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低沉的號角聲劃過天穹之下,遠遠便見一條長龍在大地上緩緩‘挪動’。
李長壽站在圣母宮角落的屋檐上朝遠處眺望,見數萬人組成的儀仗在大地上行走,前有百名戴著巫祝面具的男女蹦來跳去,后有十多只被幾人扛著的號角不斷發出陣陣噪音,左右還有幾批替換者,輪番上陣,好不熱鬧。
儀仗大部分都是甲士,守衛著那座被三十二頭同種異獸拉著的巨大車架。
要么說還是凡俗帝王會享受,這車架就如一座小殿,還分上下兩層,其內有奏樂聲、有款款起舞的曼妙身影,除卻帝辛之外,還有八位隨行的大臣。
真·房車。
所謂異獸,其實也是些被人族馴服的‘普通野獸’,只是力大了些、耐力出眾,成為了帝王家拉車首選,也是商君身份的象征。
看此景,飛鳥退散、行人退避,黃沙滾滾、遮天蔽日。
若有望氣之法,能見這人皇儀仗的正上方,有一條金龍在緩緩游動,龍首罩在帝辛之上。
人皇氣運。
因上古時龍族曾成為人族圖騰,并在人族最黑暗時幫助過人族,故成為了人族的圖騰象征。
商君的氣運所顯按理該是玄鳥,但終究分量不如‘人皇’二字。
李長壽詩興大發,口中輕吟幾聲,左手已背負在身后,右手在身前略微抬起,當下就要指點江…
“長者?這位穿白袍的長者?”
有個粗獷的嗓音在背后響起,見李長壽不搭理,嗓音更粗魯了些:
“老頭!嘿!說你呢老頭!穿白衣服的那個!干哈啊!想跳樓啊?”
李長壽有點無奈地轉過身來,看著下方那近乎丈高的大漢,又看了眼不遠處那些此前來這里巡邏又急忙退走的甲士。
粗俗。
他有些顫巍巍地從側旁木梯上滑了下來,笑道:“這位將軍,小老兒在這里張望下,稍后人太多,也看不到大王了。”
這壯漢嘀咕道:
“多大歲數了心里沒數?爬這么高摔下怎么辦?老老實實的,等會大王來了,長者自是向前看。
你別整什么事啊我警告你!要是弄點血腥沖了運道,當心我!”
壯漢舉著板斧晃了晃,隨后就翻了白眼,轉身背著手走開。
李長壽含笑點頭,目中帶著幾分笑意。
遠遠還能聽見幾名小將軍在這壯漢身旁稟告各處準備的情況,口中不斷喊著‘惡來統領’。
搖搖頭,李長壽背著手走回自己的小屋,靜靜等待熱鬧到來。
女媧廟中早已是全神戒備,這般盛事自是吸引了不少凡人看熱鬧,在女媧廟聚了個漫山遍野。
聽得外面傳來幾通鼓聲,眾人高呼大王;已換上了一身華美長袍的李長壽走出這具紙道人常待的小木屋,背著手走向大殿方向。
眾將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見李長壽這紙道人氣勢非凡、非同尋常,也不知是什么來路,又連忙去找來之前那莽漢。
“嘿你!”
惡來雙目瞪圓,沖過來就攔在李長壽面前,壓著嗓音又著急地喊著:“你干啥的!大王這就來了,這是你亂走的地兒嗎?”
“這個…”
“這個啥啊這個!”
惡來罵道:“來人,給抬回去!”
李長壽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剛想解釋說,自己是這里的榮譽住持,也是今日祭祀大典的主持者,只是之前沒露面,側旁突然傳來一聲輕呼:
“是、是大史大人嗎!”
惡來轉過身來,李長壽淡定的一笑,雙手揣在袖中,靜靜站在原地。
不遠處,一名提前趕來檢查各處布置的老臣,滿是激動地跑了過來,仔細盯著童顏鶴發的李長壽紙道人一陣猛看,差些聲淚俱下。
“大史大人!真的是您!您怎么會在此地?
惡來還不退下!
你這兇神惡煞模樣,嚇到老大人怎么辦!”
李長壽笑道:“是小方啊,我離了朝歌城就在此地定居,每日修身養性,倒是又活過了這些年頭。”
“哎,您還記得晚輩,當年多謝大人提攜,才有晚輩今日,您且等,我這就去稟告大王!”
當下,這老臣轉身一路小跑趕去院前。
“這?”
那傻大個統領低頭看看李長壽,又看看那老臣的背影,隨后只能摸一摸早禿的古銅色腦殼,有點不知為何。
不多時,就聽得幾聲大笑,一名身穿玄色寬袍的中年男人踏步而來,面容之上滿是欣慰,見到李長壽之后,雙目中滿是光亮。
自是今日的帝辛。
李長壽低頭拱手行禮,口稱:“拜見大王。”
“哈哈哈哈!大史你竟在此處!寡人思念久矣!”
帝辛大踏步向前,背后有大群文臣武將跟隨。
李長壽:…
說的就跟他們很熟一樣。
待到近前,幾位托孤大臣各自對李長壽打過招呼,帝辛嘆道:
“當年大史不告而別,寡人與太師心殤久矣,今日能得見大史尚康健,寡人安心,安心了。”
李長壽笑道:“唉,年事已高,不能為大王出謀劃策安定四方,心中頗感遺憾。”
帝辛目中光芒閃過,笑意更濃郁了些。
“大史為何會在此地?”
顯然,聞仲對帝辛又說了點什么。
李長壽心底暗嘆,緩聲道:“在此地養老做個住持,這里山清水秀,頗為怡人,今日本由我為大王住持拜祭大典,看這樣子,只能讓其他住持來了。”
“大史歇息,大史歇息,”帝辛看向前方圣母大殿,笑道,“不過拜神之事。”
李長壽含笑點頭,言道:“多謝大王體恤。”
帝辛笑著點頭,也不再多說,邁步走向大殿,李長壽就被幾位大臣圍住噓寒問暖。
側旁那惡來,此刻抿嘴、皺眉,默默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大嘴,有點不知該如何開口。
李長壽抬手拍了拍惡來的手臂,贊嘆道:“好家伙,夠壯實。”
隨后就含笑走遠,任那惡來一陣傻樂。
這般小風波迅速歸于平靜,李長壽跟在幾位大臣身后,與帝辛一同進了圣母殿。
又有正式住持前來,主持稍后祭拜大典。
帝辛背著手,在幾位大臣的解讀下,欣賞著大殿兩側墻壁上的精美壁畫,壁畫的內容便是女媧造人、女媧補天、女媧賜福等畫面。
一尊五丈高的女媧玉像豎在大殿正中,其上散發著淡淡玉光,但面容和發飾都被白色布匹遮住。
‘圣母不顯真容’,是此時凡人對圣母娘娘最高的敬意。
待帝辛參觀完大殿,那老住持就問,是否現在立刻開始祭典,帝辛言道:
“不必太過周折,寡人奉上祭品,拜一拜圣母就是。”
那老住持自不敢說什么,幾位大臣也早知大王是什么性子,自不會在這繁文縟節上多嘴。
不多時,有甲士抬來烤熟的牛羊牲畜、瓜果點心,帝辛取了三炷香,面色凝重地對著圣母像拜了拜,將香插在香爐中。
帝辛后退幾步,側旁有甲士搬來軟墊,而后帝辛撩起衣袍下擺,率殿內殿外眾文臣武將、甲士兵衛,緩緩跪伏了下去。
此刻,李長壽突然明白了,為何帝辛要來參拜圣母像。
女祭團全程被排擠在外,沒能參與任何步驟,而帝辛一句‘一切從簡’,就將女祭團隔絕在外,從而將神權握在了掌中。
這一步走的,當真是妙。
正此時!
李長壽耳尖一動,正對著圣母像拜祭的他,突然抬手朝帝辛一點。
凡人不可見之處,先是一道淺紫色毫光朝帝辛飛射,但隨著李長壽這一指點出,帝辛身后出現了一抹淺白色的光暈,將這毫光穩穩當下。
‘嗯?’
李長壽雙目微微一瞇,這具紙道人只是跪伏不動,心神立刻挪移。
圣母廟之外,一名甲士微微皺眉,豎起大拇指、又對著大殿方向輕輕摁壓。
但這次,他剛有動作,一只大手突然出現,死死地摁住了他手腕。
這甲士一愣,順著大手看去,卻見一名身著青袍的老道,身形虛淡、面露微笑,對自己道一句:
“道友,好久不見。”
甲士嘴角露出幾分冷笑,身體抽搐了幾下,無力地趴倒。
而在甲士身上,一縷淺藍色的煙霧彌漫而出,凝成了凡人不可見的虛淡身影,背負雙手、含笑看著李長壽。
他身形微胖,面容可用富態來形容,嘴邊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
西方教,彌勒。
“道友見我在此地,似乎絲毫不驚訝?”
李長壽嘆道:“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來此地的是道友罷了,道友能回歸天地間,想必是得了天道準許。
此事,不問也罷。
只是沒想到,道友的這化身之法還是那般粗糙,我隔著八百里,都嗅到了道友身上的腐爛味道。”
彌勒嘴角輕輕抽搐,雙目之中流露出幾分兇光。
“你要保商君?”
李長壽笑而不語,紙道人包裹上了一層玄妙的道韻,卻是將這本身底子較弱的紙道人,臨時提升到了與彌勒化身氣息持平的層次。
下一瞬,兩道虛淡的身影同時消失!
圣母宮狂風大作,高空出現一黑一白兩朵白云,圣母宮外圍,有兩顆閃動的光點不斷追逐、碰撞,但互相碰撞的余韻又被順手抹去。
以至于各處對著圣母宮大殿跪拜的凡人們,完全沒注意到這般異象奇景。
李長壽紙道人的法力在迅速消耗,但彌勒卻被他牢牢攔在了圣母宮外圍,片刻間卻化解了數十次對帝辛點出的流光。
大殿中,帝辛已開始起身,眾文臣武將也緩緩站起身來,拜祭已經結束。
彌勒自知機會已失,冷哼一聲,與李長壽同時現出身形,卻是在圣母廟外數十里的山里那種。
李長壽嘴角露出淡淡微笑,這具紙道人的法力已是消耗殆盡。
彌勒淡然道:“李長庚,你可知貧道奉誰之命?”
“你能問出這般話語,答案自然不言而喻,”李長壽背負雙手,如此答著。
“那你還敢如此行事?”彌勒冷笑道,“當真不怕,你與我此前的境地易地而處?”
李長壽嘆道:“我護持的不過是人皇二字,你所做卻已是犯了天規天條,當真不怕被人族氣運反噬?
你等閑可去告我黑狀,等等看被清理的會是何人。”
彌勒嘴角輕輕抽搐,也不再多言,這具化身隨風消散,只留下了一句:
“李長庚,貧道與你,自有清算。”
李長壽卻是嘴角撇了撇,“隨時恭候。”
這彌勒,竟是成了天道暗棋?
自己擋下了彌勒,帝辛豈不是會正常的完成拜祭,不會有‘題詩’之舉動?
封神大劫就這么容易,被自己改了大的走向?
如果出手的是西方教或者天道,那為何會只有如此簡單的布置,讓彌勒過來搞事,完全忽略他這個天庭普通權臣…
李長壽心底泛起重重疑惑,剛想轉身看向圣母宮,同時將心神挪回帝辛身側不遠的官字紙道人處,道心沒由來的突然輕顫。
昂——
一聲急促且虛無的吼叫聲傳來,李長壽在林中的紙道人豁然抬頭,看向高空。
那里,人皇氣運金龍仰頭怒吼、張牙舞爪,似是要沖天而起,但龐大的身軀卻被定格在云上,絲毫不能動彈。
李長壽雙目綻放神光,得見那高空有一抹黑光急急落下。
圣母廟大殿之中,正要抬腳走出大殿門檻的帝辛,沒由來地停下了動作,背負雙手、轉身看向圣母玉像。
“這女媧娘娘,為何要蒙著自己面容?”
廟外林間,李長壽先是默然無語,目光無比復雜,很快嘴角露出幾分自嘲的笑意,身形被火光吞噬、灰燼隨風消散。
天道已這般不遮不掩,出手毫無顧忌了?
氣運金龍被定,聞所未聞。
帝辛突然來了‘興致’,見所未見。
凡俗帝王、世俗人皇,便可被天道如此肆意撥弄,甚至連形式都不肯走,在彌勒出手失利后,直接下場…
道祖為何不顯?
又或是,這本就是道祖授意之事?
那火云洞中,躺在湖水底部的老人,又能如何安睡。
以天道賦權為正統標識的天庭,今后如何稱‘正義’二字?
李長壽預想過種種情形,想過準提會再次出手,想過帝辛在做大王的這些年,性情會被一點點改造,想過…
沒想到,卻是以最簡單的方式,來完成那本質虛無的劇本。
后面之事,不看也罷。
天道,何以制衡。
洪荒當真…太兇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