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認真傾聽的盧象升聽到洪承疇這么說,便接口問道:“大帥深謀遠慮,象升自愧不如。可是大帥,還有一點我仍有不解,如今根據探子的回報,那賊首王嘉跟王自用既然正帶著賊軍主力屯駐在鞏縣一帶。若是我們不能將其調至汜水,那么即便有精銳能夠穿插至鞏縣城下,那也會是無用,這到底又該如何去做?”
“呵呵,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點了。”洪承疇捻須微笑,接口說道:“我軍若是一下就將汜水成給打破,那賊軍主力在驚慌之下,必定不敢來援。而我軍若是久攻不克,那必定又會給賊軍造成一種他們能守住汜水的假象。之后他們最多使用添油戰術,一點一點往汜水增派援兵,這也會給我們的計劃造成極大被動。”
“因此我們必須得讓賊軍覺得,只要他們一下子把全軍都押上,就一定能夠守住汜水,說不定還能反攻,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盧象升順著洪承疇的話說道。
“是極,這也就是我為什么讓萃蓭跟喬若兩個引兩萬兵看住滎陽的原因。只要滎陽那邊的賊軍敢出兵來援汜水,萃蓭不需將他們全殲,只要能夠痛擊,把他們打回去就行。這樣也就給了賊軍希望,讓他們覺得咱們并沒有能力兩線作戰。如此一來,王嘉會有極大的可能押上全軍,與我們決戰于汜水城下。”說完,洪承疇一指點在了地圖上汜水的位置上。
“而留著滎陽不打,也能給賊軍們留下一絲還有很多可能的念想。即便咱們花費大力氣、傷亡慘重地攻下汜水。可在王嘉等人看來,只要滎陽不解決,咱們必然不敢繼續深入,這很有可能原本就是他們的目的之一。”盧象升這時候也已經有些興奮了。
洪承疇繼續點頭:“不錯,自王嘉、王自用等人在陜北造反作亂以來,可以說他們也是久經戰場,對于咱們也很了解。他們這些人,雖說沒讀過兵書,可也都非泛泛之輩,自然也能夠看出后路被斷的危險。因此,如今的滎陽跟鞏縣,這兩處更重于汜水。這也是為什么他們屯駐重兵于鞏縣,而不是集中全力來守衛汜水。”
“大帥,還有一個問題——”盧象升又說道:“我們若是想要拿下鞏縣,切斷賊軍后路,至少需要兩萬左右的兵馬。可這么大一支人馬,要想全部船運過汜水,直撲鞏縣,那動靜勢必也會十分浩大。如此一來,豈不是很容易會讓賊軍察覺?”
“因而這就需要利用一些天時,趁敵軍不備,偷渡黃河。建斗,你來看——”洪承疇指著地圖說道:“鞏縣正北有一地,名叫‘石榴溝’,此處溝深林密,人跡罕至。我擬每日攻打汜水正酣之際,集結船只,趁機運送三五千人外加各式火器,自北邊的孤柏渡口處登船,疾行六十里,至鞏縣北孟寨嶺靠岸,再隱蔽于石榴溝中。這樣只消五六日之后,便可將差不多兩萬的將士悄悄送至敵后。到時只待賊軍盡數開入汜水,這支兵馬便可直下鞏縣,切斷賊軍退路!”說到這里,洪承疇手臂一揮,做出個一擊必中的手勢。
盧象升又仔細地在地圖上看了看,心中也默默地思考了一番,發現這也確實是一個比較穩妥的方法。兩軍交戰正酣之際,誰還有工夫會去管顧河上有什么情況?再則如今河水泛濫,河岸近處七八里之內全都是泥濘地,便是負責偵查的哨探一般也不會輕易近前。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最近雖并無雨水,但陰天仍然較多,每日里河上總是霧蒙蒙一片,近一點還好一些,稍微遠一點,根本就看不清楚河上有什么狀況。若是缺乏有經驗的老船工,誰敢這時候在黃河之上航行?難不成真的是覺得自己命太長,閻王爺不敢收?
“建斗,你若是對此無異議,我有一重任便想交于你。而且我思來想去,眾將之中,也唯有你能擔此重任。”洪承疇拉著盧象升的手,正色說道。
盧象升見洪承疇說的鄭重,當即就抽出手,躬身拱手,朗聲答道:“請大帥下令,象升自當遵令而行,絕不推辭!”
洪承疇見盧象升說得斬釘截鐵,便執住他的手:“建斗,想必我就算是不說,你也應該猜到了。此番我欲以你為此次這一支穿插包抄兵馬之主將,且遍觀這三軍之中,也只有你堪當如此重任。”這倒真不是洪承疇在這里可以吹捧、抬高盧象升,而是事實也確實是如此。在這數萬大軍之中,能夠統領一軍,獨當一面的,掰著手指頭算算,一只手也就數過來了。
首先作為一軍主帥的洪承疇肯定是不可能去干這個活兒的,畢竟他可是要坐鎮中軍,統攬全局的。其次,作為五軍營總兵的王世欽雖然在各方面的能力上都很不錯,可總沒有人家的兵馬還在這里,卻把主將給外派另作他用的道理吧?
之后看來看去也就剩盧象升、常延齡、徐允禎和周遇吉四個了。常延齡跟周遇吉此時正領兵監視著滎陽,一旦滎陽城內的農民軍敢出動,那么他們倆也就需要分工干活了,所以他們兩個一時半會兒也是離不開的。而作為神機營總兵的徐允禎,他可是需要指揮手底下這些火器發揮關鍵作用的。因此盤算來盤算去,也還真的就只有盧象升能夠擔此重任了。
“承蒙大帥看重,也還請大帥放心,象升必定竭盡全力,完成此項重任,絕不負大帥厚望,更不會使皇上失望!”盧象升也知道此次迂回包抄事關重大,一旦稍有差池,那便是前功盡棄,數十萬的農民軍必將退回洛陽,給之后的進剿造成更大的難題。因此這時候他也是毫不推辭,接下了這份十分困難的任務。
兩個人當下計議已定,接下來就該按照計劃行動了。王嘉跟王自用雖然是泥腿子出身,也沒讀過什么兵書,一時間也并沒有什么長遠的規劃。可兩個人在領兵出洛陽之時,就已經決定好要作龜縮之勢,絕不會出城與官兵野戰,更不會去隨意浪戰。
他們也是堅守著原本就商議好的策略,依靠著汜水城的地利,盡可能多的消耗官兵的力量。因而當洪承疇開始攻打汜水后,兩個人根本不為所動,完全沒有挪窩的打算,更不要說出動全軍去增援了。
而洪承疇這邊為了演得逼真,所以并沒有使用新式的火炮,仍然用的是明軍之前裝備的那些虎蹲炮、佛郎機炮。至于新式的紅衣大炮以及各種口徑的迫擊炮,根本就沒有得到開火的命令,所以操作這些火炮的官兵也只能坐在那里看著這些老式的火炮耀武揚威。
可僅僅就是這些老式的火炮,就已經把守衛汜水的那些農民軍給打得抬不起頭來,他們什么時候見識過這種陣仗啊?只第一天里一上午的時間,他們就完全被打懵了。
這些人之前跟隨王嘉王自用橫掃懷慶、洛陽等地的府縣,幾乎全都是人馬一壓境,跟著大家伙一擁而上,爬上城墻,接著還沒怎么打,城池就被攻克了。就連打洛陽也差不多是如此,有王自用親自帶人在城里做內應,他們打洛陽也真沒有廢多大工夫。
甚至就連后來王嘉跟王自用帶人在偃師跟鞏縣之間設伏,全殲河南都指揮使常來福帶領的那三萬五千兵馬一戰,也根本沒辦法跟這會兒的攻城戰相提并論。這種數十門、或許上百門火炮齊鳴的壯觀景象,別說這些剛放下鋤頭的農民們了,就連絕大部分官兵,幾乎也都是沒有見識過的。
半天時間不到,汜水城的守將王國忠就已經心生懼意,若非更加害怕王嘉的軍令,只怕他這會兒就已經棄城而逃了。逃是不敢逃,但求援的信使他可是一個都沒間斷,只第一天的時間,王國忠就向鞏縣的王嘉派出了七八撥的信使,請求援兵。
站在之前跟盧象升商議軍情的小山上,舉著望遠鏡觀戰的洪承疇看到城內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竄的農民軍士兵們,發覺可能是自己這一下打得太狠了。于是他立刻傳令,命王世欽的五軍營暫緩攻城,又急調了后邊援兵負責護衛糧草的部分河南衛所的兵馬上來,由他們作為第一波攻城的人馬,先行進攻。
這倒不是洪承疇擔心自己的兵馬損失太大,要讓河南的衛所兵替自己趟雷。而是他看到城中的情勢之后,心知若是以五軍營作為主攻,這么打的話只怕要不了一天,自己就能夠突入城內,完全占領了城墻。說不定萬一王世欽領著王樸、鄧文明等人發起狠來,一同巷戰打下來,將農民軍趕出城去都不是沒可能。
一旦打成這樣,那可就跟自己預先設定的計劃完全不相符了。不是洪承疇在這里高看自己手中的三大營兵馬,而是作為一個沙場老手,他很清楚自己手下的這群虎狼之兵,絕非一群才放下鋤頭不久,又剛剛被一通火炮亂揍打懵的農夫們能夠抵擋得住的。
因此他這才急忙命令作為先登的鄧文明等人暫緩進攻,而是讓這些河南的衛所兵馬先上。這些人雖然久未操練,也跟農民軍一樣,大都并沒有經歷過什么大的陣仗。可自盧象升奉旨進駐開封之后,就已經開始對他們進行整頓,再加上這一通炮火,也能讓他們振奮精神,提升士氣。如此一來,他們跟農民軍之間基本上就是半斤對八兩,打得有來有往,卻也并不至于一下子將農民軍們趕下城墻去。
城上的農民軍在被猛烈的火炮給砸懵之后,完全不知道該干什么,眼看著河南的衛所兵們輕松地架起云梯,一步步地逼近上來,都不帶有反應的。而那些衛所兵原本還以為這是洪承疇要用自己去打消耗,好讓三大營的人去拿功。他們本身是十分不情愿的,可軍令如山,再加上都指揮使也已經陣亡,根本沒有人去替他們說話。因此他們這些人也就真覺得自己成了炮灰,會被一點一點地耗死在這汜水城的城頭上。
所以在進攻發起以后,他們都是磨磨蹭蹭,走三步退兩步的。從進攻集結處到汜水的城墻之下,不過短短的五六百步的距離,一般來說,正常的成年男子要不了半刻鐘就可以走過去,若是用跑的,那還會更快。可這些衛所兵們竟然足足用了兩刻鐘還多的時間,才頂著盾牌慢騰騰地摸到了城墻底下。而且這還是城上的農民軍們根本沒有反擊的情況,如果他們要是反擊的話,說不定這些人能磨蹭半個時辰都到不了。
站在山頭上的洪承疇見此情形,只是搖搖頭笑了笑,卻也并沒有讓人過去催促。這些衛所的士卒心中是怎么想的,他又如何能夠猜不到?不過他自忖問心無愧,自己又不是真的舍不得讓五軍營的那些精兵悍將上。沒見剛剛鄧文明仗著自己勛貴的身份,已經急吼吼地跑過來向他再次請命了。
但為了能夠全殲農民軍主力,洪承疇也只得將鄧文明等人的請戰給壓了下去,讓他們繼續等著。同時他又傳令給徐允禎,要他把火力再減弱三分,生怕再這么打下去,還不等那些衛所兵登上城頭呢,農民軍們就直接棄城而逃了。
不過也不得不說,洪承疇的這次更換攻城部隊的兵力調動,也真的是收到了奇效:這些衛所兵的磨蹭,總算是給了城上被打懵的那些個農民軍們一些反應和喘息的時間。等攻城的云梯被架起來之后,躲在城墻腳下藏兵洞內的王國忠帶著建制還算完整,也比較悍勇的幾千內營的農民軍撲上了城頭,擋住了衛所兵們的攻勢。
于是雙方的第一次汜水攻防戰很快就在衛所兵們的敗退下而告終。那些衛所兵們先是覺得自己被當了炮灰,進攻情緒一點都不高。可等到云梯被架起來后,看到城上依然沒有什么反擊的動作,全都是心中高興,認為農民軍們被火炮給打死完了,自己現在上去,差不多就跟是白撿的功勞一樣。頓時他們就爆發出了極大的熱情,一個比一個往城頭上爬的快。
可當王國忠帶人登上城墻開始反擊之后,又輪到這些衛所兵被打懵了。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里,這些衛所兵就遺尸數百具,再也承受不住,如拍上礁石的潮水一般,從城頭上敗退了下去,暫時是無力再次進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