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就憑你這句話,你死十次,也一點都不冤。”
鄭凡默然而坐,倒是沒故意做出什么慌張的情緒。
沒那點政治敏感和對靖南侯的了解,鄭城守也不敢刀尖上跳舞。
大燕和司徒家默契地維持和平,往高尚的角度來說,是燕國敬重司徒家為大夏諸國抵御野人侵襲所以特意抬了一手。
而如果不是這個原因的話,那就只能是三巨頭之中,有人身體出了問題,且這個人身體出問題時,會直接影響到國家的決策。
也就只剩下,
陛下了。
田無鏡似乎只是點到即止,且沒有打算繼續在這個話題上深入下去,轉而道:
“你對此時的晉地局勢如何看?”
鄭凡馬上回答道:
“侯爺,原本三晉之地應該會極為混亂,我大燕想將其徹底消化,需要付出很多的時間和精力,但眼下司徒家的大成國建立,相較而言,算是幫我們分割了三晉。
這一次三晉之地動蕩,諸多豪強紛起,看似大有野火燎原之勢,但皆是虛火,我軍哪怕隔岸觀火,它燒著燒著也就滅了,且算是一勞永逸地將這些心存異心不服管教者,都拔了出來。”
“光看,可不行。”
“是,侯爺說的是,末將的意思是,先看著,等他燒到最旺時,再著手撲火,也不用太用力,畢竟這火再虛,一不小心燙到了手也不好受。
慢慢撲,慢慢趕,慢慢引,最后,這些火苗自會卷入司徒家境內。”
“此般豈不是助漲了他司徒家的氣勢?”
“不然,侯爺,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這邊的豪強大族,他們之所以能營造出這般勢頭,和當初咱們大燕境內的門閥很相似,無非是靠著地頭上的人望罷了,而一旦他們離開了故土,去了新地,一如魚兒離開了水,則將淪為流民,不僅僅是不復先前氣焰,反而會淪為累贅和負擔。”
“你這見解,確也不錯。”
“侯爺謬贊了。”
“就是淮南郡和淮北郡,又或者是這淮,是河流么,到底在何處?為何本侯從未聽說過?”
“……”鄭凡。
“罷了,不琢磨這個了。”
田無鏡站起身,鄭凡忙跟著一起起身。
“鄭城守。”
“侯爺,末將在。”
“從你翠柳堡離開后,到如今這步田地,你可曾后悔過?”
“回侯爺的話,悔得腸子都青了。”
“呵。”
“也是末將貪心,想著既然要去晉地赴任,那就和晉皇先打好關系,日后再怎么著也能有個照應,誰曉得……”
“鄭城守,你是篤定了本侯不會怪罪你,所以你對本侯是這般口無遮攔?”
身為燕將,居然事先想著和晉皇暗通曲款,這簡直就是其心可誅。
“還不是侯爺您慣的。”
鄭城守借棍上爬。
“你是個人才,所以本侯才會慣著你。”
“是,良禽擇木而棲,在侯爺手下,心里敞亮,也痛快。”
“不過本侯倒是有一句話,想要提醒你。”
“還請侯爺示下!”
“你是燕人不是?”
“是!”
“你是燕將不是?”
“是!”
“大燕可曾負你?”
“未曾!”
“若是大燕不負你…”
“那末將絕不負大燕!不負侯爺!”
“記著你這前半句話。”
“末將銘記在心。”
靖南侯面色平靜地看向窗外,入夜了,外頭,也開始下起了雨。
此時,在乾國南部,冬季已經算是過去了,春日的氣息已然很是濃郁,但晉地和燕國都位于北方,這冬天,自然也就更長一些。
所以,燕晉之地文風不盛,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年四季,冬季最為漫長,不似乾國那邊,大部分地方都四季分明。
無法看到足夠的春花秋月,自然養不出真正的詩人。
但有時候,日子過得太舒坦,反而容易把人的骨頭給整松軟嘍。
靖南侯抬起手,
“鄭城守聽令!”
鄭凡馬上單膝跪下,誠聲道:
“末將在!”
“著你速速收整部下,抽取一千精騎,子時之時,隨本侯所用。”
“末將遵命!”
接完令后,鄭凡站起身,腆著臉問道:
“侯爺,這是要打誰?”
“誰剛剛打了你,我們現在就去打誰。”
“打晉軍?”
大成國建立,三晉之地,眼下唯一還能被暫時稱之為晉軍的,其實也就是京畿之地的虞氏兵馬了。
虞化成到底還沒被大成國冊封,名義上,他以及他的部下,眼下仍屬晉軍,哪怕他們前兩日正準備將屠刀落在自家皇帝脖頸上。
“如何穩定三晉局勢,朝堂上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思量,但本侯也有本侯的思量,朝堂上那幫人的話,可以聽聽,但不要影響自己做事。”
“那他們先前…”
“他們退了,并非看我田無鏡的面子,而是不敢在此時對本侯出手怕觸怒我大燕;
本侯就站在他們面前,他們自己不敢來殺我,本侯難道還要去感激他們不殺之恩?
此地,已然是燕土,
哪有他們想來就來想打就打想走就走的道理?
鄭城守,本侯很欣賞你,但有一點,本侯覺得是你欠缺的,身為武將,得有狼性,可以暫時退卻,但退卻不是為了保存自己,而是尋求咬斷對方脖頸的契機。”
“末將受教。”
鄭凡覺得今日田無鏡的話,有些多,有著很明顯地想提點自己的意思。
不過,田無鏡既然說要出兵,那鄭凡自然就出兵,當下,在告退之后,鄭凡馬上喊來了瞎子和梁程,將工作安排了下去。
待得子時,靖南侯一身鎏金甲胄騎著歇息過了的貔貅出了塢堡,在其身后,有千余騎士跟隨。
月黑風高,
千騎卷平岡。
待得這一支人馬來到信宿城下時,靖南侯帶來的兩個扛旗騎士主動上前。
少頃,
信宿城的城門從里面打開,一名總兵策馬而出,直接越過了眾人來到田無鏡面前,在馬上行禮道:
“參見侯爺!”
“留一部看著城,其余人馬,入陣。”
“末將遵命!”
靖南軍,是田無鏡親造出來的兵馬,莫說此時田無鏡是新晉之地燕國方面的最高話事人,就算他什么都不是,依舊能夠輕輕松松地調動這里的靖南軍聽從自己的軍令。
無論是鎮北軍還是靖南軍,其實都是軍中只知侯爺不識陛下。
也就只有燕皇能夠接受甚至主動推動出這種局面,換做其他皇帝,只要他有能力,肯定會一門心思的想著削藩和“杯酒釋兵權”。
很快,信宿城內涌出了四千騎,和鄭凡的兵馬匯合在一起,這支隊伍,已然有了五千騎往上的規模。
用來應付一場中型的戰事,其實五千騎,已經是夠用了。
兵馬重新進行了整頓,靖南侯用兵,很講究調理,喜歡將紛亂復雜的戰場進行抽絲剝繭,從而尋找到瓦解或者擊潰敵人的時機。
鄭凡所部被暫時編入了這支兵馬之中,鄭凡本人,則是跟隨在靖南侯身側。
魔王們倒是沒有跟過來,而是留在本方隊伍里,畢竟在魔王們看來,主上跟在田無鏡這位三品武夫身旁,定然是最安全的。
哨騎也沒有放出去,人馬向東又行進了數十里后,在靖南侯的命令下,全部下馬休息。
鄭凡清楚,這是要蓄養馬力,讓人和馬匹都恢復到一個最佳狀態。
田無鏡靠在自己的貔貅身側,那只貔貅也是很貼心,主動趴下來給作依靠。
這讓鄭凡一陣眼紅,想著自己以后也要抓一頭通靈的妖獸過來當坐騎。
其實,如果事情都按照先前規劃來發展的話,自己做了盛樂城城守后,肯定會對附近天斷山脈內的資源進行搜刮,而妖獸,本就是一種稀缺且珍貴的“硬通貨”,不僅僅是在東方貴人圈里很受喜愛,就是販賣到西方去,也是價格不菲。
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先是南下之戰結束歸來后,許文祖沒給自己補充兵馬,接下來又是兩天的守城戰消耗;
可以想見,即將到來的騎兵沖陣,自己手底下的家當,又得被削掉好幾層。
這他娘的,是真敗家啊。
但鄭凡偏偏不能在臉上流露出絲毫不滿之色,反而要裝作很是平靜的樣子。
原本在閉目養神的田無鏡緩緩睜開眼,看著鄭凡,道:
“別小家子氣。”
鄭凡露出了樊力式的憨憨笑容。
“晉國京畿之地的皇宮,只要能打進去,里面的財貨分潤下來,也足以你填補這次的虧空了。”
鄭凡沒料到靖南侯居然會對自己說這種話,財貨,對于一個軍閥來說,定然是第一重要的,雖說福王的陵寢里藏匿著很多滁州城搜刮來的財貨,但因為自己這邊一直沒安頓下來,所以還沒辦法安排人去偷偷轉運。
退一萬步說,
晉國皇宮內的財富哪里是滁州城能比的?
就算虞氏皇族一直對外聲稱自己日子過得艱難,甚至一度傳出在赫連家聞人家覆滅后,晉皇散盡資財招攬收編潰卒的傳聞。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堂堂晉國皇宮,數百年來都未曾遭受過洗劫,里面的沉淀,絕對是驚人的。
雖說財貨的變現需要時間,招兵買馬也需要時間,但事實一次次證明,你如果很窮,那你的時間基本不值錢。
“那一戰之后不少潰卒隱匿鄉野,同時當地豪強大族也能用財貨拉攏,你不是喜歡用蠻兵么,天斷山脈里的野人聚落,也能用財貨去向他們買族內勇士的效力。”
“多謝…多謝侯爺指點。”
“這些事,不用本侯指點你也會去做的,麾下五千于兵馬,你手下占兩成,財貨分割,你就拿兩成去。”
“侯爺大恩大德,末將…”
“行了,本侯不喜歡聽你廢話。”
靖南侯抬頭,再看了一眼夜空,站起身,其身后的貔貅也緩緩地站了起來,這仿佛是無聲的號角,就像是波浪效應一般四周原本在休息的騎士們紛紛起身。
沒有吶喊,沒有喧囂,也沒有口號,
當所有人翻身上馬之后,
靖南侯的手臂揮下,
頃刻間,
馬鐵如雷!
其實,靖南侯的戰爭經驗并不豐富,古往今來,有些將領是需要從一次次戰爭甚至是要從一次次失敗中汲取經驗教訓才能成長為將星,但有些人,似乎真的是天授之。
靖南軍在銀浪郡的十余年里,沒正兒八經地打過什么大仗,但這位靖南侯生平第一仗的履歷就是借道開晉,一舉替大燕拿下晉國一半疆土。
不過,伴隨著大軍的疾馳,一名名游擊將軍到靖南侯身側來領命吩咐,又率各自麾下脫離了本陣去向其他方向。
這讓鄭凡明白過來,靖南侯,似乎對這晉國京畿之地,極為熟悉。
一部部人馬分了出去,少的兩百,多的上千,等到了京畿之地外圍時,鄭凡和靖南侯身邊,居然就僅剩下三百騎。
每一部人馬都有自己要去襲擊的目標,甚至連從哪里切入京畿之地以及隨后的安排靖南侯也做了吩咐。
這是一種和鎮北軍截然不同的作戰風格,想那李富勝上陣,都是自己沖殺在前,其余各部也是根據以往的默契進行配合絞殺敵軍,而靖南侯這里,則是將任務和細節分配到了極致。
仿佛此時夜幕下的京畿之地,對于靖南侯而言,無外乎是眼前放置的一張棋盤,盡情落子最后靜斬大龍罷了。
按照鄭凡的審美來看,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打仗藝術啊,不像是鎮北軍,就是仗著“兵強馬壯”欺負你。
當然了,如果兵強馬壯的前提下再加上靖南侯的指揮和調配,無怪乎入晉一戰,可以直接覆滅兩大氏族。
到最后,
靖南侯看向鄭凡,
下令道:
“鄭城守,你這一部在這附近游弋一個時辰后,直入晉國皇宮!”
赫然是要將這三百騎,包括那倆一路從歷天城陪著他一起過來的扛旗騎士都交給自己。
鄭凡心里有點慌,
早知道這樣自己為什么不把梁程帶在身邊?
這種感覺,就像是剛從駕校拿了證出來的新手司機,一出駕校們就要開車上路一樣。
以至于鄭凡后知后覺才想起來問靖南侯:
“侯爺,那您?”
田無鏡坐在貔貅身上,伸手抓了抓貔貅脖頸上的金色軟絨,
“本侯現在,是個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