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機遇,有時候,真的說不準,說不著,甚至是,說不得。
若是鄭伯爺看見央山寨里拉出投石機后,沒有跑,而是淡然自若地站在原地,興許,那塊巨石就不會向他砸來。
若是景仁禮沒有注意到那兩架因故停留在寨子里的投石機,遲明義也不會動用這倆東西去砸很遠處的一小撮燕人探馬。
若是劍圣沒在鄭凡身邊,鄭伯爺就是能被魔丸提前“拽”下馬,但大概率也會被飛濺而出的石塊削去半截腦袋。
總之,
只是差之毫厘,
靖南王的桌案上,就會出現大燕平野伯爺戰死的奏報。
鄭伯爺不是沒有懷疑過,為何自己的戰場運道,這般的差?
曾經,姚子詹在盛樂城時,和鄭伯爺夜談對飲,用他那自稱上不得臺面的觀氣之法,說過鄭伯爺周身煞氣太重,可能對運勢不利。
當時,鄭伯爺還覺得姚子詹這是開玩笑開到自己頭上了。
現在想想,
可不是咋滴?
身邊一頭僵尸,一頭吸血鬼,瞎子也是死而復生的人,胸口里還藏著一個九世怨嬰,這陣容,也是豪華得沒誰了。
擱普通人身上,早暴斃無數次了。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沒他們,鄭伯爺覺得自己,也早暴斃無數次了。
鴆酒在前,
不喝渴死,喝了會中毒,還是喝吧,反正都是死,求一個死前潤喉。
最終,死里逃生的鄭伯爺從楚人地盤范圍回來后,沒有先回自己的軍寨所在地,而是來到了王帳,也就是靖南王所在處。
這次,罕見的被門口的王爺親兵給攔住了。
“伯爺,咱們王爺正在見后方來的轉運使。”
轉運使這個官位,在大燕,平時是負責稅賦錢糧的運輸,而在戰時,則直接化為了軍方體制,向前軍運輸糧秣軍械等。
“哪位轉運使?”鄭伯爺問道。
轉運使有不少,各地方都有轉運使。
“伯爺說笑了,其他轉運使能進咱們王爺大帳么,自是穎都轉運使。”
穎都轉運使是這次供給后方糧秣軍械的最大轉運使,并非指的是其官職多大,而是穎都這里本就是支援前方的最大中轉站。
不過,鄭伯爺聽到這個消息后,想的是,孫良來了?
孫良自是孫有道的二兒子。
“本王不想聽你有何難處,本王要看到的,是每次準日押運過來的糧草軍械,逾期、缺額,但有問題,本王就先斬你;
莫說是你,就是你父,就是成親王本人站在本王面前,本王,也是這番話。
本王軍令之下,敢有不從者,殺無赦!”
“是,王爺,卑職曉得了,卑職曉得了。”
可以看得出來,孫良在里頭被靖南王嚇得不輕。
鄭伯爺知道,老田打仗,極為看重軍資所需以及后勤保障。
三年前三國大戰時,許胖胖肩挑重擔,給他都忙瘦了一大坨,但人許文祖是真的有能力的人,硬生生地扛起來了。
再之后,靖南王遠征雪原時,是盛樂城負責后勤,有瞎子和四娘的安排,后勤補給也是沒出什么紕漏。
望江之戰時,穎都承擔糧秣軍械的供給,當時的帥帳就在穎都城外,但有懈怠延期者,直接斬主官,但有棄官者,當即抄家滅門。
原本穎都因為戰亂的關系,司徒家已經破損的那套官僚體系,在以那些人頭人血做潤滑后,馬上高效運轉起來,就是這種高效運轉的代價,有點費人頭。
孫有道后來之所以能將自己兒子推到穎都轉運使的位置,也是因為前任被砍了好幾茬腦袋。
“傳中軍軍需官。”
孫良走出了帥帳。
親衛則對鄭伯爺道:“伯爺,您是現在進去還是……”
“等王爺傳完軍需官吧,我不急,不急。”
而這時,孫良也看見了鄭伯爺。
一時間,眼里有淚水在打轉轉的孫良見到鄭伯爺像是見到了個親人一樣,雙手馬上抓住了鄭伯爺的手腕。
其實,
孫家兄弟對鄭伯爺的印象,也是極差的,尤其是穎都那天,鄭伯爺直接帶兵沖入孫家做抄家之舉,更是將孫良給嚇壞了。
但怎么說呢,現在孫家畢竟和鄭伯爺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上一輪的錢糧軍需運送過去時,孫良在其父指揮下親自操手,不可謂不豐厚,真正兒地是在損其他而補雪海關。
且剛剛被靖南王的氣場震懾了一番后,
鄭伯爺,
居然變得格外親近起來。
其實,也是苦了他了,鄭伯爺清楚,孫良的辦事能力是有的,但就是性子上,軟了一些,但沒辦法,他哥哥是個殘廢,眼下又被圈禁在家不得出門,孫有道年紀又大了,只能靠他來支撐門面。
“可是糧草轉運出了什么問題?”鄭伯爺問道。
按理說,不應該啊。
這戰事還沒真正開打,雙方才都做完熱身呢,這眼下后方糧草軍需轉運要是都出問題了,這仗還打個屁?
且國戰國戰,顧名思義,傾全國之力的一戰,這么不禁花銷?
不可能啊,爛船還有三千釘不是。
何況當今大燕,燕皇一力推行伐楚,再加上小六子那刮地皮的本事,怎么著也不可能在這剛開戰的當口就啞火了后勤才是。
“回伯爺的話,糧秣軍械倒是不缺,缺的,是民夫,今夏,望江上游下了好幾雨。”
“可是決堤了?”
“未曾。”
“未曾決堤那……”
“是,是,是……”孫良近乎又要哭出來,雙手攥得鄭伯爺更緊了,“是既要征發民夫運輸糧秣軍械又要治理河堤,我穎都,我穎都難啊……”
“還要治理河堤?”
怎么可能今年還要治理河堤?
這打仗呢!
要知道,河工之事本就是大事,所耗民力物力不知凡幾,就是承平年間,想要修理河堤都得一國朝廷戶部提前個一兩年就做出預算安排,眼下這邊正在伐楚,那邊還要修理河堤?
那,五皇子在那兒豈不是真的在做事了?
孫良重重地點了點頭。
“所以,卑職才特意過來,請求王爺,讓我等輸送糧秣軍械一事,緩緩。”
“軍國大事,怎能容緩?”
鄭伯爺清楚,孫良所說的緩緩,并非是不送來,而是因為后方民夫不足,所以在調運時,難免會誤期;
所以,他是提前來求靖南王松一松口的,因為一旦失期,他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但很顯然,沒能成功。
“那個,你看著辦吧。”
鄭伯爺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總之,讓他和他爹去想轍吧。
“唉,伯爺,卑職就先告退了,待會兒還要回去。”
“嗯,路上小心。”
孫良走了。
鄭伯爺心里則狐疑開了,修河工?
朝廷這是在搞什么蛇皮?
軍需官進去后,又很快出去了。
鄭伯爺深吸一口氣,在親衛掀開簾子后,走入了王帳。
王帳內,田無鏡坐在帥座上,手里,正拿著折子在看。
一方主帥,斷不是開個軍議下達完命令后就無事可做的,數十萬大軍在前線,再加上民夫等等,一樁樁一件件,需要主帥來拿主意的,極多。
且各地兵馬整合在一起,所要面臨的問題,也更多,若全部都是靖南軍,那事兒倒是可以少一些,但,也就是少一些罷了。
其實就是李富勝那種大大咧咧的,回到其自己軍寨里,也是有忙不完的事,想休閑,自然也可以,但沒人敢。
唯獨鄭伯爺,倒是可以有充足的閑暇去生悶氣。
無他,魔王們能力足夠強,各個都可以獨當一面,且還不用擔心架空反叛自己,這是福報,羨慕不來的。
“末將,參見王爺。”
鄭伯爺給靖南王行禮。
田無鏡放下手中的折子,抬頭,看了一眼單膝跪在下方的鄭凡,道:
“開戰在即,你來做什么?”
“回王爺的話,末將剛剛去南邊打馬轉了轉。”
田無鏡點點頭,知曉這是去偵查敵情去了,此舉固然危險,卻又是為將者必不可少的一步。
哨騎就算是能探測出消息,但真正用兵時,還是需要主將來拿主意。
就是他田無鏡,當初借道于乾開晉時,那條行軍路線,也是他自己曾親自走過的。
“央山寨駐軍,是楚國長溪郡的白蒲藤甲兵,長年于大澤邊緣處剿匪,兵甲興許不如青鸞軍凌厲,但這韌性,確實不錯。
你去看了一遭后,可有什么發現?”
“發現,倒是沒有,就是自個兒,差點被那楚人軍寨中的投石機拋出的石頭給砸死,人沒事兒,就是戰馬被砸成肉泥了。”
聽到這句話,
田無鏡的目光忽然一凝。
其實,鄭伯爺說這個,倒不是想要表現出自己多么的不容易,只是單純地死里逃生,見著靖南王,就想和他說道說道,也只是單純地說道說道。
“你素來,是命大的。”
鄭伯爺抬起頭,笑了笑。
“唯獨有個毛病,別人的憊懶,或許是在自保,是在自污,而你的憊懶,卻是由內而外。
想想你從北封郡的民夫營死人堆里爬出來,走到現在,多不容易,現在就憊懶了,豈不可惜?”
“王爺,就是因為當年太不容易了,也太苦了,好不容易苦熬打拼到現在才有今天,如果不憊懶一些,懈怠一些,貪圖點安逸,那豈不是意味著我先前的苦熬奮斗,都沒了意義?”
王帳內,
氛圍,
凝滯了。
田無鏡不說話,
鄭凡也不說話。
可能,換一個人,絕對不可能當著靖南王的面說出這種話;
靖南王的看重,靖南王的扶持,都是肉眼可見,實打實的,別人想羨慕也羨慕不來。
換一個人,他可能也得不到這種待遇了,也就沒這個假設和可能了。
軍中,
立功心切的人,
和紅帳子內渴望接活兒的姐們兒一樣,隨手一指就是。
靖南王想提拔誰,那個人,也必定感恩戴德,豁出一切,去爭取,去拼搏,去奮斗,去努力。
絕不會像前些日子軍議那天一般,
站在眾將后頭,眼睛死死地盯著沙盤,仿佛他根本就不在王帳之中一樣。
良久,
田無鏡從帥座上起身,
緩緩地走了下來。
伴隨著田無鏡的腳步一同下來的,還有磅礴的氣勢。
鄭伯爺深吸一口氣,低著頭,單膝跪在那里,一直到,那一雙靴子,出現在了自己的低垂的視線之中。
“鄭凡。”
“末將…在。”
這一刻,
鄭伯爺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畫面,
那是田無鏡直接一腳踹出,將自己這個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不求上進的蛆了心的孽障腦袋給踹爆。
鄭伯爺知道,
田無鏡如果要這般做,
魔丸,
也根本救不了自己,
很大概率,會連同自己一起被踹爆。
你的頂頭上司是個狠人,這個,不算罕見;
你的頂頭上司是個狠人的同時,還是個三品巔峰武者,這就很煎熬了。
不過,
最極端的情況并沒有出現。
其實,鄭伯爺心里也清楚,不會出現的,老田,舍不得殺自己,是舍不得的。
田無鏡在鄭凡的身側,緩緩地蹲了下來,伸手,落在鄭伯爺的后腦上。
“啪。”
“啪。”
輕輕地拍了拍。
每拍一下,鄭伯爺的身子,都輕微顫抖一下。
他是真的生怕田無鏡沒能掌控好力道,將自己腦袋像是西瓜一樣拍碎。
隨即,
田無鏡伸手,搭在了鄭伯爺的肩膀上。
講真,
這個動作,鄭伯爺在雪海關時經常做,但沒人敢對他做。
現在,有人敢了。
同時,鄭伯爺也深刻體會到了自己在雪海關拍下屬肩膀時下屬的感覺。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你覺得,自己,已經可以高枕無憂了,可以,安享太平了?”
“末將未曾這般想過,末將只是覺得,自己現在,可以稍微喘口氣了。”
“哦,喘口氣。”
鄭伯爺點了點頭。
田無鏡伸手,從二人面前的沙盤上,取下一根旗幟,攥在手里,同時,伸出手指,指了指前面的沙盤,
“這是什么?”
鄭伯爺囁嚅了一下嘴唇,
回答道:
“這是……人間。”
“呵,呵呵呵。”
田無鏡笑了起來,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這個人,很聰明。
“繼續說,將本王想對你說的話,自己說出來。”
鄭伯爺囁嚅了一下嘴唇,
“這是沙盤,也是人間,正如諸多軍寨兵馬在沙盤上就是一桿旗做標志一樣,天下就如這沙盤,既入盤中,你在與不在,你退與不退,你進或不進,就不是由你自己這枚旗子所能決定的了。
不聽話,
不中用,
就會如同這枚旗子一樣,被站在沙盤邊的人,伸手給取下來。”
沉默,
沉默,
繼續沉默。
“你很聰明,尋常人出十分力尚且可能做不成的事,你出六分力就能做成,留三分悠閑,剩一分自賞。”
鄭伯爺默默地聽著。
“道理,其實你都懂,你甚至可以說得,比本王更好,那你先前那般種種,又是為何?”
“心里…不自在。”
“不自在?”
“是,不自在,末將知道王爺是為末將好,但末將心里,還是不自在,而且,這種不自在,不能和別人去說,只能對王爺您說。”
鄭伯爺長舒一口氣,
繼續道:
“不怕王爺您笑話,這輩子,在這世上,對末將好的人,真的不多。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末將就拿王爺您當自己在這個世上的哥哥,那一日帶著麗箐入王帳,王爺您讓麗箐叫您哥哥時,其實最喜的,不是她,是末將自己。”
于民間,哪怕是在大燕百姓眼里,自滅滿門的田無鏡,無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魔頭。
好在這位大魔頭一直領兵在外征戰。
就是在軍中,軍士們對待這位王爺,也是無比的敬畏。
唯獨,鄭伯爺是一個特例。
他的特例,是在于他的身上,有一種迥然于這個世界的特質,甚至,這種特質,連同樣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魔王們身上,也沒有。
王帳中,
此時只有靖南王和鄭伯爺兩個人。
田無鏡開口道:
“鄭凡。”
“在。”
“我這一世,過得不痛快。”
“……是。”
“所以,我希望你能過得痛快。”
“我…懂了。”
田無鏡站起身,走回了帥座,坐了下來。
身上早已經被冷汗所濕透的鄭伯爺身子微微一晃,緩緩地起身。
心里,
不知怎么的,
舒坦了,
也舒服了。
見坐在帥座上的田無鏡又拿起了折子,
鄭伯爺行禮,準備告退。
但剛轉身,
鄭伯爺才想起來先前只顧著矯情了,自己特意來這里的正事給忘了。
野人王說過,沖寨一戰,用野人騎兵當赴死之騎用,別人可能看不出什么,但曾和野人王正面對弈過的靖南王,必然能看出來。
“王爺,末將,還有一事。”
田無鏡看著折子,臉都沒抬,只是平靜地道:
“說。”
“那個,就是,那個,那個,那個野人王,其實在末將手里,送去京城的那個,其實是假的。”
田無鏡合上面前的這份折子,
拿起另一道折子,打開,
間隙,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