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靖南侯又伸手指向左繼遷,
“這就有意思了,鄭守備說沒有漏網之魚,但你左繼遷又說還有一個女刺客主謀沒捉到,
你們兩個,到底哪個說的才是對的呢?”
鄭守備,左繼遷;
左繼遷臉上當即出現了冷汗,其實,他不傻,能被家族推到官面上來獲得家族資源支持的,怎么可能是傻子?
大門閥里的浪蕩公子都被圈在家里生孩子負責繁衍的工作,只有真正有才能的人才能有資格受到家族資源的照顧,為延續家族的輝煌出仕。
但他可能缺少的,就是這種警覺性吧,而這一點,一直扯虎皮的鄭凡可是相當有經驗,因為很多時候,對于鄭凡來說,一腳踏錯,就是一命嗚呼。
這是一場只有一條命的游戲,沒資格去大意。
靈堂刺殺的事兒剛發生沒多久,靖南侯就率軍入城,直入總兵府,要說這里面沒有貓膩,鄭凡第一個不信。
所以,鄭凡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而很顯然,這會兒,左繼遷也終于領悟了其中的問題;
他馬上低下頭,請罪道:
“回侯爺的話,刺客盡數被格殺,無漏網之魚,先前,先前是末將記錯了。”
“呵,身為一堡守備,記性居然這么不好,唉,朝堂鄉野之間,皆認為我大燕北軍是猛虎,而南軍為病貓,以前本侯還不以為然,現在看看我南邊的將領,唉啊…”
“末將知罪,末將愿意受罰!”
左繼遷將自己的腦門貼在了地上。
這時,鄭凡開口道:
“回侯爺的話,先前追殺刺客時,左守備腦部受了傷。”
左繼遷馬上點頭道:“是,是,是,末將腦子有問題,有問題。”
“有傷的話,就好好地回去治傷,不要胡言亂語,知道么?”
“末將遵命,末將明白。”
靖南侯伸手撣了撣靴子上的灰塵,慢悠悠道:
“南望城一線,紙醉金迷的日子過久了,很多人,也就都懈怠了,在我們大燕,有太多太多的人天真地認為乾國人,永遠都不敢主動進犯;
百年前,初代鎮北侯確實是將乾國人打痛了,但再深的痛,也已經過去了一百年。再深的傷口,也早就愈合了。”
鄭凡心里一時凜然,
果然如此,
整件事和自己在家和瞎子商討的大致上沒什么區別。
燕國朝廷重整堡寨體系,這是在為日后在南邊對乾國作戰做準備。
當代燕皇和這一代鎮北侯都已經過五十的人了,他們迫切地想要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去將一些大事給做完,去將一些問題,給徹底解決掉。
所以,
那邊還在調動各地門閥的力量聚集起來營造出和鎮北軍對峙的局面,這邊就已經在開始動手重整南望城一線為肅清門閥問題后的南征做鋪墊!
六皇子是天資聰慧,所以能敏銳地察覺出這一點。
那么,
作為燕皇小舅子深受燕皇信任同時還掌握著靖南軍的靖南侯本人,
他的所作所為,
肯定也是在貫徹燕皇的意志!
只不過,鄭凡和瞎子都沒料到,燕國高層的行事方式居然這般狠厲,簡單粗暴直接得,讓人覺得完全沒有政治家的藝術感。
玩政治就好好玩政治,你卻直接動刀子…
當然,如果能有動刀子的資格和能力,也確實沒必要去耍什么嘴皮子。
關于之前發生的刺殺,靖南侯近乎已經明示了。
但這種明示,并不是想當然地在拿你當自己人,首先,你得看你有沒有這個命!
正是因為后知后覺地想通了這個關系,左繼遷才毫不猶豫地接過鄭凡的話頭,聲稱自己腦子有病。
“百年承平,一些人,已經忘了本了。”
靖南侯說到這里,微微一笑,
繼續道:
“本侯先前收到消息,有亂賊潛入了懷涯書院,先前本侯正打算帶兵去書院拿人,只是不巧,南望城里居然發生了這等事,所以只得先帶兵過來穩定城中秩序,一時,倒也脫不開身了。
眼下,不知二位將軍,有誰能帶兵替本侯,將那些亂賊抓起來?”
這是要納投名狀!
本來,左繼遷是毫不猶豫地就要張口答應的,他先前相較于鄭凡而言,表現確實太失分了,但在聽到懷涯書院的名字時,左繼遷愣住了。
懷涯書院,有亂賊?
大燕文風,屬銀浪郡最盛,因為這里距離乾國最近,經常有乾國的士子文人來這里游學,同時還偶爾會有來自乾國的大儒進入書院講課。
可以說,懷涯書院就是大燕讀書人心中的圣地。
大燕以武立國,但因為南北無大戰事近百年,因此文風文氣也開始逐漸起頭,最重要的是,治國的時候,你必須依賴文人,燕皇登基后重用寒門打壓世家門閥,其實也在一定程度上助漲了文人的氣候。
懷涯書院走出來的文官不知凡幾,當朝宰輔年輕時就曾在懷涯書院求學。
去懷涯書院拿人…
左繼遷馬上想到的是,若是自己真的帶兵去了,簡直就是通過自己,將整個左家,放在了和大燕文人階層的對立面上。
這個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當你得到了家族的資源支持時,你身上,自然而然地也就擔負起維護家族利益的責任。
只是,左繼遷在猶豫,鄭凡卻沒絲毫的猶豫。
“末將愿往!”
靖南侯又開始摩挲自己的扳指了,聽到鄭凡的請命,嘴角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鄭守備可曾想清楚了?”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聽到這句話,靖南侯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
若是此時六皇子在這里,肯定會喊一聲:直娘賊,你又冒金句了!
靖南侯又緩緩道:
“鄭守備就不為自己手下想想?”
“回侯爺的話,末將麾下全是蠻兵。”
“蠻兵?”靖南侯來了興趣,“多少?”
“五百!”
“有趣有趣,用蠻兵去書院拿人,鄭守備,你就不怕天下文人非議你有辱斯文么?”
鄭凡拱手道:
“讀書人最喜歡講道理,但蠻子之所以是蠻子,就是因為他們不講道理,用蠻兵對付讀書人,當屬天作之合。”
“好一個天作之合,且待明日,密諜司的人會去翠柳堡聯系你,他們負責拿人,你負責配合他們。”
“謝侯爺栽培!”
左繼遷看著身邊的鄭凡,眼里露出了羨慕之色,得到靖南侯的賞識,絕對是所有南方將領最夢寐以求的。
但一想到懷涯書院,左繼遷的眼睛不禁又跳了跳,他不是孤家寡人,他不是孤家寡人啊。
當然了,不接這個軍令也就罷了,左繼遷是萬萬不敢說回去后派人給書院報信的,這才是真正的傻子行為。
甚至他還得擔心鄭凡那邊先走漏風聲讓書院那邊有所異動,到時候靖南侯怪罪下來,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他左繼遷嫉妒鄭守備在背地里使壞。
鄭凡和左繼遷一起退下去了,在總兵府大門口,鄭凡和左繼遷告別。
二人都是便裝從各自堡寨里來到南望城的,準備離開時,二人的心境卻截然不同。
“鄭兄,你可知懷涯書院在大燕文人心中的地位?”
“左兄,我們是軍人。”
這是鄭凡見面后第二次對左繼遷說這句話。
第一次說是在左繼遷打探朝廷是否有南下的動態時,告訴左繼遷,軍人不應該和書生一樣亂說話。
這一次,言外之意則是,我們是軍人;
任何朝代,文武抗衡都是常態,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方壓倒西風,身為軍人,你不去干文人那你去干嘛?給文人當狗么?
一如乾國那般,武將很多時候都是文官手中帶著鏈子的護門犬。
大燕不是乾國,這一代燕皇和鎮北侯要搞大動作的跡象已經很明顯了,只要動兵,只要有戰爭,軍人的作用和地位就會迅速提高!
你干了文人,文人固然會惡你,但你能收獲來自軍方的好感,這可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燕國不是乾國,燕國的宰輔哪怕是從那座懷涯書院里出來的,但他可不敢和現任乾國首輔那般說:“只有在東華門唱出的才是真正的好兒郎”這句話。
鄭凡從一名靖南軍軍士手中接過了韁繩,直接策馬走了。
留下左繼遷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而在總兵府安靜的靈堂內,
靖南侯依舊坐在門檻上。
“侯爺,這里涼。”
一個女人從靖南侯身后走了出來,將自己身上的一件皮草蓋在了靖南侯身上,這個女人,腳下穿著一雙紅色繡花鞋。
侯爺伸手輕輕拍了拍女人的手背,道:
“今日辛苦你了。”
“為侯爺做事,是妾身這輩子的福分。”
“剛剛那兩個人,你覺得如何?”
“左家的那個,是個有能力的主兒,但正如侯爺您說的,現如今咱大燕的世家子,就像是腐朽的木頭,哪怕刷上再多的漆料,也難以改變其內在已腐的本質,暮氣,確實重了一些。”
“那個北地小子呢?”
“許是鎮北侯在北地土大王當久了,其府里的人做事也帶著一種殺伐果斷呢。”
靖南侯搖了搖頭,道:
“這個鄭守備,查一下。”
“侯爺您的意思是?”
“李梁亭想把他的人塞到南邊來,本侯還求之不得呢,最好能把他手下的七大總兵調來兩個給我。
這會兒,李梁亭本人就在京城,他李梁亭想安排人,直接給本侯打個招呼即可,但本侯卻一點風聲都沒收到。
這小子,說自己是鎮北侯府門下走狗,但他走的不是侯府的路子,去查查,是誰把他運作到這里來的。”
“奴婢遵命。”
“若他真是李梁亭的人,就罷了,若他不是……”
“侯爺打算如何呢?”
“且先看這小子到底能把懷涯書院的事兒料理得如何吧,懷涯書院的那幫腐儒,吃我大燕的供奉,受我大燕的土地,收我大燕的學生,卻一直在宣揚著乾國的什么仁義文化。
這幫吃里扒外的東西,本侯可是忍了他們很久了。”
“書生文人,不都這樣么,談及琴棋書畫,都以乾國為最…”
“那本侯就要看看,當我大燕鐵騎將那乾國的脊梁再打斷一次后,看看還有什么人會吹噓什么乾國文風無雙!
等著吧,快了,真的快了。
本侯要讓世人知曉,
琴棋書畫,仁義道德,
在金戈鐵馬面前,半文不值!”
說罷,
靖南侯抬頭環視四周,
微微皺眉,
不滿道:
“那楚天尺還說是密諜司里的人才,本侯看也不過如此,本侯都坐了這么久了,怎么還沒聽見這城里哭聲四起?”
鄭凡騎馬出總兵府沒多遠,就看見了阿銘,再一起去客棧喊了樊力后,三人馬上向翠柳堡趕去。
鄭凡和阿銘一人一匹馬,樊力因為要挑著兩箱沒送出去的銀錠,所以不方便騎馬,但他就算是扛著東西狂奔,也不比鄭凡和阿銘的馬速慢上多少。
四娘曾調侃過樊力,吃這么多的飯,力氣可全都長腿上去了。
太陽還沒落山前,鄭凡就趕回了翠柳堡。
讓鄭凡有些意外的是,在翠柳堡外,鄭凡看見了瞎子北和十多個工匠打扮的人在測量著什么,那些匠人手里還拿著圖紙,正在聽瞎子的建議進行著修改。
看見鄭凡回來,瞎子北先對這些匠人告罪失陪,隨即馬上來到鄭凡面前。
“主上,禮物,沒送出去?”
雖然瞎子北眼睛看不見,但他精神力一掃就能感知到樊力挑著的兩個箱子里銀子還在。
鄭凡沒急著告訴瞎子南望城的事,而是先問道:
“這些是什么人?”
“回稟主上,這些,是被一家商號召集來的匠師。”
這會兒的燕國匠師,用后世的話來形容,就是包工頭。
“你找來的?不,是六皇子招來的?”
“主上明鑒,六皇子的商號不僅僅是將匠師們組織過來,就連重修翠柳堡的料石及其他材料也都從附近采購好了,正在向這邊運送。
屬下剛剛是在和匠師們商量圖紙細節,不出意外的話,明日我們就能動工了。”
修建一個堡寨,尤其是翠柳堡這種大堡寨,這代價,可不是一般的大,你修一座城還能收稅或者賣賣鋪子什么的回回本,但修一個純軍事用的堡寨,是根本看不到回本的可能,純粹是將銀子上交給國家了。
不過,六皇子確實是兌現了他的諾言,沒什么是比一座堡寨是現在鄭凡更需要的了,總不能大家從北方來到南方后,反而和在北方一樣天天住帳篷吧?
“主上,我聞到飯香味哩。”
挑著兩箱銀子奔跑了一天的樊力餓了。
鄭凡無奈地笑笑,伸手搭著瞎子北的肩膀,道:
“行,我們邊吃邊說。”
瞎子北放下了碗筷,點頭道:
“主上您主動接下這道軍令,是對的。”
能得到老銀幣的肯定,鄭凡心里的石頭算是落地了。
“這般看來,南望城里今天發生的事兒,應該就是靖南侯在背后策劃的了?”四娘一邊給鄭凡盛雞湯一邊說道。
瞎子北點頭道:“八九不離十了,無非是找個借口,把這些常年在南望城日子過得太舒服的官僚和大族們清洗一波。”
“可真不講究。”四娘調侃道,“我說手法上,欠缺美感。”
“但效果卻是最好,乾國是畏燕國如虎,但不敢開戰是一回事,其他的事,乾國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蕭大海和南望城的知府大人以及南望城附近的一些大族族長,他們的死,可能并不算冤枉。徐徐圖之的法子,或許還真不適合解決這幫人,一旦讓他們有所察覺,說不得這銀浪郡都會因此產生動蕩。”
飯后,
鄭凡原本打算去和四娘一起去研究一下這軟甲怎么織的事兒,卻被瞎子北重新請了出來。
“有什么事?”鄭凡開口問道。
瞎子北沒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位置。
鄭凡明白了,將魔丸所在的石頭放在了帳篷口,然后和瞎子一起向外邊走了一段路。
“主上,聽阿銘說,今日魔丸救主了?”
“嗯。”
“且差點有反弒?”
“可能,只是他想和我開開玩笑吧。”
“主上,當初是屬下建議主上將魔丸貼身帶著的,因為當時我們幾個都不在主上身邊,為了保護主上的安全才做出這般選擇。
現在,還請主上將魔丸找個東西,封存起來吧。依屬下看,將其和沙拓闕石一起放在棺材里,最為合適。”
“需要這么嚴肅么?”
“主上,您對魔丸的了解,比我們所有人都深刻,是您,將魔丸設計成的九世棄嬰凝聚而出的怨魂,魔丸最恨的,其實就是他的父母;
他天生,就對代表著其父母的事物有發自內心的反感。”
“但他今天救了我。”
“那是因為他還沒完全蘇醒,他還在克制著自己,以前,主上沒蘇醒時,他將自己封印,可能是因為他本就沒有實體,所以可以偷懶,不用呼吸,不用消耗,就是沉睡。
但當主上已經蘇醒后,他還在繼續封印著自己,按照主上您的說法,也就是曾在荒漠上第一次面對沙拓闕石時,他曾有完全蘇醒的跡象卻被沙拓闕石給強行壓制了回去。
屬下覺得,若是魔丸繼續待在主上身邊,萬一其要是受到更大的刺激或者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體內的本能弒父殺意,可能……”
“他可能就會把我給殺了?”
“正是,其實,屬下一直很好奇,我們這些人都對魔丸有著一種本能的忌憚,但作為對魔丸最為了解的您,為什么對它…一直很親昵?”
鄭凡在地上坐了下來,伸手拍了拍自己身邊,瞎子北也就跟著一起坐了下來。
隨后,鄭凡伸手摸了摸自己口袋,掏出了煙盒,給自己和瞎子北都送上一根煙。
再用火折子,
點了煙,
鄭凡深吸一口,緩緩地吐出了煙圈,
“這種感覺,就和你在小區里養大狗一樣。”
“嗯?”
“哪怕你的鄰居,別的小孩,對這條大狗怕得要死,但你自己依舊自信地不上牽引繩也不上捆嘴讓它自由撒歡地亂竄。
恬不知恥地說:‘我家狗它從不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