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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二章 帝·辛

  “大人,宮中有侍衛傳令,讓您立刻進宮一趟。”

  書房外,府內老管家的嗓音帶著幾分疲倦與惶恐,這位在大史府做差十數年的老漢,明顯察覺到了今夜的不同尋常。

  書房門打開,李長壽緩步走了出來。

  這具紙道人身著暗紅寬袍,蒼白的長發束起鶴冠,還是那般精神矍鑠,一如多年前剛入住此地那般從容,且精力旺盛。

  李長壽在袖中摸出一封信,遞到了這老管家手中,笑道:

  “今夜我去王宮后,你就鎖上大門,讓府內的兵衛不要隨意外出,有人來問你就說我已去王宮之中。

  等明日各處安穩了,你將這封信打開,里面有打開我書房柜子的辦法,里面的錢財,你就給府內的人分了吧。

  也算是你我一場緣法。”

  那老管家握著信封的手有些顫抖,“大人,您這是…現在城內風言風語傳的厲害,前幾日都在說大王病重,您、您可別出什么事!”

  “并非出事,而是該離開了,”李長壽抬手拍拍老管家的肩頭,“莫要多想。”

  言罷,李長壽腳下生出一縷煙霧,將自身緩緩托起半丈,身形一轉直接出現在前院無人處,不急不緩地走向門庭。

  那管家張張嘴,卻只是低頭對著李長壽紙道人的背影跪伏了下去,在夜色中留下一聲輕嘆,似是在感激這些年的關照。

  李長壽出得府門,大隊甲士一擁而上將府門圍了起來,一名中年將領向前抱拳、低頭,高聲呼喊:

  “大人,大宰請您即刻入宮,末將已為您備好馬車。”

  “不是牛車啊?”李長壽皺了皺眉,老氣橫秋地道一句:“我這老胳膊老腿,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顛簸。”

  那將軍尷尬一笑,低聲道:“事態緊急,還請您遷就一下,若是顛了您,末將砍了那趕車的腦袋!”

  正牽馬車過來的兩名兵衛禁不住哆嗦了下。

  “不至于,不至于。”

  李長壽擺擺手,一個健步邁上車架,把旁邊一群甲士看得眼都直了。

  這要是放李長壽藍星老家,旁邊這群年輕人估計要齊聲稱頌:

  臥槽,這老大爺,哎喲喲,臥槽…

  放南洲俗世也就只能一句:這老大人,身子骨當真硬朗。

  車轅咕嚕嚕地轉動,李長壽坐在馬車中搖搖晃晃,一路朝王宮疾馳而去。

  同一時刻,大王宮周圍的眾大臣府邸外,一輛輛牛車、馬車在兵衛的護持下趕赴王宮。

  此前數日,朝歌城內風聲鶴唳。

  老王的身體每況愈下,此時已近乎油盡燈枯;三位王子在王宮內守候,朝政暫由大宰執掌。

  此時大宰深夜召集眾大臣,無外乎一件事。

  王已經不行了。

  李長壽卻知,帝乙在兩個時辰前已死去,朝歌城上空曾有人皇氣運顯化的蒼龍現行,隨后自行散去。

  此時用望氣之法觀察朝歌城,能見朝歌城上空云蒸霞蔚,一片紫紅色的云霧不斷翻涌。

  那正是尚未重聚的人皇氣運,代表著此時人皇之位懸而未決。

  雖子受是嗣子,但王宮中必然出現了變故,不然不至于拖延兩個時辰。

  凡俗、王位、貪欲、私心…

  這一夜,當真適合玉鼎師兄來此地悟道。

  不多時…

  “大史大人,已到了。”

  “嗯,”李長壽應了聲,掀開車簾,被兵衛扶下車架。

  周遭,一架架車馬橫七豎八地停放著,一位位老臣被接連攙扶下來,快步趕向大王寢宮。

  那些急促的腳步聲,宛若雨掃芭蕉,又似敗軍亂涌。

  李長壽混在老臣群中,不斷有人湊過來想說句話,都被他用手勢制止。

  很快,這批大臣便趕到了寢宮前。

  此地已聚了上百名文臣武將,但有資格進去者少之又少。

  “大史大人!”

  有老臣高呼一聲,前方圍著的眾大臣努力讓出一條路,李長壽疾步前行,皺眉進了虛掩的宮門。

  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面而來。

  宮殿內有些陰暗,似乎是為了刻意凸顯此時壓抑的氛圍。

  向前走,朝中十數位文武大臣聚在大殿正中的床榻前,李長壽定睛看去,竟都是些封神榜上有名、自己小本本上暗戳戳記下之人。

  比干,年富力強,有七竅玲瓏心,掌大商刑罰。

  杜元銑,司天監大臣,研究天文星象,知曉節氣變化,定大商每年耕種之月份。

  梅伯,諫言大夫,主如何與大王慪氣。

  商容,外尹,本是主內務大臣,與大宰分管內外,但因商君忌諱,此時只是虛職。

  還有初現老態之聞仲,王子少師,輔佐王子…

  等等。

  李長壽暗中計算,卻發現那本有資格入內的黃飛虎,此刻卻不在殿內。

  在這些大臣之前,便是跪在床邊的三位王子,各自低頭不語。

  子受是嫡長子,跪在最前,身后兩個中年文士,便是他的大哥和二哥,微子啟、微仲衍。

  李長壽的腳步聲,引來道道目光注視,微子啟與微仲衍都對他投來善意的目光。

  唯獨子受,只是跪伏在床前,絲毫不動。

  那白發蒼蒼的大宰快步迎來,低聲道:“大史,你總算來了,大王已是升仙而去,還請你寫下史言,流傳后世。”

  李長壽虛弱地咳嗦兩聲,自袖中拿出一方華美的布帛。

  “寫好了。”

  “寫!”大宰瞪了眼李長壽,幾位老臣皺眉看了過來。

  李長壽低聲道:“萬無一失,有備無患。”

  那大宰將布帛打開,靠去側旁燈臺,仔細讀了一遍,而后緩緩點頭。

  “既如此,老臣就去對眾大臣宣告大王升仙之事,還請三位王子勿忘執禮。”

  言罷,大宰端著布帛,命宮人打開宮門,用一種獨有的強調,高聲呼喊:

  “大王!崩!”

  殿外眾臣齊齊安靜了下來,床邊子受哽咽高呼:

  “父王!”

  微子啟、微仲衍齊聲高呼,比干低頭垂淚,眾大臣盡皆躬身嗚咽,大殿角落中傳來女眷痛哭聲。

  哭聲自大王寢宮朝各處蔓延,不多時王宮內盡是嗚咽之聲。

  這是禮,須得尊,不哭那是要治罪的。

  一個時辰后,哭聲息止。

  大宰高聲呼喊,命女祭向前祈禱誦經,此過程要持續一日一夜。

  隨之,大宰便道:

  “還請三位王子與各位大臣,移步王殿。

  商不可一日無王,大王最后的旨意已在老臣手中,各位方才也是親眼見證。

  一切,以此旨為定!”

  李長壽不由心底暗笑。

  帝乙咽氣是在自己來此地時的兩個時辰前,這道旨意是自己來此地時的一個半時辰前。

  當時帝乙像是回光返照,其實不過是一些法術把戲罷了。

  天庭定下的規則,是不可動人皇,而帝乙咽氣時人皇氣運已崩,不過一具尸身。

  這把戲看似淺薄,卻相當有用。

  三位王子起身,各自低頭后退,一聲不響朝殿外而去,眾老臣在后跟隨。

  聞仲趁機到了李長壽身側,略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輕聲一嘆,并未多說什么。

  很快,剛才還在痛哭的臣子如潮水般退去,整個大殿僅剩幾名女祭開始蹦蹦跳跳,頗顯寂寥。

  一代天子一代臣,人走茶涼,不外如是。

  半個時辰后,大王殿中。

  空蕩蕩的王座前,大宰將手中布帛緩緩攤開,那有些氣短的朗讀聲,開始在殿內來回飄蕩。

  下方三位王子呈品字站立,子受居于前,低頭聽宣。

  微子啟與微仲衍站在靠后位置,二人對視一眼,嘴角笑容頗有深意。

  就聽大宰道:

  “寡人一生,雖征戰外方、擴國之疆土,俘敵百萬眾,揚先祖之威,然無功有過。

  大商而今,內憂難解,外患重重。

  寡人慎思慮,猶覺子受年幼,過于鋒芒,王位若傳之他手,恐精進不足,國分崩離析。

  子啟為長子,治學上進,謙遜待人,可托付王位。”

  大宰聲音一頓,低頭看向下方三位王子。

  大殿內落針可聞,一股難言的壓抑感,讓不少文臣武將屏住呼吸。

  大宰沉聲道:“子受王子,可有異議?”

  子受默然不語,卻挺直腰桿,閉上雙眼。

  微子啟略微皺眉,一旁微仲衍卻長嘆一聲,緩聲道:“沒想到,父王會在最后的時刻改變主意。

  子啟兄長相對我與子受,確實更為沉穩,有國君之風度。”

  正此時,一名身形魁梧的將領自武將陣列邁步而出,高聲道:

  “敢問大宰!大王的這道旨意是何時定的,末將為何未聽聞過?”

  又有武將道:“這旨意當真是大王所寫?自今日之前,大王對子受王子都是贊不絕口,為何會突然更改嗣子人選。”

  “魯雄將軍!”

  有文臣怒斥:“你在教大王做事?!”

  那名為魯雄的武將罵道:“末將對大王忠心耿耿,日月可鑒!只是此事著實蹊蹺,須得問明查清!”

  “魯雄將軍,”那大宰嘆道,“此前大王彌留之際,命我等打開枕邊密匣,從其中拿出了這道旨意。

  此事,六卿之中有五位曾見,兩位王叔也親眼所見。”

  文臣之首的比干緩緩點頭,大臣陣列側旁、本身沒什么具體職位的胥余,也是慢慢點頭。

  眾武將大多皺眉有所不解,半數文臣卻是目中帶著淡淡的笑意。

  李長壽在側旁靜靜看著,他其實也想知道,子受會用什么樣的方式登臨王位,是否會在今夜,露出他殘暴不仁的一面。

  還挺期待。

  “三弟。”

  微子啟開口呼喚,嘆道:“莫要因此事傷心,此王位當你我三兄弟共享之。”

  子受全然不語,靜靜站在那,背影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

  這并非修行道境產生的威壓,而是純粹的威嚴。

  如山岳、如蒼穹、如四海碧波!

  “三弟,”微仲衍向前踏出半步,正色道:“群臣之前,莫要讓長兄難堪,為兄知道你不舍王位,但這也是父王的旨意…”

  “鬧夠了嗎?”

  子受低聲喃喃,讓微仲衍略有些不解。

  微仲衍正要繼續開口,子受卻淡然道:“群臣退避,不退者斬。”

  “這…”

  “王子,你如何發號施令?”

  “我等具為先王任命之臣,為何不可在此?”

  鏘鏘!

  武將陣列,大批將領竟在腿甲之中拔出短劍,持劍逼向側旁眾文臣,殺氣騰騰。

  眾臣連忙后退,子受又道:“此前曾在我父王床前的各位留下。”

  那微子啟振臂高呼:

  “且慢!你們要反了不成!”

  眾將不答,只是驅趕文臣,與文臣一同出了大殿,將殿門緊緊關閉。

  那微子啟面色漲紅,轉身怒視子受。

  “子受!你莫非連父王的旨意都不尊了?!”

  子受此刻已是轉過身來,有些冰冷的雙眸凝視著自己兄長,讓后者下意識后退半步,精美的袍子都有了褶皺。

  “那是不是父王的旨意,你我心知肚明。

  我一直敬你為兄長,但你竟用父王尸身做這般謀算!

  當真我不知那方外之士的異術?”

  那大宰忙道:“三王子…”

  “閉嘴!”

  子受扭頭怒視,殿外恰好有雷霆閃耀,竟嚇的那大宰抬手捂住胸口,幾乎要昏闕過去。

  正此時,殿外傳來陣陣衣甲摩擦的聲響,似有大批甲士蜂擁而來。

  那微子啟底氣頓時足了些,昂首挺胸,手指子受:

  “三弟,你莫要自持勇武,就可嚇住為兄與諸位大臣!這朝歌城,今夜由不得你做主!”

  “是嗎?”

  子受嘴角撇了下,走向高臺王座,又在臺階上轉過身來,自顧自地坐在臺階中央,目中帶著幾分憐憫。

  “長兄…大哥,這么多年,你似乎一直沒發現一件事。

  自我年幼時,你與你的親家翁就用各種手段針對于我,投毒、暗殺、意外,無所不用其極,我可曾有一次命危?”

  微子啟面色陰沉了下來,冷然道:“此事為兄并不知情。”

  子受身形向后歪著,手肘撐在臺階上,目中帶著幾分嘲諷。

  他緩聲道:

  “為了今夜,你花費了三年的功夫,暗中收服了城中衛軍統帥、王宮親衛十二位將領,為此丑態百出,許諾越扔越大。

  你今夜成為王,就會再多十數方國。

  大哥,你可曾想過,我商國弊病為何。”

  微子啟淡然道:“商國弊病,在奴在侯。”

  “曾經我也曾這般想,但如今不會了。

  商國弊病,在于你、我、父王,都站在這座冰山上,卻想將冰山融成活水,最先掉下去的,便是你我。”

  子受抬手捏了捏鼻梁,“曾經我也以為,只有我看出了咱們商國的病痛。

  直到與大史夜談了一次,才知,我并非是歷代王子中最聰明的。

  大家都能看到這些病痛,也定有不少人想去革新,最后卻只是頭破血流。

  為何?

  商有八百諸侯,然,商才是最大的諸侯,當大商老了、衰弱了,總有雄心勃勃者站出來。

  商真正的弊病,在于…

  王,不夠王。”

  轟隆隆——

  殿外雷霆閃耀,隨后有大雨傾盆而下。

  伴隨著雷聲,宮門方向突然傳來了殺喊聲。

  微子啟面色一變,快步朝宮門走出十數步,卻又立刻停下,轉身怒視臺階上的子受。

  “三弟,你都做了何事!”

  “清理叛軍。”

  子受淡定地回答著,略微搖頭,淡然道:“你只知謀算,想拖住飛虎,卻不知飛虎早做準備,暗自修了自城門到宮門的地道。

  你所收編的那些親衛將領中,有半數是我的人。”

  微子啟雙目瞪圓,罵道:“你、你!你算計為兄!”

  “我本不愿內爭,但大哥你做得太過。”

  子受道:“少師拿父王旨意,給大宰過目吧。”

  “是!”

  聞仲中氣十足地答應一聲,快步向前,將手中一張布帛卷軸放到大宰手中,抬手輕輕拍了下大宰的手背。

  大宰呼吸都有些紊亂,顫巍巍地將布帛打開,盡力誦讀:

  “寡、寡人自知時日無多,若歸去,以子受為王,爾等全力輔佐,護我大商山河。

  將寡人葬于先祖側旁,不可大喪。”

  微仲衍低聲道:“就這些?”

  “就這些…”

  大宰低頭看著布帛上的寥寥字跡,“確實,就這些,且是大王的親筆。”

  微仲衍面色頓時有些蒼白。

  此刻,殿外殺喊聲已是停歇,宮門打開一條縫隙,一道人影竄了進來,身著金色鎧甲,渾身盡被雨水打濕,面容威武、氣息綿長。

  正是黃滾之子黃飛虎!

  黃飛虎直接單膝跪地,抱劍稟告:“大王!叛軍已清剿!”

  微子啟低聲道:“不、不可能!我有甲士十萬!”

  子受道:“飛虎,今夜敵軍幾何?”

  黃飛虎定聲道:“不過數千散兵游勇聚集宮門處,與親衛大軍里應外合,易如反掌。”

  “不對,你們騙我!”

  微子啟面色慘白,扯著嗓子怒吼:“來人!來人!”

  宮門之外靜悄悄的,仿佛連群臣的呼吸都被隱去。

  叮鈴聲響起,卻是微子啟無力地癱倒在地。

  子受不再多言,轉過身,仰頭看著臺階盡頭的王座,提起長袍下擺,拾級而上。

  步伐沉穩,目光堅定。

  ‘今日起,大商之榮,先祖基業,由寡人背負。

  大商之弊,養虎之危,由寡人革新。

  八百諸侯不臣者,逐一覆滅。

  五湖四海不貢者,雷霆清掃。

  寡人不信天命!’

  王座前,子受豁然轉身,宮門大開,文臣武將低頭快步入內,殿內原本留下的十數名大臣沉默不言語。

  不多時,比干居于文臣之首,黃飛虎居于武將之前。

  子受抬起雙手,緩緩坐入王座。

  朝歌城上方,那紫紅色的氤氳氣息中,有金光綻放,而后一條金色蒼龍沖天而起,迅速吸納大商國運,對著天宮無聲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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