和英俊沒什么搭邊。
姬成玦對自己的長相一直是很有自信的;
何思思當初之所以會看上他,不正是覺得他英俊么?
就連那姓鄭的都說過自己只是身子有些虛,但這皮囊,是真的可以。
相較而言,這位世子,皮膚粗糙,還帶著點凍瘡龜裂,最重要的是,一條腿瘸的,走路有明顯地顛簸;
這賣相,差得可不是一點點。
雖說以貌取人是不對的,
但自己長得比對方好看,
心里肯定是開心的。
走近了,
姬老六打算主動打招呼,
畢竟,
李家和姬家,打自己皇爺爺起,就已經從純粹的“君臣”“中央和藩鎮”轉化為“世交”關系了。
但誰能料到,
這位鎮北王府的世子,竟然率先一步主動向著姬成玦跪伏下來;
“小民阿飛,參見六殿下,殿下福康!”
規規矩矩地下跪,
規規矩矩地行禮,
規規矩矩地請安。
這一幕,讓四周的寒風,仿佛都在剎那間靜止了下來。
王府護衛,
鎮北軍騎士,
剎那間,
隊列都微微一顫,
大家都很克制且對峙著。
站在馬車那邊的郡主,看到這一幕,依舊平靜。
李良申站在遠處,不動聲色。
姬老六閉上了眼,又馬上睜開;
先前關于“美”和“丑”的概念,已經完全拋諸腦后。
郡主先前說他知不知道將平西侯府養成了個什么東西!
他不在意,
因為鄭凡這人,很真性情,如果不需要隱忍時,那家伙絕對不會隱忍,不需要下跪時,肯定不舍得自己膝蓋多受半點委屈。
那是鄭凡;
但很顯然,
這位世子,現在沒必要下跪的,但他跪得很干脆,姿態放得無比之低。
要么,
他傻,
他真的是從鄉野之中走出來的愚民,
見到皇室血脈后,本能地畏懼,想要去臣服,去磕頭,去請安;
然而,姬老六向來只會把自己面前的人往聰明的方向去想,因為總是把別人當傻子的人,往往活不長。
所以,
到底是鎮北侯的種啊。
姬成玦走上前,彎腰。
沒很俗套地去和對方面對面地跪下,將禮給抵消掉,那算個什么事兒,傻乎乎的。
再者,
法理上,對方確實應該跪自己,而自己若是趕著趟地回禮跪他,根本就沒這個禮數!
說得直白點,
就是李梁亭在這里,
皇子們見了他,也不會下跪,而是畢恭畢敬地行半禮。
所以,
哪里有皇子去跪他兒子的道理?
姬老六彎腰,
很是熱情地將阿飛給抱住,
哭喊道;
“弟弟啊,你受苦了,你受苦了啊!!!!!!”
一邊喊著,
一邊眼淚鼻涕真的滴淌下來,還不住地拍打著阿飛的后背,順帶將涕泗都抹上去。
姬家的皇子,
哪個演技會差了?
“殿下,殿下…”
很顯然,阿飛心性固然很不錯,在陳家莊時,也常常思考,比之同齡人,甚至,比不少成年人的心思,都更細膩也更重一些。
但他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離開過陳家莊。
再好的璞玉,若是沒有經過大師的雕琢,也很難散發出真正的價值。
而另一邊,
姬成玦,
曾在幼年時被父皇親口說“肖父”,這天資,自然不可能差了;
且這些年來,被自己父皇反復變著花樣的上下揉搓,這摔打,這磨礪,這經歷,與這阿飛比起來,可謂富裕得要捏出水來了。
也因此,阿飛被姬老六的這番熱情,弄得有些發懵,節奏完全被打斷了。
“阿弟,阿弟,快快起來,快快起來,讓哥哥我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說著,
姬老六就要攙扶阿飛。
阿飛猛然醒悟,
掙脫開姬老六的手,
重新跪伏下來,
“您是殿下,我是臣民,自古以來,只有臣子忠誠敬奉于殿下的道理,哪里有臣子可以和殿下平起平坐的道理。
莫說阿飛現在還沒見到父親,還不知曉自己現在到底是否是那個勞什子的世子;
就算阿飛真的是世子,
王府上下,也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也是殿下您的臣子。”
“父皇與王爺親如兄弟,一起長大,你我,自然也就是兄弟,阿弟你若是繼續這般,就是見外了啊。”
“禮不可廢!”
“成。”
姬成玦后退三步,
掀開自己的下袍,
做出準備跪下的姿勢:
“要是讓父皇知道我讓阿弟你跪著行禮,父皇定然會打死我,如此這般,我也就只能和阿弟你同跪了。”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殿下,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啊”
“那你還不趕緊起來,我跪了啊。”
阿飛這才很是為難勉強地起身。
姬成玦再度走上前,摟住他的肩膀,
“走,上我的馬車,我車里可是預備了不少精致的吃食,咱哥倆,邊吃邊聊。”
“多謝殿下好意,但阿姊的意思是,要帶我速速回北封郡見父親。”
“也不差這一會兒嘛。”
“請殿下恕罪,其實,阿飛自己,也歸心似箭了,因為阿飛自記事起,就一直掛念著自己的父母,眼下終于得以有機會,阿飛實在是…”
就在這時,
姬成玦再度上前,
擁抱住了阿飛,
同時,
將嘴湊到了阿飛的耳邊,
小聲道:
“兄弟,我這是在為你好,隨我回京,走上一遭,自此之后,你就是實打實的鎮北侯府世子了,不走這一遭,你就永遠真不了;
就算你回到了北封郡,回到了侯府,很多人也會將你當作另一個被拎出來頂替的傀儡。
我是特意來接你,
鍍金的。”
阿飛的目光一下子閃爍起來。
無論是嬤嬤還是老儒生,他們能給自己帶來的視野,都不夠寬闊。
所以,哪怕以他的聰明才智,在此時也很難分辨出姬成玦到底是好意還是壞意。
姬成玦拍了拍阿飛的肩膀,
繼續小聲道:
“我沒備什么禮,但這就是我送你的大禮,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沒想求什么回報,這一點,平西侯他最清楚。”
“殿下,阿飛得去先問阿姊,而且,阿姊的意思是,是直接繞過京城,回北封郡。”
姬成玦臉上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還信她?”
阿飛馬上道;
“自家人,怎么能不信?”
這話反問得,正氣凜然。
姬成玦笑了笑,
“那女人,頭發長見識短的,別聽她的,咱是爺們兒,生于這天地間,總不能連自己的名字和出身都證明不了吧。
我這也不是激你,
你自己看著辦,
說白了,
你是世子,我是皇子,
但你才當了幾天的世子?
我可是當了小半輩子的皇子。
說白了,
自個兒要是沒點兒膽魄沒點手段和狠勁兒,
光靠這身皮,
底下人也不會真的拿你當回事兒的。”
在外人看來,
大燕的六皇子和鎮北王府的世子,是在極為親熱的寒暄。
但隨即,
令眾人意外的一幕出現了。
六皇子回頭,上了馬車,緊接著,世子也上了馬車,六皇子還伸手拉了一把世子,隨后,二人都進入了車里。
張公公小跑著過來,
對郡主稟報道:
“郡主殿下,我家主子和世子殿下脾氣相投,一見如故,邀請世子殿下回王府小住兩日,世子殿下已經答應了。”
郡主笑了笑,
沒生氣,也沒發怒,
也沒流露出什么擔心的情緒,
只是點點頭,
“替我回句話。”
“殿下您說,奴才保證把話傳到。”
“叫姬老六少給我阿弟吃肉,他腸胃素凈慣了,會不適應。”
“奴才曉得了,殿下還有其他話么?”
郡主搖搖頭,翻身上了自己的貔獸,又刻意地看了一眼那二人所在的馬車,
對還侯在那里的張公公開口道;
“再告訴姬老六,我不會因為他這樣做,而覺得自己欠他一個人情的。”
“不敢,不敢。”
“本該欠的。”郡主說道,“但本又不該欠,隨他吧。”
張公公一開始還以為郡主傲嬌了,
這倒也符合郡主的脾氣;
但第二句話,明顯還意有所指,張公公也弄不明白,不過無所謂,把話原原本本再傳給主子就是了。
待得張公公回馬車那里后,
郡主騎著貔獸來到李良申身側,
“你怎么不攔著他?”
光攔著我,不攔著他?
李良申很平靜地道:“他又不瘋。”
郡主抬起頭,聲音,談不上多低落,更像是在談笑一般,道:
“以后,我也不會瘋了。”
因為,
沒這個資格去瘋了。
在這個弟弟不在時,她的宿命,是被父親送入燕京城,等待著和姬家聯姻,嫁妝,則是鎮北軍。
在這個弟弟回來后,她的宿命,又再次發生了變化;
一定程度上來說,
她自由了,卻也變得無關緊要了。
李良申看著郡主,
“你還是你。”
“哥,你安慰人的話,和你的劍一樣,太直了。”
李良申搖搖頭,“你依舊是我們幾個的妹子。”
郡主不言語。
李良申又道;“現在看來,沒嫁給姬家老二,不算虧,與其去扶持丈夫,還不如扶持自己的親弟弟。
他的經歷太少,他現在,也需要你這個阿姊。
你不是說你不喜歡燕京這座城么,
現在,
你可以回北封郡,回侯府,回荒漠了。
兜兜轉轉個幾年,
又可以回家了。”
郡主抿了抿嘴唇,緩緩道;“那我這幾年,又算是什么?”
伸手,摸了摸胯下貔獸,郡主自嘲道;
“就多了一個,克夫、不祥的名聲?”
“你在乎么?”李良申問道。
郡主搖搖頭。
她并不會因為這個而受到什么打擊,她就是有些,不值。
“妹子,你是最走運的一個。”李良申揮手,示意隊伍跟隨上王府的馬車,繼續道,“看看馬車里坐著的那兩位吧。
姬家的老六,這些年被逼成什么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那在東宮內的老二,他經歷了什么,你也不是沒看見;
田無鏡到現在,都無法去光明正大地去瞧一眼自己的兒子;
咱家,
其實也一樣的,
只不過,
苦頭,被世子殿下給承擔去了。
妹子,
你說,
你是不是最幸運的一個?”
“哥,你的境界是不是又提升了?”
“怎么說?”
“這話,圓滑多了。”
“呵呵。”
郡主伸手,輕輕捏了捏自己的脖頸,
“我剛讓那太監給姬老六傳話,說我不覺得自己欠了他一個人情。”
“按理說,應該是欠的。”李良申道,“你應該清楚,去燕京城走一遭,對于世子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那些假的,渾水摸魚的,都將煙消云散;
他是真的世子,也必然是真的世子。
從這一點上,
他姬家老六,算是幫了咱們一把。
這燕京城,
說好進是好進,你我隨隨便便也就進了,但說不好進也不好進,沒姬家人領著世子進去,就做不得真,就和用璽印一樣。”
璽印上寫著四個字,不是受命于天,而是如假包換。
“不,不是我們欠他,而是他姬老六,欠咱們的。”
李良申瞇了瞇眼。
郡主又道;“是不是覺得我又在耍脾氣?”
李良申搖搖頭。
“出京前,我與陛下辭行過了。”
“我知道。”
“魏忠河送我出的后園。”
“呵。”
“所以,是他姬老六,在借咱們侯府的勢,他腦子就是轉得快,我和他二哥的事,就算掰了,但也不至于會和他站一起去,但他在知道阿弟回來后,冒著很大的風險和非議,就這般主動出來了。
不是有說法么,
姬老六很像當年的陛下,這份果斷,這份眼力,無怪乎當年咱爹會跟著陛下走這一遭。
有件事我不明白,
一切的一切,入秋后,也就會蓋棺定論了。
還在忙什么,有意義么?”
李良申開口道:
“義父和陛下他們,是在做他們的事。
這天下,如今,是他們三位的;
但以后,
就是你們的了。”
王府的護衛保護著馬車,回到了燕京城下。
已經宵禁關閉城門的城門,在此時,自己緩緩打開。
駕車的張公公有些意外,
這也,太好說話了一些吧?
都城的門,不是說想開就能開的,如果實在有事,也是吊吊籃上去,不大可能讓你大張旗鼓地帶著護衛深夜進出。
否則,
這政變和引兵入都城,豈不是太簡單了一些?
但張公公見馬車內的主子沒說什么,他也就沒去問,只是默默地繼續駕車入城。
城樓上,
魏公公站在那里,紅色的宦官服,被晚上的風吹得不停地晃動,在其手中,握著一道圣旨,圣旨的意思很簡單:
李梁亭的兒子來了,朕,要見見。
只是,
自己眼下是不需要去宣旨了,有人已經提早把自己要做的事兒,給做了。
魏公公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在外人眼里,鎮北王府的世子對于朝廷而言,是一個禁忌,甚至,很多人猜想,若是真的發現世子殿下的話,朝廷會毫不猶豫地秘密處決。
但外人,畢竟是外人;
滿朝文武,也是外人;
家里人,則不一樣,就比如自己下方正駛入都城的馬車里的那一位。
他很小就在陛下身邊伺候著了,從王府時那會兒,就是陛下身邊的內侍總管;
而當六殿下一天天長大,成親,生子,有時候,撕去偽裝時,
魏公公恍惚間,
有種看見當年陛下得感覺。
王府的馬車,緩緩駛入了王府。
深夜,不可能再去后園了,再者,說是邀請他回自己家看看,總不可能連自己家都不入。
王府的廳堂內,兩個婢女和兩個太監已經帶著姬傳業在那里等候多時了,小孩子容易犯困,這時,還在強打著精神。
姬成玦和阿飛并排行走在園子里,
“其實,說句不怕犯忌諱的話,如今這天下,是我父皇、你父王和靖南王他們三個人的。
但以后這天下,還是咱們的。”
阿飛忙道:“殿下慎言,慎言。”
“唔……”
姬傳業看見自己父親終于回來了,馬上伸手要抱抱。
姬老六抱起自己的兒子,
指了指他,
對阿飛笑道:
“但最終,這天下,還是這幫孫子們的。”
今天就一章了,本來作息剛調整好,打算多寫點的,結果激動得跟自己參加大選一樣…囧。
所以,明天爭取多寫點補回來,抱緊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