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輦上的“鄭”字將旗,升了起來,三名虎背熊腰的親衛褪去上半身的甲胄,開始擂鼓!
側坐在帥座上的鄭伯爺回頭看到這一幕,
心里未免有些遺憾。
站在鄭伯爺身邊的劍圣注意到了這個細節,道:
“現在撤,還來得及。”
現在局面雖然危急,但帥輦因為放置得很靠后,所以還能影響到局勢,做到從容后退,問題還是不大的。
退一步說,就算局面再差幾分,以劍圣的能力,帶著鄭伯爺逃出生天,也沒太大的難度,畢竟,楚人剛剛殺出,還沒有對這里形成包圍圈。
鄭伯爺聞言,只是搖搖頭,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么好看的帥輦上,擂鼓的居然是仨糙漢子,實在是不美。”
“不美?”
“對,不美,不符合我的審美,所以,有些遺憾。”
劍圣不知道“審美”是什么意思,但他能從鄭伯爺語氣里聽出那極為清晰的矯情。
講真,很多時候,就是劍圣都很難想明白,為什么眼前這個伯爺以及他那幾個手下,總是會在一些特定的時候去表現出一些不合時宜的……矯情。
鄭伯爺轉過視線,看向前方,耳畔,是鼓聲隆隆。
“如果此時擂鼓的,是四娘,她必然擂得風姿綽綽,一身紅袖驚鴻不讓須眉之氣質,讓人不舍得挪開眼。
如果此時擂鼓的,是公主,一身華裝,嘟著嘴,舉著那木槌應該都有些吃力,但還是會很認真地一記記地敲著,談不上什么鼓韻,但自成格局。
大將出征,公主擂鼓,
哎呀,
美得很,美得很啊。
如果此時擂鼓的,是柳如卿,那細腰婀娜,那風情萬種,我說不得還得站在她身后,一手摟其腹,一手執其手。
身側,千軍萬馬忘我地廝殺,
我獨寵懷中佳人,
以鼓聲作樂。
金戈鐵馬,
佳人在懷,
多精致的落差,
多美的畫面,
多讓人神往的經歷。
這就是美,
美得讓人迷醉。”
鄭伯爺說著說著還閉上了眼,伸手,對著面前的空氣輕輕敲擊了幾下。
劍圣開口道;“當年大夏有一天子,點烽火引得諸侯們帶兵來救,只為博得妃子一笑,你這,和他是異曲同工。”
這還是鄭伯爺第一次聽到“烽火戲諸侯”在這個世界的現實版,愣了一下,道:
“原來是出在這兒?”
劍圣繼續道:“各國史家公認,大夏之傾頹,始于他。自此之后,諸侯開始不奉大夏天子令。”
“嘖。”
鄭伯爺擺擺手,不以為意道:
“成王敗寇而已,你看到的,是他烽火戲諸侯的荒唐,但實際上,是大夏式微,諸侯崛起,開始無視中樞權威。
比如,之前我在雪海關不也閱兵過么,公主就站在身旁,說白了,不也是讓公主欣賞欣賞我雪海鐵騎的軍容?
呵呵,這和那位大夏天子有什么區別?
但軍中六鎮將領,有誰不滿,有誰不配合,更有誰會有怨懟?”
劍圣聞言,細細思索,緩緩點頭。
“大權在握時,再荒唐的事,也是風火雪月,英雄意氣,當你式微時,干什么都是錯的。
可惜了啊,
本來打算過陣子瞎子就回去主持大局換四娘來的,
誰知道今兒個就得擂鼓了呢?
下一次,想等到這個機會,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劍圣有些好笑道:“這似乎已經成了你的執念?”
“可不是么,在追求美的道路上,我一直未曾懈怠。”
阿銘站在鄭伯爺身側,拿出酒嚢,喝了一口酒,淡淡的酒氣彌漫。
鄭伯爺瞥了一眼阿銘,手指向自己身前戳了戳。
阿銘收回酒嚢,站在了鄭伯爺的身前。
鄭伯爺又看向劍圣,道:“帥輦在這兒,乃中軍,甚至是全軍精氣神所系,還勞煩劍圣大人為我護持。”
劍圣淡淡道:“你不下去,我也就不下去。”
言外之意就是,
你不遛,我也就留在這兒。
“瞧你這話說的,我這旗號都打出去了,命令都下達了,看看四周,中軍,后軍,以及側翼兵馬,都開始以我為軸,向我這里匯聚,我還能去哪兒?
也就只有一頭埋到前面去了。
要么,
對面那位大楚柱國將我給埋了;
要么,
我將對面那位大楚柱國給埋了。
鼓聲一響,
明年的今天,
就注定我和他其中一人的忌日。”
劍圣又開口道:
“只是不想輸?”
“就是不想輸。”鄭伯爺輕輕拍了拍大腿,“腦子正常的,誰會想輸?”
“值得?”
“橫豎是個玩兒唄,我是惜命,但惜命是不想死得沒意義,是想留著這條命,繼續看風景,繼續好好地玩。
眼下,正是好玩的機會,為何不接?
而且,
這不是值得不值得的事兒,
而是舍得。”
“舍得。”劍圣品味著這兩個字,“因為舍得,才有大自由。”
“停停停,您現在可不是悟道的時候,咱們先把正事兒干了。”
鄭伯爺重新調整了一下坐姿,
身子微微靠前,
左手托舉著下顎,
注視著前方。
邊上的公孫寁緩緩地抽出自己的佩刀,身為李豹的外孫公孫志的兒子,有一把符合自己身量的佩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
他現在激動,倒不是因為鄭伯爺這兒的意氣風發,而是因為他老子,此時還在楚人城頭上呢。
同理,
阿力,
也在城頭上。
別人可以舍得,
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
鄭伯爺舍不得任何一個魔王。
這一世,只有他們,才是自己的家人,這種家人關系,比血脈相連還要深厚得多。
阿銘在此時開口道:“主上,屬下是真沒想到,阿程會派人傳達消息讓您先走。”
鄭伯爺笑了笑,
“他在激我。”
“我不是在激主上,身為一名前線主持局面的大將,理所應當給予后方的大帥以最實際和最穩妥的建議。
至于是否遵從,如何抉擇,那是主上的事。”
“但阿力可是在城墻上,公孫志和宮望也都在城頭上。”
“阿力是我麾下虎將的地位,至于公孫志和宮望,他們如果戰死,主上率軍后撤再收拾時,可以將他們倆的殘部完全吸納入己身。
這筆帳,你應該會算,真不虧。”
“但主上不會這般選擇的,你,也知道主上不會這般選擇。”瞎子說道。
梁程不置可否,但這種態度,顯然也是認可了這個說法。
瞎子伸手指了指后頭,道:“主上的帥輦已經在前移了,這是,要正面將楚軍剛回去了。”
梁程點點頭,道:“那就,剛回去。”
“有勝算么?”瞎子又組織了一下語言,道;“我是問,勝算幾何?”
“這會兒,再推演這個,也沒什么意義了,無非就是零和一的關系。”
瞎子終于剝開了橘子,
“原想著大橘已定;
誰成想,又變成這般光景,我是不喜歡刀尖上跳舞的,凡事謀定而后動才是我熱衷的風格。”
“但事實如何能盡如人意?”梁程將自己的刀抽出,繼續道:“這個世界,其實挺精彩的,就比如今天,那位楚人的柱國,確實給了我很多驚喜。”
“是你玩兒脫了。”
“是,但無所謂,這世上,本就沒有真正的常勝將軍,也沒有完全意義上的算無遺策,就是那靖南王,不也是得自滅滿門同時發妻亡故么?
他就是贏得了戰場,卻也是輸了自己的人生。
也正因為這樣,這個世界,才精彩啊,否則照你說的那般,種種田,再平推平推,將人生和咱們這輩子,變成了染格子的游戲,那得多無趣。”
“但這不是游戲,不是你投個幣,還有續命或者重新再來的機會。”瞎子提醒道,“你可知這些家底,我們攢了多久?”
“瞎子。”
“嗯?”
“你什么時候開始用這種思維去思考問題和看待事物了?在我看來,你應該是我們這些人之中,最灑脫也是最淡然的一個。
就像是當初在虎頭城,你開了第一筆單子后,就在客棧外擺了半年的攤,成天就曬太陽,連客人都不招呼。”
“我是喜歡要么不做事,要做,就做到最好。”瞎子說道。
“要還想再玩,那就繼續白手起家吧,怎么著都不會比一開始主上蘇醒時那般麻煩,若是不想玩了,那就再找新的地方新的事物繼續玩唄。”
“阿程,你發現沒有,你現在說話的風格和語氣,有些像主上了。”
“我這陣子,確實在學主上身上的一些東西。”
“比如?”
“人情世故。”
“體現在哪里?”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面對這種局面時,我是命忠誠于我的一部勇士,劫持了那時的君上大旗向前推進。
這一次,我把主動權,交給了主上。”
“很久很久以前……難不成是?”
“逐鹿之戰。”
“呵呵。”
“嗡!”
一根楚人的箭矢,射入了二人身前不到數丈的地面。
遠處,楚人那位柱國的火鳳旗,于陽光下,閃爍著金色光芒。
“哎呀。”
瞎子嘆了口氣,手速很快地將一塊塊橘肉送入自己口中,一邊快速咀嚼一邊道:“我是發現了,習慣了站在幕后做事,一時間,還真有些不習慣站在臺前。
就像是平時滴酒不沾的人,忽然干了幾倍醇漿,忒上頭了點。”
“你跟我后面吧。”梁程說道。
“這是自然,我幫你掃一掃箭矢什么的。”瞎子從善如流。
“其實,對方是在搏命,但我們,只要撐住這一口氣,我們就還是贏家。楚人的外圍兵馬,攔不住我們側翼騎兵太久的。”
“嗡!”
一根箭矢被瞎子用意念力掃開,
瞎子沒好氣地站在阿銘身后道:
“專心。”
梁程舉起刀,
吼道:
“聽到伯爺的軍令了么,看見伯爺的帥輦了么,伯爺就在我們后面,伯爺,已經來了,為了伯爺,為了雪海關;
隨我,
殺!”
“殺!!!!!!”
火鳳旗下,
是一輛造型古樸的戰車。
戰車看似是以青銅器打造,但卻自成一派古樸氣象,流轉著歲月的滄桑。
其上頭,更是有數之不盡的凹槽刮痕,這是它在戰場上留下的痕跡。
戰車不大,
二人牽繩策韁,二人立身于側持戟;
一人,持弓站于前;
一人,端坐于后。
這是一個老者,發虛全白。
大楚四大柱國,屈氏一個,獨孤家一個,謝家一個,這三家,都是大楚一等貴族,還有一個,就是石家。
石家在貴族里,只能算得上三等,它是大楚貴族中的一個另類,石家祖上是楚侯的親衛出身,后得楚侯提拔,數代人跟隨著楚國先君南征北戰,得賜爵位時,本該是得二等位,然石家不受,只留三等。
其后石家代代出將軍,幫熊氏皇族經營皇族禁軍,因其恪守祖訓,家族勛爵不升等,所以皇室為了勉勵其功,特賜其柱國之位。
青銅馬車內火鳳旗下的這位老者,就是石家當代家主,石遠堂。
其身側,洶涌沖殺而出的,則是他親自訓練出來的大楚皇族禁軍。
昔年,
大楚先皇崩,諸皇子之亂,之所以能夠快速平定下來,也是因為攝政王早早地就得到了來自石家的認可。
所以,諸皇子之亂中,其余皇子基本上沒能用得動皇族禁軍,只能各自去地方找貴族支持自己。
而可以調動皇族禁軍平叛的攝政王自然事半功倍。
先皇在位時,諸子奪嫡的氣象,其實早就出來了,不是沒有其他皇子去拉攏石家,但石家都巋然不動。
就是二皇子迎娶了石家女為王妃,但在其起兵時,石家以及石家所能影響的兵馬,依舊對其完全禁默。
諸皇子之亂平定后,石家繼續得以在皇族禁軍體系中占著極大分量,大楚上下,很多人都在猜測,為何石家會心甘情愿地站在攝政王身后。
要知道,石家要是愿意,石遠堂要是愿意,他的外孫,很有可能成為大楚下一代的太子!
“世人都在揣摩我石遠堂為何就認準了攝政王,什么說法都有,但其實,為何如此,我已經在請王上登基的奏折里,說得很清楚了。
論心性,論心胸,論手腕,論格局,王上才是我大楚之君的首選。”
持弓者是個男子,身著簡陋的皮甲,沒戴頭盔,留著楚人喜歡的寬邊長發,眉宇間,有魅態流出。
楚人,其實以此為美,以此為不羈。
“石公公忠體國,他們,不會明白的,而且,在他們看來,奏折里說的,都是官面文章,需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摳,去揣摩,去理會,哪里會看得到純粹流于表面的真心話?”
“前些年,諸位殿下都曾拜訪到我石家門下,二殿下更是娶了老夫幼女,唯獨四殿下,未曾踏過我石家的門,逢年過節,也未曾有過禮尚往來。”
持弓男子笑道:“王上還真是有趣。”
“不是有趣,而是王上能懂老夫之心,能懂石家之心;先皇若有遺照,則石家必然奉遺照行事,是否拉攏,就沒什么必要了。
先皇若是沒有遺照,那石家就憑忠心國心做事,諸皇子之中,已然成就大格局的四殿下,就更沒有拉攏石家的必要了。”
“若是世間諸多事兒,都能這般簡單干脆,那該多好。”
“就像是你的箭一樣?”石遠堂笑道。
持弓男子點點頭。
“可惜了你的好徒兒。”
“戰場身死,本就尋常,哪里來得可惜不可惜。”
“是。”
持弓男子姓沐,名陽;
曾經是大楚皇族禁軍的一路統領,先皇時因當街射殺一貴族子弟獲罪,囚于銀甲衛昭獄之中。
攝政王上位,將其釋出,再入軍中,歸石遠堂麾下。
昨日隱藏于野人奴仆兵之中對著鄭伯爺射出那一箭的,就是其徒弟。
石遠堂感慨道:
“其實,老夫真的未曾料得,一向只擅長馬上野戰的野人,在攻城之道上,竟然已精進若斯。
若非那一日燕人取央山寨時,老夫執意留下坐鎮,讓獨孤念領原駐軍打著禁軍的皇子撤離。
今日這城,要是他們來守,可能真的就被破了。”
沐陽笑道;“就是石公您在守,其實,也快破了。”
“哈哈哈哈。”
石遠堂大笑起來,
“是,是,是,但好歹,老夫還有一戰掀桌子之力。
只可惜,若是能夠鏖戰個十日半月,再一朝殺出,那就不僅僅是能解東山堡之圍,還可以破開燕人在東面方向的布局。
雙方對壘,看似各數十萬大軍,規模龐大,兵馬眾多,但真正用起來時,往往貼子兌子居多,再小的一個方向上出問題,都會不由地捉襟見肘。
燕人這一部,確實出乎老夫預料甚多,好在咱們軍中沒有屈家人,老夫倒是可以感嘆一句:真不愧是那位燕人的平野伯。”
“就是屈家人在,又有何說不得?”
“你啊你,這脾氣,得改改。為此蹲了七年昭獄,值么?”
“改不掉了,也,懶得改了。”
石遠堂點點頭,目光變得犀利起來,見得身邊士卒殺出城門后,下令道:
“命東西兩門騎兵,纏住燕人的騎兵,中軍,則給老夫繼續向前沖,一直沖到燕人的營盤為止。”
“嗚嗚嗚!!!!!”
“嗚嗚嗚!!!!!”
楚人的號角聲響起。
出城的楚軍,展現出了極強的戰斗力,先鋒軍開路,盾牌手緊隨,弓弩手隨后,哪怕是一路沖殺,依舊保持著這種穩定節奏。
遇到抵抗時,則迅速切換小陣,或糾纏或包圍,其余左右,則繼續前撲,盡可能地在最短時間內完成對戰場的鋪陳。
這般做,一來是為了給后續出城的兵馬騰出足夠的空間;二則是想要將這種出其不意地反擊,給盡可能地擴大化,這也意味著戰果將也同時會被擴大。
沐陽持弓而立,看向四周,道:
“世人都以為他燕國鐵騎橫行無雙,但其實,不過是互有優劣罷了。”
騎兵所擅長的,是機動性,先前鄭伯爺沖擊央山寨,其實質,也是靖南王利用騎兵的機動性及時分兵兌子,給自己麾下的王牌兵馬贏得了一個“田忌賽馬”的機會。
若是燕軍以步卒為主,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這種大規模調動的,就算是完成了,其所耗費的時間也足以讓年堯那邊隨之進行應對了。
而在短距離的交鋒中,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步卒,對上騎兵,固然依舊有些吃虧,畢竟人家胯下有馬,但還不至于完全狼狽,應對得當,是完全有的打的,打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自古以來,以步勝騎的戰例,也是數不勝數。
“以步克騎,本就麻煩。”石遠堂倒是無所謂,繼續道:“據說祖家那邊在東海,倒是琢磨出了一套新法子。”
“乾國的祖家軍?”
“可不是。”
“只可惜,這場仗,怕是不能指望乾國了。”沐陽說道。
“國戰國戰,指望別人,還能叫什么國戰?”
“石公,快看,燕人軍陣已經被我們沖開了。”
沐陽是神射手,其視力,更為鋒銳。
確實,面對忽然殺出的楚軍,燕軍這邊明顯準備不足,先前預留的兩翼騎兵本是想起打掃戰場或者像昨日那般堵截小股騎兵之用,在此時,卻已經被楚人的騎兵給糾纏住。
眼下,
楚人的禁軍已經穿入了燕軍為攻城所布置的大陣之中,一時間,掀起了倒卷珠簾之勢。
沐陽道:“石公,照著這個勢頭,我軍大可繼續推進,將燕人面前的營寨給一舉打穿!”
石遠堂搖搖頭,道:“問題,就出在這里,咱們面前的對手,是燕國的那位平野伯,你可知,他其實不僅僅修建了這一座軍寨,在其后方,還有兩座軍寨。”
“還有兩座?”沐陽顯然對這個情報不知情。
石遠堂也覺得很無奈,道:“世人都傳這位平野伯打仗好兵行險著,無論是當初千里奔襲雪海關還是去屈氏那里搶走公主,都將行險發揮到了極致。
再者,其年輕氣盛,又得封爵坐高位,就是老夫,也原本以為其性子應該剛猛孤傲一些,但真正交手之后,才發現,這位打仗,當真是有一種燕人靖南王的影子。
行軍打仗,能行得險招,卻也依舊可以烹得出小鮮。
此子,
據說當初還曾和王上同坐一輛馬車,呵呵。”
“說句犯忌諱的話,王上可能會很后悔當初沒在馬車內直接將這位燕國平野伯爺給掐死吧?”
石遠堂搖搖頭,笑道:“王上估計想的是,你想當我妹婿,你直說啊。”
“哈哈哈哈哈。”
沐陽和石遠堂一起大笑。
這是戰場,
風云激蕩的戰場,
但雙方的主帥,其實都呈現出一種閑情自若的大自在。
不能怪石遠堂這邊心情不錯,因為楚軍已經沖入了燕軍的投石機陣地,不少楚人士卒已經開始砸毀投石機了,因為這個東西,可是讓城內的守軍先前在守城時吃了太多苦頭,因為一開始,楚人壓根就沒料到燕人的投石機竟然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性能上,都超過了己方。
燕人這邊,則潰勢已現。
這一仗,甭管戰果是大是小,至少,可以稱之為捷了。
“石公,您說那位平野伯爺,會做如何抉擇?”
“退一步,海闊天空,他的帥輦在中軍偏后的位置,收拾中軍為阻,后軍漸撤,入軍寨之后,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棄寨向后,入第二座軍寨,以期我軍窮追不舍,復又追擊。
等到戰線拉長,原本布置在外圍防備燕軍兩支騎兵應該就能回援了,其自身身邊,也應該收整了一批兵馬。
到時候,我軍若是貪功冒進,說不得就得被其反手掐斷,硬生生地消磨在這兩座軍寨之間。
這也是老夫不同意你先前說直入燕軍軍寨的理由了,
最起碼,
東山堡城墻堅固,有所可依,要是真入了其軍寨,打下來了,豈不是做了以城換寨之昏聵之舉?
我軍現如今勢盛,他應當會退的,退一步,他依舊圍他的城,我軍依舊是守勢。
為將者,自當以大局為重,老夫不信田無鏡的徒弟,會不懂得這個道理,會去意氣用……”
“石公。”
“怎么了?”
“燕人的帥輦,前移了。”
石遠堂當即站起身,
目視前方。
他的視力自然比不上神箭手沐陽,看不見帥輦的具體方向,但他依舊能夠看見先前已經潰散的燕軍士卒,正在后方重新聚集起來,而且燕軍的中軍和后軍,在此時忽然變得緊湊,開始大規模地向自己這邊硬生生壓了過來。
“呵呵。”
石遠堂伸手拍了拍戰車側壁,道:
“到底是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啊,何苦,又何必,一個百戰百勝的名頭,真的就這般重要么。”
沐陽開口道:“看來,那位平野伯爺,是不愿意輸的,哪怕一陣,也不愿意輸。”
石遠堂下令道:
“命左右兩軍,撐開,命中軍以老夫戰車以這面火鳳旗為指向,前壓!
給老夫,
擊潰燕人的中軍!
這是他燕人,自找的。
什么燕人平野伯,
現在看來,
也不過如此,
此子心性這般,
就算術再重,再得,再精,也終究不得法!”
伴隨著石遠堂的一聲令下,楚人的左右兩翼兵馬開始快速向外撐開,其目的,就是為了給中軍直面燕人本陣的機會。
自古以來,步卒打騎兵,最頭疼的大概就是,打贏了,你也追不上他,石遠堂先前面對的,差不離就是這個局面。
但當燕軍帥輦前移,強行集中兵馬要反壓過來時,那種局面,就不存在了。
這是送上門來的,真的是送上門來的!
只要一舉擊潰燕人本部,燕人大部就將如飛揚起來的塵沙,看似彌彌漫天,實則皆不再成氣候。
沐陽手中的長弓搭起,
身子微微傾斜。
石遠堂默默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拍著腿,
開始哼唱起楚辭小調。
與此同時,
是大楚皇族禁軍的進一步勢如破竹,在楚人整肅的兵戈如林面前,倉惶面對這種場面的燕軍,只能如同浪濤中的一片片扁舟,被一步步地向外擠壓出去。
大楚能列東方四大國之位,必然是有所依仗!
郭東和許安正在往后跑,楚人忽然地殺出,讓他們這些輔兵直接陷入了最為尷尬的境地,伍長不知道該怎么辦,什長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是連一直領著他們的校尉,似乎也沒弄清楚眼前的情況,就被楚人的大戟給挑死。
所以,輔兵們在第一時間就潰散了,不是士氣上的潰散,而是一種茫然。
因為這些日子,他們只被訓練了舉盾。
“直娘賊,這幫楚人瘋了不成,居然敢主動殺出來!”
郭東不解地大喊道。
明明是自家這邊在攻城,怎么攻著攻著,居然被守城的楚人給反推出來了?
許安則忽然拽住了郭東的肩膀,將其拉住。
郭東一開始沒能理解,但很快就看見前方遠處正在向這里移動的帥輦,以及自己前方,持刀結陣的雪海兵。
有一批潰卒已經撞到了他們面前,結果這些雪海關兵直接舉刀就砍,這可是對自己人下殺手啊。
但這其實是應該的,外圍的燕軍已經被楚軍的突然反擊給推了回來,已經形成了事實上的潰卒,而一旦這種局面繼續擴散下去,卷珠簾之勢就成了,潰卒會沖散中軍,再帶亂后軍,那這場仗,就真的沒必要打了。
當年望江江畔,野人王的主力,其實就是這般給敗下來的。
“伯爺有令,大燕將士,死戰不退!”
“伯爺有令,大演講時,死戰不退!”
高毅手持長刀,于親衛營中親自領兵,一邊喊著口號一邊前進。
郭東還在茫然,許安則馬上一巴掌拍醒了他,喊道:
“你不是要給你阿爹報仇么,現在機會來了!”
帥輦上,
鄭伯爺依舊坐在那里,沒有變換姿勢。
伴隨著鼓聲,伴隨著親衛營一聲聲的伯爺軍令,在其身邊,已經聚集了數量眾多的燕軍士卒,有本部的,也有公孫志和宮望麾下的,還有輔兵。
原本已經被打潰的他們,在經過帥輦或者看見帥輦前進的方向時,又被滾雪球一般,聚集了起來,開始向著楚軍方向轉身殺過去。
其實,
戰場現在很亂,非常之亂。
城墻上,燕軍還在和楚人廝殺。
遠處,燕軍的騎兵和楚人的騎兵正在糾纏;
再遠處,從東西門出來的楚軍,則拖住了公孫志部和宮望部一開始留在側翼掩護大軍攻城的偏師兵馬。
而面前的戰局里,楚人的左右兩翼,強行撐開了戰局,使得戰場被細分細分再細分了下來。
像是剝洋蔥一樣,到最后,只剩下最為辛辣的水靈。
又如同當初靖南王田無鏡百萬大軍兌子的一個小型翻版,楚人,其實也在兌子。
戰場,是一門千變萬化的藝術。
在特定時候,特定環境,特定局面下,總能形成一種匪夷所思的格調。
前兩日,燕軍攻城,氣勢如虹;
此時,楚人反擊,時機拿捏得也是恰到好處,要知道,就算是面前的這支軍隊不是貴族私兵而是皇族禁軍,也依舊改變不了燕強楚弱的局面。
但對方那位柱國,卻硬生生地調制出了這個機會。
高手過招,這是真正的高手過招。
鄭伯爺到底是得過田無鏡真傳的,所以他并不覺得眼前這個局面是因為梁程輸了,只能說,有些事物的變化,根本就不可能掌握在阿程的手中。
田無鏡贏野人那場,不也是靠著自己奪下雪海關打下的助攻?這其實并不在老田的謀劃之中,只能說是,無心插柳真的成了。
所以,鄭伯爺沒有生氣,也沒有失望。
甚至,
當其帥輦凝聚著燕軍主動砸向楚人方陣時,鄭伯爺心里竟然沒有一絲一毫地畏懼和擔憂,有的,反而是一種自心底而發的顫栗,是那種興奮,是那種熱血。
這不是作秀,
而是真情實感。
“初代鎮北侯,有三萬破乾軍五十萬的輝煌戰績;老田,也有十日轉戰千里破滅半晉的壯舉。
我呢,
雖然一直說自己戰無不勝,
但南下乾國幾次,就算是算上跟著李富勝那次,也只是小打小鬧罷了,并不是我在唱主角。
跟著老田遠征雪原,我也只是湊個后勤,混了一場軍功。
唯一能說到的,其實也就是千里奔襲雪海關。
但終究,正面戰場上,是老田帶著鎮北靖南精銳給打下的。
所以,
我手頭上一直欠缺一份真正實打實地軍功。
現在好了,
大楚皇族禁軍,
大楚柱國一尊,
我也甭挑了,
就他了!”
鄭伯爺打了個呵欠,
下令道:
“傳令,本伯帥輦為線,落身帥輦之后者,視為叛逃,殺無赦!”
“傳令,燃放所有煙火信子,調我軍寨中,外圍,一切可見煙火傳信之兵卒,即刻來援!”
燕軍,是攻城一方,攤子自然也就鋪得大,這也是楚人的可乘之機。
而眼下,鄭伯爺要做的,就是將所有兵馬能調集得都調集過來,一百兩百可以,三五成群,也不嫌少。
“嗡!”
一根箭矢射了過來,劍圣提劍,將這根箭矢給擋開。
前方,高毅的親衛已經砸入了楚軍軍陣之中,開始忘我地廝殺。
放眼望去,以帥輦為中心點,先前被滾起來的雪球,現在則成了一個不斷擴張出去的平線。
楚人、燕人、晉人,開始如野獸一般陷入搏殺之中。
劍圣舉著龍淵,對鄭伯爺道:
“再問你一句,你是想讓我殺下去,還是想讓我繼續幫你撐著帥輦。”
“哈哈。”
鄭伯爺發出一聲大笑。
帥輦已然撞入楚人軍陣之中,楚人,發了瘋地想要沖殺過來,他們自然知道帥輦上是誰!
而帥輦附近的燕軍和晉軍則更是發了瘋地護衛著這里,他們更清楚帥輦上的是誰!
“燕狗平野伯在這里!”
“柱國有令,殺鄭凡者,家族提爵!”
“保護伯爺!”
“誓死保護伯爺!”
因為這一塊戰局的焦灼,雙方主帥都以自己為軸地強行壓進,使得坐在帥輦上的鄭伯爺已經可以看見遠處楚軍軍陣后頭的那架青銅戰車,以及戰車上插著的那面火鳳旗幟。
終于,
鄭伯爺看向劍圣,
然后,
拔出先前插在帥輦上的蠻刀,
一身金甲的他,
生平以來第一次在戰場正中心這般地招搖。
以前,
他不敢招搖,因為覺得這是取死之道。
但一直很羨慕老田,
老田每次沖鋒都是騎著貔貅,一身鎏金甲胄,沖殺于千軍萬馬之前。
羨慕,
羨慕啊,
是真的羨慕啊。
現在,
自己被迫地也終于擁有了這個機會。
排除所有忐忑,摒棄一切不安,
這種在血腥戰場上自己最為亮眼的感覺,是真的讓人膨脹,讓人暢快,讓人過癮!
男兒,
當如是!
阿銘和劍圣都在注視著鄭伯爺,他們在看鄭伯爺自己的選擇。
鄭伯爺站起身,
舉著蠻刀的他,大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
笑道:
“我他娘的怎么可能輸,我本來就是來攻城的啊,現在楚人自己跑出來了,連城都不要我去爬了,去他娘的什么亂七八糟的;
我就想不通了,
這不是我夢寐以求的么,
我為什么會輸,
我憑什么會輸,
老子只會贏,
老子只能贏,
老子也必須贏!”
隨即,
鄭伯爺發出一聲長嘯,周身釋放出黑色光芒,縱身一躍,跳下帥輦,一刀劈中一名楚軍的面門,而后直接抽出蠻刀。
鮮血,
噴灑在了他的臉上,
熱熱的,
燙燙的,
一瞬間,
仿佛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到了當初在民夫營里,薛三和梁程壓制住了一個蠻兵,讓自己來殺。
那一次,
自己鼓起勇氣,一刀下去,也是被血濺了一身。
在這個世界,
你說兜兜轉轉從西到東也好,
你說摸爬滾打從下到上也罷,
臨了到頭,
求的,
還不是一個痛快么!
身后,一名楚軍大戟劈來,阿銘身形出現在鄭伯爺身側,架住了大戟。
鄭伯爺隨即側身,蠻刀劈過去,將對方身上的甲胄撇開,刀口刺入對方骨骼,上前,雙手抓住刀把再一腳踹在其身上。
人飛,刀回。
鄭伯爺一摸臉上的血污,
對著四周,
大吼道: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