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軍隊下船,鋪陳,分兵,包圍,雖說特意著重了小心翼翼,甚至一路行進時刻意地進行了殺人滅口最大程度的限制了行蹤暴露的可能;
但,這種隱藏,注定不可能持久;
出其不意,是有時效性的,更何況,是一萬多戰兵,而不是百來號山匪,若是在荒漠雪原亦或者是蒙山齊山這里,倒是可能做到,在京畿之地,只能笑笑。
不過,這其實已經足夠了。
至少,目前來看,鄭伯爺這次出人預料行軍之舉,已經取得了極好的效果,主動“投懷送抱”的張家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壓根就沒人想到,在這里會出現燕軍。
“燈下黑”的典故,是個上過私塾的人都能和你念叨念叨,但真正敢用作軍事之中的,少之又少,用出效果的,更是鳳毛麟角。
誰叫自己命好呢?
伴隨著軍令下達,
樊力、茍莫離以及金術可三路兵馬不再做絲毫遮掩,開始快速地沖鋒、迂回和包圍。
面對城池,燕軍已經有經驗了,第一步,其實就是清理外圍,好讓目標城池被孤立起來。
據羊城外的驛站、民居包括那南北各一個的傳遞詔書所用的宮內騎兵,都是被清理的對象。
這個過程,難度不大,進展得也很流暢,除了少數楚人騎兵得以逃脫之外,其余大部分都被殲滅。
同時,
燕軍很是張揚的打出了“黑龍旗幟”和“鄭”字旗,對著城墻,開始山呼大喊,可謂是囂張至極。
而城外的一系列變故,自然驚動了城內,城墻上,一隊隊皇族禁軍被添上來加強防衛,同時,四處城門,也開始進行封堵。
不過,在封堵之前,最晚被包圍過去的南側城門,釋放出了數十騎,在付出了傷亡近半的代價后,成功突圍了出去。
他們,顯然是去搬救兵的。
對此,鄭伯爺不以為意,因為看據羊城這架勢,里頭的守軍,應該不多,看規模,可能也就五千之眾,這五千,應該是大楚皇族禁軍,且應該是最為精銳的拱衛皇城的楚皇親軍。
另外,原本據羊城的守卒,再加上可以發動起來幫忙守城的百姓。
楚皇大旗之下,
這些楚地百姓,絕對會為了保護他們的皇帝陛下而和燕人拼命的。
外無可趁之機,
內有精銳守護,
除非鄭伯爺面前憑空變出來數量充足的攻城器械,外加一眾不會搞破壞鐵了心是站在你這邊的民夫;
否則,
真要硬著頭皮攻城,
其結局,絕對不會太美好。
切莫太貪心。
鄭伯爺覺得自己到底是成熟了,在知道自己大舅哥居然就在這座城里后,當自己親自來到一線觀察了一下情況后,原本極為亢奮的大腦,馬上就冷卻了下來。
進步了,
也長進了。
鄭伯爺甚至覺得,若是此時靖南王就站在自己身邊,他,也會夸獎自己兩句的。
然后,
夸完后,
馬上親自帶兵去沖,沖掉那個楚國攝政王,這場戰事,也就了結了!
大燕,現階段,不能失去燕皇;
他楚國,這會兒,更不能失去攝政王!
“唉……”
鄭伯爺嘆了口氣,在阿銘將小板凳撐開后,坐了下來。
老田是老田,
自己,
是自己。
自己對老田,已經有了一種盲目的自信,但說真心話,他真不敢去賭。
希望大點的話,搏一搏,騾馬變貔貅;
沒問題,可以!
但就是因為希望太渺茫,且這里畢竟是京畿之地,攝政王的大旗,就立在這座城,天知道什么時候大楚援軍就過來了,而且,他們絕對會無比積極。
啃不下來,崩自己一口牙,再被包個餃子,那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眼下,
圍住“大舅哥”,迫使楚國各路兵馬向這里靠攏;
這樣一來,
荊城一帶活動的梁程,壓力就小了太多;
同時,
這已經不是超額完成靖南王給自己的任務了,已經大大地溢出來了!
老田只讓自己做個六分,自己,已經做了十二分;
也就是原本老田可能還要繼續自己的超神,
現在,
他可以正常發揮了。
站在一邊的茍莫離應該是從鄭伯爺的表情上看出了其心思,當即開口道:
“伯爺,讓屬下帶兵,沖一下吧,今晚就做工程梯,材料可以從城外民居里拆卸,也是方便得很。”
不沖一沖,終究是不甘心的。
茍莫離其實也是能看得開,想當初在野人聲勢最為浩大,且剛剛在第一次望江之戰重創燕軍之時,他就已經想著將掠奪所得的財富、糧食和人口早早地運回雪原,梳理好后路,不戀這晉地舊土,退回雪原從長計議。
在忍常人所不能忍這種事上,茍莫離堪稱模范。
“不必了。”
茍莫離微微有些驚訝,作為一個外來人,一步一步走入這個核心的野人戶口同志;
他其實能比那些常年跟隨在鄭凡身邊的魔王們,更為清晰地感知到這位伯爺身上的變化,或者叫…進步。
當初虎頭城的那個年輕人,現如今,就算撇開那些個“先生”們,其實,也能夠靠自己的能力做一番大事了。
“楚國攝政王,真的在里頭?”劍圣開口問道。
“八九不離十了,你沒看見,城上守軍,很安靜么,這種安靜,先是意味著這些守軍之精銳,二則是說明,有一位身份絕對壓得住場子的存在,讓整座城的軍民,心安。”
處于京畿之地的一座縣城,忽然被一片打著黑龍旗幟的燕軍包圍住;
不要認為住在京畿之地的百姓,天子腳下的百姓會有多么忠勇,雖然按照常理來說,他們應該是一個國家日子過得最好的一塊區域的人,但他們,常常很難成為帝國的中流砥柱,反而往往會變成帝國的軟肉。
現如今,
鎮南關外,燕楚百萬大軍正在鏖戰,按照正常情況理解,燕軍忽然出現在據羊城外,城內軍民第一反應是,前方完全戰敗了,燕人打進來了,然后就開始棄城潰散。
但現在,
卻安靜,
安靜,
很安靜。
“真的不攻?”劍圣又問道。
劍圣很喜歡問,也不覺得有什么丟面子的,因為他也清楚,鄭伯爺似乎很喜歡回答他的問題。
堅定道:
“不打。”
這時,
據羊城城墻上,忽然立起了一面金鳳大旗。
大楚柱國的旗,也是金鳳,而大楚的皇旗,則繡著五只金鳳。
四只在下,一只高傲地在上,象征著四大柱國托舉著天子。
當這面五鳳皇旗升起時,城墻上的守軍,發出了整齊的歡呼。
這意味著,
軍心可用,士氣旺盛。
“嘖。”
鄭伯爺伸手指了指城墻,對身邊的劍圣道:
“我這大舅哥,可以吧?”
劍圣點點頭,道:“倒也算是帝王中難得的有膽量了。”
“別小瞧了他,他很能打。”
劍圣笑了:
“我又沒說要上去幫你刺殺他。”
“不試試?”鄭伯爺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劍圣。
“我只是護你周全。”
“唔,好吧。”
鄭伯爺回頭看了看,對親衛們喊道:
“沒吃飽飯啊,旗舞起來,替本伯給對面的楚國攝政王打個招呼!”
親衛們當即用出了吃奶的勁兒開始舞動旗幟。
大燕以前有一戶門閥,姓鄭。
但等到鄭伯爺崛起之后,
當黑龍旗幟和“鄭”字旗湊在一起時,往往只代表著特定的那一位。
“鄭…”
攝政王站在城樓上,看著下方舞動著的旗幟。
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他是真沒想到,大燕的平野伯,自己的親妹婿,會冷不丁地,就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上次見面時,他是姚師的弟子,和自己坐在一輛馬車上,談笑自如,還做了一首詞,怒發沖冠憑欄處;
這次見面,他帶著這么多的兵馬,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到了自己大楚的腹心之地。
世事變化,總是這般得讓人難以捉摸。
他很想再見見他,
最好,
能坐下來,
喝杯酒。
但曾經很流行的這一兩軍交戰前的風氣,卻被一個人給破壞了。
“不必傳這話了,沒意義的,他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怎么可能會下來和我會晤?”
鄭伯爺果斷拒絕了何春來的這個建議。
一切,都因為一個人當初的不守規矩,賤人!
是的,
鄭伯爺在自己罵自己!
一個格里木,算什么東西!
他何德何能配與大楚攝政王名義上的大楚皇帝相比?
早知道后頭有這么大的一條魚在等著自己,
自己當初當真是吃了豬油蒙了心才會提前在他格里木身上壞了規矩!
留在此時壞不好么?
讓劍圣再當一次執旗手,自己再去和大舅哥敘一下感情,那多好。
當然了,
這也只是想想。
鄭伯爺是見過自己這位大舅哥打架的,雖然他認為,大舅哥怎么著都不會是劍圣的對手,但想要殺他,很難。
再者,大楚天子身邊,怎么可能會缺高手?
就是那位大楚造劍師這次不在他身邊,也定然會有一個不差他絲毫的人頂上的。
田忌賽馬之下,
自己還真不是大舅哥的對手,拖后腿的,是自己。
“不過,就這樣我在城下他在城上干瞪眼的話,也委實有些浪費這大好氣氛了。”
“寫信?”茍莫離建議道。
道:“沒戲劇感。”
“戲劇感?”
茍莫離發現自己還是和這個核心團隊,有一層隔膜。
阿銘開口建議道:“可以讓士卒幫忙喊話。”
鄭伯爺扭頭看向阿銘,道:“我居然想到了司馬懿。”
阿銘笑了。
“有扇子么,可以先給我。”鄭伯爺說道,“省得待會兒又是鄭伯爺有了。”
阿銘和四娘都笑了。
茍莫離和何春來面面相覷,理解不能。
扇子,
不是沒找到,
而是沒找到那種合適的可以在此時搭配一下襯托自己形象的。
怎么說呢,
雖說不打算攻城了,但總得做一些可以在以后被吹噓被演繹的事情,干巴巴地坐在這兒,忒不解風情了。
鄭伯爺看向劍圣,
“可以幫個忙么?”
“做什么?”
“待會兒讓龍淵出鞘,在我頭頂上轉上個幾圈,讓我醒目一點。”
這個要求很奇怪,
但連殺豬這種要求都曾答應過的劍圣,還是點了點頭。
轉而,
鄭伯爺又對茍莫離道:
“找兩排嗓門兒大的,站我后頭去,待會兒替我傳話。”
想了想,
鄭伯爺又補充道:
“不,離我稍微遠一些,你來在中間替我給他們傳話。”
以茍莫離的智商,自是不會鬧出笑話。
“是,伯爺,屬下這就去。”
“四娘。”
“屬下在。”
“幫我把金甲換上吧。”
“好的,主上。”
據羊城城墻上,攝政王手里端著一碗剛剛送來的羊片湯,一只手端起,小口小口地喝著。
熊廷山前日剛領了五千禁軍向北離開,導致自己城內的守軍數目不足,如果熊廷山還在,自己大可放開城門,讓五弟帶著士卒沖上一把。
但現在,
他沒必要去賭了。
這座城,守住,應該是沒問題的,且最重要的是,那位,似乎也沒有絲毫要準備攻城的打算。
嘆了口氣,
攝政王有些無奈,
麗箐真想跟他而不要屈氏那小子的話,真的可以和自己這個阿哥提前說的。
很顯然,這二人,早早地就暗通款曲過了。
自己就在這兒,只要攻破這座城墻,他就能直接來到自己的面前。
攝政王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著什么。
但就是這樣,
那位,
居然還是忍住了。
攝政王真的是有些無奈了,多好的人才。
不過,傳信兵已經派出去了,其實就算不特意派出,在自己圣旨和折子被中斷后,馬上也會有大軍趕赴這里。
所以,攝政王并不擔心自己的安危。
他更憂心的,是鎮南關那邊的局勢。
可以說,
因為鄭凡的出現,鎮南關那兒的局勢,將會變得無比糟糕。
也不知道年堯那奴才,到底能不能撐下來。
自己已經很盡力了,但有些時候,碰到一些情況,就比如現在,還是會感到有些無力的。
就在這時,
城墻下的燕軍陣營中,
忽然傳來了連續幾遍的齊聲大吼:
“城墻上的人聽著!”
“城墻上的人聽著!”
“嗖!”
一道破空之音傳來,龍淵出鞘,宛若游龍一般于空中飛舞出絢爛的銀花,然后又垂直落下,于下方盤旋。
龍淵之下,
一名金甲男子負手而立,目視著據羊城的城墻。
“平野伯…”
“那個燕人伯爺…”
“搶了公主的那個…”
城墻上,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燕楚現在正開啟著國戰,所以,楚人雖說不可能將燕人絕大部分將領都記住,但那些有代表性的大將,他們自是不可能不知道。
戰績卓著先不談,
光是搶奪走公主回去當“壓寨夫人”這件事,楚國境內,近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沒多久,
下方燕軍軍陣里就再度傳來了整齊的喊聲:
“大舅哥,吃了么!”
“大舅哥,吃了么!”
“大舅哥,吃了么!”
一時間,
城墻上的楚國守軍,面面相覷。
這種雙方劍拔弩張的情形下,忽然套起了親戚關系,反差感,實在是過于強烈。
最重要的是,
下面那位燕國伯爺,他真不是在套關系,人確實是實打實的關系,在那里。
攝政王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喝了僅剩下一半的羊片湯,
笑了。
甭管輸贏以后,
至少眼前局面,
倒是有趣。
鄭伯爺依舊負手而立,站在那兒。
面容平靜,
但嘴唇卻在微動,
“阿銘,再往前站站,我怕對面有神射手。”
“神射手也不用怕的。”劍圣說道。
“您也往前站站。”鄭伯爺道。
金甲穿在身,又為了顯眼,立于軍前;
風采,是有了,但心里,也有些虛。
這時,
城墻上傳來了一陣整齊大喊:
“駙馬,上來喝湯!”
“駙馬,上來喝湯!”
“駙馬,上來喝湯!”
劍圣揶揄道:“叫你上去吃飯呢。”
鄭伯爺只是“嘿嘿”一笑。
劍圣又道:“我忽然發現,這燕楚大戰,最不虧的,似乎就是你了。”
燕人的平野伯爺,楚人的駙馬;
論兩頭下注的本事,當真是無人能及。
甚至,再腹黑一點想象一下,這位伯爺之所以敢這般孤軍深入,是不是吃準了就算兵敗被俘也依舊會錦衣玉食得到善待?
所以,就無所畏懼了?
劍圣道:“你若是此時倒戈投誠,那位估計會毫不猶豫地給你封王,比繼續跟著田無鏡,還劃算些。”
“沒老田的提攜和幫襯,公主哪里會看得上我。”
“這是真心話?”
“真心話,做人嘛,不能忘本。”
“看來,田無鏡選你,倒是選對了。”劍圣感慨道。
“沒什么對與錯,我其實還是更喜歡自己手中親自打拼下來的地盤和基業。”
“這倒也是。”
攝政王從身邊內侍手中接過帕子,擦了擦嘴。
這時,
城墻下燕軍軍陣里喊道:
“大舅哥,你妹喊你回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