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品紅蓮投出的血色光柱崩塌后,又半個時辰。
這座修羅古城附近,已迅速恢復了安寧。
冥河老祖的氣息消失后,外圍修羅族一邊悲鳴高呼,一邊倉皇逃竄;
道門眾門人弟子并未窮追猛打,而是被兩教高手通知,立刻遠離這座大城,自行回返五部洲,且不可用仙識隨意探查。
此前,第二批前來此地,半個時辰前攻入那座大殿中的二十余位闡、截兩教仙人,正面色凝重的,站在太極圖籠罩之地的邊緣…
氣氛,有些壓抑。
遠處高高低低漂浮著的修羅族尸身,更是讓此地多了幾分沉重。
“這怎么辦?”
赤精子沉聲問著。
瓊霄仙子杏眼滿是亮光,定聲道:“今日之事,斷不可外傳!”
“不錯,”闡教十二金仙之一的靈寶大法師應道,“你我當立下約定,絕不能將此地情形外露!”
眾仙人同時點頭,各自開口許諾,而后立下簡單誓言。
黃龍真人小聲道:“師兄,接下來咱們怎么辦?要把他們…帶回去嗎?”
“不,我們自己回去吧,”赤精子搖搖頭,“就當咱們沒來過這,后續交給長庚解釋。”
“善。”
“善!”
“當如此!”
當下,闡、截兩教各位支援而來的這批高手,轉身對視一眼,對李長壽叮囑幾句,就分頭駕云匆匆離開。
或許,萬千年后,有后人研究道門興衰史時,會注意到有關此事的蛛絲馬跡。
在輪回塔道門立不戰之約,道門合力封禁紅蓮這般道門大事記的陰影中,發現那個被蒙上了神秘面紗的修羅古城三教秘約。
后人們或許會好奇,會殫精竭慮地鉆研,會天馬行空地想象,那到底代表了什么、發生了什么。
只是,在歷史透鏡層層折射下,真相早已面目全非,成為后人撩撥更后來者的空歡笑談。
‘師祖,您記得那年的那件事嗎?’
‘不可說,不可說。’
‘真的是魔祖殘魂招來十萬魔兵意圖搶奪那朵紅蓮,然后被大家合力擊退了嗎?’
‘差不多,差不多。’
李長壽:…
這、這不就是三教大師兄同時中招,出了點糗嗎?
至于搞這么正式?
誰還不能有個馬失前蹄的時候?
道門的三位大師兄至于這么小心眼兒嗎?
看著面前漂浮著的這朵十二品蓮花,李長壽微微皺眉。
接下來,就是如何處置這朵紅蓮…
估計自己有的跑了。
那些被神通控制的普通修羅族生靈,就如同受驚的魚群,已在這片海域消失無蹤。
正如李長壽所言,絕大部分的修羅族已跟冥河老祖沒了直接關聯,他們由六道輪回轉生而成,生于血海,是天道承認的生靈。
真正鬧事的修羅族高手,就是上古活下來的那批老修羅,或是懷抱著修羅族鼎盛之夢、被這些老修羅教導出的修羅新秀。
這是兩個同族卻處于不同階層的群體,普通修羅就算犧牲的再多,冥河老祖的追隨者們也不會眨眼。
冥河老祖的殘魂,已被赤精子等二十余位兩教仙人合力封禁;
十二品紅蓮也被斬斷了與血海的關聯,此時距離自身圓滿尚有幾步之遙。
赤精子等人走后,修羅古城再次恢復了安靜。
道門八位頂尖高手,依然睡得安詳。
李長壽、白澤、太乙真人、瓊霄仙子,圍在那朵緩緩盤旋的紅蓮之前,表情各異。
其中,李長壽面色最是平靜,畢竟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沒有發生‘零點二’事件。
瓊霄看著蓮花,有點嫌棄地嘀咕著:“師尊真的會用這蓮花鎮壓教運嗎?”
白澤笑道:“寶物不能這般論,只需處理掉冥河殘魂…圣人老爺應當會有法子。”
“難,”太乙真人嘖的一笑,還好李長壽手疾眼快、抬手撞了下太乙真人,不然那半句‘圣人老爺又不是無所不能’就真冒出來了!
瓊霄小聲問:“姐夫,你對這個修羅族小公主做了什么?”
“做什么?”
李長壽眨眨眼,扭頭看向了百丈之外的墻角。
那里,銀發少女蜷縮成一團,倚靠著斷壁愣愣地坐著,手臂交疊在膝前,雙目無神、眼眶邊緣淚痕未干。
元屠劍躺在她側旁,且是被冥河老祖親手開封過,已覺醒為真正殺伐至寶的元屠。
此刻,元屠劍流淌出微弱的血光,仿佛凝成了一只大手,在輕輕摩挲著銀發少女的額頭。
青牛就在側旁打坐,目中略帶愧疚,此刻并未多說什么。
又有些許笛聲飄過,似乎也在安慰著銀發少女…
循聲看去,一襲淺綠短裙的龜靈圣母站在不遠處的斷壁上,長發隨風輕舞,晶瑩剔透的指尖輕輕跳動,奏出的樂曲,讓這血海之地,宛若凡塵黃昏時。
李長壽笑道:“白先生可否猜出,我是如何做的?”
“水神謀算,定無錯漏,”白澤仔細思索一陣,回道,“人心二字最是難猜,這當真是貧道想不通的。”
“其實我并未做太多。”
李長壽自懷中取出兩顆留影球,分別遞給了瓊霄和太乙真人,正色道:“稍后若師兄師姐們想知道發生何事,可以看這個,里面有詳盡的記錄。”
太乙真人皺眉接過留影球,納悶道:“你當時還有空記這個?不怕紙道人被對方隨手毀了嗎?”
李長壽道:“正因為紙道人弱,反倒最為安全。
他們心里沒譜,也想跟咱們協商。
原本我是想用留影球記下,我跟冥河老祖的對話,待事后給這位鐵扇公主解釋下生靈的意義。
但當冥河老祖攝走元屠劍后,鐵扇公主竟掙脫了蜃氣夢境,醒了過來。
這點也是我未能想到的。”
瓊霄小聲道:“那把劍定然對她很重要吧。”
白澤道:“若是稍加推測,這位鐵扇公主應當是誕生于上古之后。
此前因大法師追殺元屠劍上一個持有者追去了靈山,元屠劍被西方教順勢保管。
后續,修羅族應當是選了鐵扇派去靈山,執掌這把元屠劍。
鐵扇此前對水神你出過手,且有幾次現身…而且這就能解釋,為何她會獨自一人趕過來,沒有跟修羅族高手匯合。”
太乙真人:“半路還被牛撞了。”
不遠處的青牛皺眉瞪了眼太乙真人。
李長壽趕緊扯開話題:“這冥河老祖,還是奉行上古那套。
我剛進那座大殿,他立刻面露兇惡之色,還當著我的面,拿出一只人族魂魄吞噬,威脅我說,他復生后定會去找人族麻煩。
可能老一輩狠人都是這般脾性吧,唯我獨尊、逆我者亡。”
白澤對此頗為感慨:“洪荒自遠古至今,不知有多少這般兇惡生靈。
上古兩位妖帝之所以能聚起萬族生靈,也是因此前有金烏仁義的名聲在外。
當然,他們后面對人族的屠戮,并非什么仁義之事。”
太乙真人又問:“長庚,那你如何做到的,竟能讓鐵扇去對冥河老祖出手。
此事越是細想,越覺得你…嘖,挺嚇人的。”
李長壽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傳聲道:
“其實在我想出如何破解此地蜃氣,今日大局已是穩了九成八。
有三位老師在后面看著,有天道老爺監察此地,冥河老祖想逃生完全是癡心妄想,而修羅族損傷再多,業障也是算在冥河老祖頭上。
所以,當時我就已將重心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讓鐵扇擺脫修羅族跟腳束縛。
自然,我此前也有些氣憤,這冥河老祖的惡太過純粹,所以才會在他窮途末路時,故意用言語刺激,沒給他半點體面。
至于如何勸說的鐵扇,其實主要有三點。”
“哦?”白澤忙問,“哪三點?”
李長壽對幾人繼續傳聲:
“其一,就是不斷鋪墊,之前青牛師兄對我解釋與鐵扇的關系時,我詳細問了,聽到青牛師兄曾對她說‘保持自我’,我就有了靈感,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引導。
與冥河老祖言談,大多是在引冥河老祖說出‘修羅如草芥’這些話語。
當冥河老祖拋棄普通修羅族,將他們當做血神子補品,自受反噬。
而之前鐵扇的種種表現,證明了她并非單純的傀儡,有自己的堅持與寄托。
其二,就是關鍵時刻刺激冥河老祖,讓他病急亂投醫,做出一副不顧一切、要將修羅盡數化作自己法力的模樣。
如此,等于將鐵扇逼上了絕路,她當時心底所想,要么是跟族人一起死,歸于老祖,要么是在老祖和族人之間做出取舍。
其三,也是我用了點不太光彩的手段,用神念影響了她心神,引導她一步步反抗。
因為時機稍縱即逝,不太可能慢慢告訴她這些道理,只能讓她先去做了,再慢慢品味。
重要的,并非是她對冥河老祖造成多大的傷勢,她其實傷不到冥河老祖的殘魂;
重要的,是她擺脫此前的自我,有去反抗的意識。
哪怕是締造了這個種族的強者,也應對這個種族保有最基本的尊重,不應將每個不同的個體當做自己的私有之物。
大概,這就是女媧娘娘最值得讓人欽佩之處。”
白澤目中滿是感慨:“水神…不愧是你。”
太乙真人也難得正面評價了一次:“這事算你厲害。”
瓊霄看著李長壽若有所思,小聲道:“總算是知道,為何姐姐對你百夸千贊了。”
李長壽笑道:“可莫抬舉了我,我只是對一些事看不過眼,又湊巧舉手之勞可以做到。
今日等閑有半點難處,我也會選擇另一條勸說鐵扇之路。”
話語一頓,李長壽又道:
“事不宜遲,我這就趕去太清觀中,問老師該如何處置這朵紅蓮,這紅蓮暫時放在此地,由圖老、太極圖鎮壓。
稍后我應當還要去一趟玉虛宮,回來最快也要半日后了。
待金鵬歸來,讓他不要亂走,就在此地等我。”
白澤笑道:“辛苦水神。”
李長壽莞爾輕笑,站起身來。
他剛要施展水遁之法,龜靈圣母笛聲一停,斷壁下蜷縮的銀發少女突然抬頭看向李長壽,雙目中流露出幾分神光,抄起元屠劍,疾步沖來。
瓊霄的倩影如雷光閃爍,出現在李長壽身前,持著金蛟剪瞪著沖來的鐵扇。
青牛一哆嗦,搶在鐵扇面前,張開手臂將她攔下:
“鐵扇!要砍就砍我吧!”
鐵扇輕輕皺眉,梨花帶雨的小臉上露出幾分無奈,低聲道:“我并非要斗法。”
青牛有些尷尬地咧嘴一笑,躲去側旁。
但瓊霄并未放下警惕,擋在李長壽面前,全然忘了李長壽身上有乾坤尺、玄黃塔兩件重寶,而太極圖就在頭頂。
鐵扇低頭走到李長壽面前,雙腿一彎、膝蓋著地,雙手捧過元屠劍,顫聲道:
“水神,求您放過修羅族,我愿獻上此劍,換修羅族安寧。”
李長壽眉頭一挑,瓊霄見狀聳聳肩,退去側旁。
那元屠劍發出一陣劍吟聲,收斂起自身血光,以此表示對李長壽的‘不歡迎’。
這般殺伐重寶,殺生不沾因果…
李長壽目中光芒輕輕閃爍,而后笑了聲,握住元屠劍的劍鞘,淡定地拿了過來。
鐵扇下意識握緊劍身,又立刻松開;
想抬頭看一眼寶劍,卻又再次低頭。
“多謝水神成全!”
李長壽溫聲道:“不追究修羅族之事,我以太清弟子的身份應了。
你也知曉,修羅族中有一批頑固之靈,他們若今后與道門作對,與天庭、人族作對,我自不會手下留情。
但只要是在血海中安居的修羅族,我自不會對他們出手。”
“謝謝…”
鐵扇嗓音有些輕顫。
李長壽笑了笑,隨手將手中元屠劍扔向一旁,撞了青牛一個滿懷。
“師兄,此劍暫時由你保管,你性情溫厚、品行高雅,行事穩重、從容有度,自不會用這把劍濫殺無辜。
還有,鐵扇少了法寶護身,你也記得表示表示!”
言罷,李長壽對青牛眨了下眼,身形化作一股水流,轉眼消失不見。
青牛頭頂掛著兩個大寫的懵。
但畢竟是圣人的坐騎,跟截教的烏云大仙等隨侍七仙差不多的‘江湖地位’,此刻也是及時反應過來,對李長壽遁走的方向連連做道揖。
鐵扇跪坐在那愣了一陣,略微歪頭,有點緩不過神。
青牛嘿嘿一笑,蹲在她側旁,把元屠劍遞了過來。
銀發少女輕輕皺眉,又輕哼了聲,扭過頭去,一側嘴角鼓了起來,俏臉上帶著少許倔強。
青牛一陣撓頭,只得將元屠劍放在懷中,摸著鼻環想了想,從腰帶下拿出了兩只兩寸長短的小蒲扇,小聲道:
“你先用這個防身好不好?也是好寶貝。
它們是老君賜給我的扇子,這個屬陰,能扇出太陰玄風,一下就能把金仙扇出幾萬里,專克火系法寶。
這個屬陽,能扇出至陽之火,算是僅有幾個能克制我這鼻環的寶貝。
你用哪個…”
“多謝,不過不必了,你我非親非友。”
“哎,不急,不急,就跟長庚師兄說的那般,凡事慢慢來嘛,就當我借你,嘿嘿。”
“不要。”
“要一個嘛,要不看看這些?我這里還有十多樣老君煉制的寶貝。”
側旁,太乙真人與白澤對視一眼,后者目中滿是笑意,而前者看了看手中的九龍神火罩,莫名想一頭撞上去。
此時已遁出數萬里的李長壽,仙識捕捉到這一幕,嘴角一陣抽搐,嘆一聲…
果然。
李長壽回想自己此次的算計,對付冥河老祖和紅蓮,大概算計了六層。
為了老牛的幸福生活,足足算計了十數層!
老師不給自己一點獎勵,那絕對說不過去了!
這次的去字,十分最少能拿八分吧?不夸張地講。
離開幽冥界前,李長壽先趕去了酆都城。
將那顆圓球法器剩余的魂魄交給閻君,又特意將那個曾跟冥河老祖‘均衡’過的書生啰嗦鬼留了下來,想著稍后是不是會有用處。
李長壽又去對四位閻君道了謝,得知那些被蜃氣入夢的怨魂被安置在城外,駕云過去看望。
這次能順利搞定冥河老祖殘魂,多虧了這些怨魂出力。
——李長壽此前派去找閻君求助的紙道人,已問明白了,這些怨魂入夢熟睡也沒事,夢里灌孟婆湯,不影響六道輪回。
然而,李長壽剛要在那漫山遍野熟睡的怨魂前現身,三道身影說笑間飄了過來。
卻是卞莊念著地府特產美貌女怨魂,非要來見識一番,就請了‘地府熟客’靈珠子做導游,從天兵大營混了出來…
敖乙是追上來看著卞莊的,并非有意外出玩耍。
他還是個很負責的天庭將領。
這三個家伙,明顯也發現了這漫山遍野熟睡的怨魂;卞莊來回張望、不斷贊嘆,對不少美貌女怨魂一陣品評。
李長壽嘴角抽搐,傳聲對三人道了幾句,駕云直接離開。
“本想去找你們,沒想到你們竟來了。
這些入夢的怨魂幫了道門大忙,你們三個就替我在此地念誦超度經文,洗刷他們的怨恨,助其進入六道輪回。
一個月內做完。”
敖乙、卞莊、靈珠子不由愣在原地,背后飄過一陣小秋風,伴著兩只被卷走的落葉。
李長壽并未多耽誤,離了幽冥界,順著天柱直直朝九天遁去,又沿著天幕趕去太清觀。
他是天庭正神,自不會被天庭邊緣的天道之力相阻,毫無阻礙尋到了九天之上的小小道觀。
于道觀大門外一拜,李長壽朗聲道:
“弟子長壽,拜見老師,特來請示如何處置紅蓮!”
那熟悉、蒼老的嗓音響起:“進…就是。”
李長壽推開木門,提著道袍下擺,低頭入內,本想再拜,卻被一個‘坐’字,摁到了那枯瘦老者身旁的蒲團上。
太清圣人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這應該是笑,李長壽此前見識過。
老子問:“你想如何處置?”
李長壽忙道:“弟子覺得,將其內冥河殘魂滅掉,能保留多少紅蓮之力算多少,就將業障紅蓮給通天師叔。
只是弟子此時不知,該如何跟二師叔解釋。”
老子緩緩點頭,也開始思索,似乎是在想如何讓自己兩個弟弟別起爭執。
李長壽心底松了口氣,看來自己所想,沒有違背老師的本…意…
等等!
老師開始思索!?
李長壽緊緊抿住嘴,看著此時已閉上雙眼的自家老師,道心一陣陣抽抽。
于是,十八次日夜輪轉后…
“長壽?”
“弟、弟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