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
亦被稱為奉新夫人府。
一個家,總會有一個牌面,擱在尋常百姓家,那叫當家人并不是那位老太太,但在外人看來,陸府的分量,九成九,都壓在老太太的那根拐杖上。
天地君親師,天地雖在前,卻從未顯露,故而君最大,身為當今圣上的乳娘,奉新夫人的輩分,自然超出了尋常世俗的衡定。
在陸府,上下無論是少爺少奶奶還是仆役下人,都稱她為老祖宗,而外人拜訪陸府時,則恭敬地稱呼其為老太君。
此時,
老太君正跪坐在蒲團上,面前供桌上掛著一尊佛像,正在默誦經文。
在其身后,小佛堂門口門檻外,老太君長子陸家家主密諜司僉事陸冰,正恭敬地站著。
少頃,
老太君睜開眼,在身邊一位叫苓香的婢女攙扶下,緩緩起身。
小佛堂并不小,但供佛的地方不大,因西側有一間臥房,東側則是茶舍,所以只能委屈著佛,雖占中央,卻東西逼仄。
老太君入了茶舍,苓香開始泡茶。
一杯菊花茶,沁脾香遠,給了老太君;
一杯毛尖,回味甘醇,給的是老爺。
老太君將佛珠放下,端起茶盞,道:
“說吧。”
陸冰沒動茶,而是恭敬地開口道:
“娘,為什么?”
為什么陸家,要摻和進這件事。
太子在看著,
滿朝文武在看著,
這場大婚,注定是燙手的山芋,別人避之不及,自家,卻接了。
而且不是他這個家主接的,是自家娘親接下來的。
老太君喝了一口茶,默默地用杯蓋輕輕劃拉著花瓣,道:
“因為他是陛下的兒子。”
陸冰正襟危坐,像是在向自己的母親請教,問道:
“為何?”
“你是問為娘,為何幫小六子?”
“是,兒子問的,是這個。”
“為娘剛剛,已經回答你了。”
陸冰微微皺眉,顯然不解。
老太君放下茶杯,繼續道:
“為娘清心慣了,家里俗務,也是你家那口子在管著,人吶,只要日子過得清靜了,這心思,也就沒那么多了。
在你們看來,為娘是在幫小六子;
但在為娘眼里,幫的只是陛下的孩子。
莫說是小六子上門了,就是換做其他皇子上門,哪怕是湖心亭里的老三自己逃出來了,來到咱們陸府門口敲門。
咱們,也一樣是要幫的。”
陸冰嘴唇微張,他似乎想通了一些。
“陸家,和其他府邸不同,為娘的話,可能直了一些,你別不愛聽。”
“娘盡管說,兒子省的。”
“陸家今日的景象,你們兄弟幾個今日身上的差事,是靠著為娘當初奶陛下的情分,換來的。”
在這個時代真正的富貴人家中,乳娘的工作,不僅僅是奶孩子等孩子斷奶后就結束了,而是在斷奶后,會繼續當老媽子,伺候孩子長大。
所以,奉新夫人不僅僅是有哺乳過當今圣上的情誼,小時候在王府內,當今陛下可是由奉新夫人帶大的。
“兒子自是明白的。”陸冰很恭敬地說道。
這是事實。
“所以,咱們陸家,和那些大臣們,是不同的,因為咱們陸家和圣上之間有這么一層關系,所以,我們,是家里人。
尋常臣子和天子之間,是君臣之義,我們,則多了一份情。
你那幾個弟弟到底是個什么德性,你也是清楚的,但每個人身上也都有個差事在,這就是天子對咱們的情。
既然是家里人,晚輩求到老身面前,你怎么可能不幫?
你記住了,
莫說這次是小六子了,
就是哪天哪位皇子造反了,要被抓了,他跑到咱們陸家門前叩門,咱們陸家,都得給他把門給開了。
別擔心陛下會治罪,就算治罪,也比不開門的罪更大。
因為他們是皇子,是陛下真正的家里人,是陛下的親兒子,陛下可以欺負他們,老子打兒子,那畢竟是天經地義。
但其他人要是敢這么做,
就得自己掂量掂量,
你有這個資格么?
陛下的兒子,只有陛下能動,讓他跪著就跪著,讓他趴著就趴著,其他人,敢落井下石,那就是不給陛下臉面。
再說咱們,咱們陸家,要是連這份和陛下之間的恩情都沒了,那還能倚仗什么?”
“是,娘,兒子明白了。”
“再提點提點你那口子,事兒,既然為娘已經應下了,今兒個,小六子就要來咱們府里娶人了。
什么紅燈籠紅綢子喜面兒什么的,這些玩意兒,都能用銀子買來的物件兒,本就不算什么。
得對人家 何家姑娘熱情點兒,多動點兒心窩子,就算是自己掐自己,也得給老身我抹出一點兒淚來,做出一副嫁閨女心疼不舍的姿態。
真不真,像不像,假不假,
那是后話,
只要態度到位了,這份情,也就應下了,日后,至少也能有個緣由走動走動。
今兒個,你給人家臉了,明兒個,人家才會給你面兒;
你那口子平日里就是太精明,為娘怕她一時糊涂,算不清這個賬來。”
“娘可是聽說了什么?”
“呵呵,不過是一些嚼舌根子的話罷了。”
“兒子治家無方,擾了娘清靜了,這是兒的過失。”
“你事兒也多,哪里有多少心思去照顧家里,也是為娘懶了,只想圖自個兒清靜不想管事兒,平日里那些小字輩兒的雀兒嘰嘰喳喳聽幾聲,倒也能解悶兒。
但遇到正事兒時,可由不得她們胡鬧。”
“兒聽娘的吩咐。”
老太君再度端起茶杯,
苓香上前,開口道:
“老爺,昨兒個給何家姑娘送宵夜時,小二少奶奶當著人家何姑娘的面兒教人家吃茶的規矩哩。”
陸冰聞言,目光一凝。
小二少奶奶,是陸冰二兒子的媳婦。
老太君又抿了一口茶,一邊放下一邊道:
“為娘也年輕過,女人吶,心眼兒有時候確實小,呵呵。”
陸冰起身,拱手道:
“娘吩咐。”
“小楠子的那個媳婦兒,是邱家的吧?”
“是,邱家的。”
“嗯,倒也不算是小門小戶,但……休了吧。”
“是。”
“咱陸家的人,可以沒什么本事,因為咱們這種人家,本就不是靠本事起家的。
但,絕對不能蠢。
小楠子的腿,打斷一條,那叫聲,得讓人家何家姑娘聽著。”
“是。”
哪怕要打斷的,是自己兒子的腿,陸冰依舊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老太君重新拿起佛珠,道:
“敢瞧不起人何家女的出身,覺得人家屠戶家出身低賤了,呵呵;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兒,也不瞧瞧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人何家女是要嫁給皇子的,人是要當主子的,咱們,就是一群奴才。
這世上,哪有奴才敢笑話主子不懂吃茶規矩的道理!
規矩,
規矩是什么勞什子玩意兒,
在咱們當奴才的眼里,主子的話,才是規矩!”
“是,娘,兒子記下了。”
“丫頭。”
“奴婢在。”苓香應道。
“叫月丫頭她們進來幫我著正服。”
陸冰聞言,微微一愣,道:
“母親,您…”
老太君瞥了自己兒子一眼,道:
“雖說你也是打小跟在陛下和梁亭身后一起玩兒的,但你那時候畢竟還小,有些事兒,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這話,老太君沒說。
那就是在老太君看來,小六子身上,有太多地方都像陛下年輕時候了。
尤其是那一晚,小六子來佛堂求自己時,那個神情,那個姿態,以及那個說話時的腔調,簡直和陛下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
但這些話,真的不能說出來,甚至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說。
世人都言,當今陛下的繼位很是順利,因為先皇幾個孩子里,陛下太優秀了,優秀到了,幾乎不用去考慮其他。
但這并非意味著先皇其他幾個孩子都是廢物。
“既然今日我陸家暫代何家姑娘娘家,那老身,就必須得出來給何家小娘子撐這個場子。”
說著,
老太君目光炯炯地看著陸冰,
在心里感嘆道:
雖然我已經老了,但我還能站起來,為我陸家,再掙出一份香火情來。
苓香則道:
“老祖宗,奴婢來伺候您就行了。”
老太君擺擺手,道:
“何家小娘子打小身邊沒個丫頭,如今就這樣孤孤單單地嫁過去,未免冷清,苓香,你是老身親自調教出來的,打小就跟在我身邊。
這里,暫且不用你伺候了,去梳洗打扮一下,做這個陪嫁丫頭,一并入府。”
苓香心神一震,她還是真的才知道這個安排,但還是馬上后退三步,對著老太君跪下來,
“奴婢知道了。”
沒說什么煽情的話,比如不舍啊,感情啊什么的,因為苓香清楚眼前這位自己伺候了這么多年的老人,她的目光,能看透太多太多的東西。
“你父母兄嫂,如今在我陸家做仆役是吧。”
“是,老祖宗,多虧了老祖宗提攜幫持。”
能在高門大戶里 做傭人,真的是很大的福氣和幸運了。
老太君點點頭,
“一年內,你若有身孕了,那就等著給你父母兄嫂治喪吧。”
“…”苓香。
老太君看著苓香,嘴角噙著笑意,繼續道:
“你是個聰慧機敏的丫頭,何家小娘子如今有孕在身,不能伺候;按理說,你這陪嫁丫頭本就有同床之禮;
但你既是我陸家送過去陪嫁的丫頭,本就是我陸家向那何家小娘子示好所用,若是因你而惡了人,我陸家,何苦來哉?
別怪老祖宗我心狠,老祖宗我這是為你好,這懷了孕的女人,尤其是懷了頭胎的女人,心思,最為細。
就是那姬成玦實在畜生上頭,想強行要你,那你也得拿著釵子抵在自己脖子上,你要敢從,老身,就敢做。”
“是,奴婢知道了。”
“一年,你就等一年,是你的,也不差這一年,一年后,你想飛上枝頭做鳳凰,也隨你,但你必須給老身我等這一年。
說句不怕犯忌諱的話,
一座皇子府邸,女人家家的爭來爭去有什么意思,若是日后真的有那個機會,你大可大大方方去爭。
你要真能爭下來,我陸家兒孫輩,說不得還得指望著你苓香姑娘來照拂。”
“老祖宗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萬萬不敢……”
“好了。”
老太君打斷了苓香的話,
“要是老身能舔著臉活到那時候,該講規矩時,老身也會痛痛快快地給你下跪的。
下去吧,拾掇拾掇自個兒。”
“是,老祖宗。”
苓香下去了。
老太君看向自己兒子,道:
“你也別杵在這里,要記著,你今兒,是要嫁閨女的,反正,你也會演戲。”
陸冰直接忽略掉了自己母親最后一句話,只是默默地行禮,準備告退。
老太君卻又道:
“別怕,別擔心,奪嫡的事兒,不是你想不摻和就能不摻和的,但只要你本著本心做事,就沒人能就著這事兒拿捏你,因為咱們陸家,是天子家奴,能決斷咱們陸家命運的,只有天子。
做事,也不用束手束腳,本著為天子做事的態度去做,就可以了。”
“兒子多謝母親教誨,兒子省的了。”
“去吧。”
“是,兒子告退。”
離開了小佛堂的陸冰吩咐身邊的老管家,去找一根棒子來。
他待會兒,要去打斷自己二兒子的腿。
站在那里等的時候,
陸冰腦海中浮現出自己母親先前說的話。
其實,
魏忠河今日才確定,在陛下手上,還有一支獨立于密諜司的情報衙門,那個衙門,更為隱秘,同時,權限可能更大,甚至,可能還盯著密諜司。
但這個世上,沒幾個人知道,那位幫燕皇掌管這個衙門的人,是這位世人眼里是靠著自己母親曾是陛下乳娘而得以賜差事的陸冰,這位,陛下的奶哥哥。
也因此,
陸冰比旁人知道更多關于六皇子的事情,六皇子和閔家余孽的關系,六皇子和平野伯的關系,六皇子前些年一直隱藏著的面目。
良久,
陸冰發出一聲嘆息:
“娘啊,你說奪嫡的事兒,不是想避開就能避開的,這不假;
但娘,你可知道,
人家壓根不是在和自己的兄弟們在爭,
是和陛下在爭啊。”
這章寫得真有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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