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章喘不上氣,臉頰逐漸漲紅,平日里養尊處優的他哪里被人掐過脖子,很快便兩眼開始翻白,一口氣喘不上來就要昏死過去。
孫云鶴松開手,在他衣服上擦了擦,問道:“怎么樣顧大人,是痛快的招還是嘗過大刑后再招?”
顧大章喘著粗氣,深吸口氣說道:“老夫有何好招的?你以為世人全都跟你們閹黨一般嗎?呸!”
“唉,顧大人你說這是何必呢,您是出身自東林書院吧。”孫云鶴也不急于嚴刑拷打,那些套路他已經膩了,今天想換個口味,干脆拖了張椅子坐到顧大章面前。
“呵呵,是又如何?”
“東林書院原先荒廢已久,為何忽然就能夠重建了?”
顧大章自豪道:“那是商紳們敬仰我們這些大儒,自愿出資修葺東林書院!”
孫云鶴淡淡的說道:“哦,這樣啊,那他們就沒向你們提過什么別的要求?”
“此乃福蔭子孫、名傳千古的美事,豈能沾染銀臭?他們不曾提過什么要求。”
孫云鶴憐憫的望著顧大章,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是真不知道那些士紳做了什么事情,搖了搖頭嘆道:“顧大人,事情恐怕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帶上來!”
孫云鶴拍了拍手,立刻便有緹騎捧著本冊子上來,孫云鶴晃了晃冊子問道:“顧大人可知此乃何物?”
顧大章茫然不解,先是不知道為何孫云鶴要和自己好言相談,又不解他為何突然拿來本冊子,只得問道:“何物?”
孫云鶴抬了抬下巴,身旁的緹騎上前接過冊子一頁頁翻給顧大章看,顧大章逐漸從茫然變為震驚然后便是驚恐,最后連連搖頭,惶恐至極的叫道:“不,不不,不可能!方閣老,方閣老他們,怎么會做出那種事?不可能,這一定是你們構造的,打算借此來誣陷我們!”
“顧大人,您可看清楚咯,這上邊白紙黑字畫的押,可不光那汪文言的證詞,還有欽差侯顯文以及你那所謂欽佩你們的商賈的證詞,這些東西可是我們仿造不出來的,再說了,這上面的事情有或者沒有,你自己好好想想不久明白了?”
顧大章臉色蒼白無比,冷汗逐漸滲出額頭,明明未經任何拷打卻顯得憔悴,整個人無精打采垂頭喪氣,嘴中一直嘀咕著:“不可能,不可能....”
哀莫大于心死,攻城先攻心。這顧大章早先數十年的價值觀頃刻間崩塌,原先在他看來秉忠直諫的奏本,此時也變得別有所圖。
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流下,雖然他嘴中說著這是孫云鶴偽造,可心中明白,這些證詞十有八九是真的。
證詞中所供述的事情跟他印象中的時間都相吻合,什么人能偽造出如此逼真的供詞?
什么德厚流光、暗室不欺、厚德載物,纖塵不染,此刻都變成了笑話,可憐顧大章堅持了半生的廉潔奉公,剛正無私全都毀于一旦。
“放我下來....”
孫云鶴使了個眼色,立刻便有緹騎將五花大綁的顧大章從木架上解了下來,顧大章跪坐在地,從地上取了根稻草將披散的頭發扎起,雙眼無神的說道:“紙筆...”
拿著紙筆,顧大章低著頭喝道:“出去,都出去!”
身邊的緹騎剛想發作就被孫云鶴攔住,孫云鶴笑道:“好好好,我們出去,顧大人您慢慢想,慢慢想...”
顧大章聞言抬頭望了孫云鶴一眼,孫云鶴看到他的眼神心中一驚,那是怎樣的眼神啊,絕望和苦澀交織,無奈和崩潰流露。
這種眼神孫云鶴平生只見過一次,那時他還只是個小旗,跟著百戶出去辦案,有一戶人家被盜賊盯上,全家一十三口被屠戮殆盡,闔家只剩下個在外采藥的漢子,那漢子回到家中見到那副慘狀,眼神和這顧大章一般無二,孫云鶴永遠都忘不了那個眼神。
那漢子當天就上吊自殺了,沒有任何留戀。
當時的百戶很喜歡孫云鶴,見孫云鶴震驚的樣子嘆道:“云鶴,你知道為什么我不阻攔他嗎?”
“不,不知道...”
那百戶搖了搖頭苦笑道:“我救得了他一次,救不了他十次、百次,他去意已決,再無任何留戀,何必讓他在世上倍受煎熬呢?有些時候,死,才是真正的解脫。”
孫云鶴知道顧大章此時心存死志,張了張嘴想要勸說,卻發現自己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顧大章忽然笑道:“還請...孫千戶成全我...”
孫云鶴深深的望了他一眼,點頭道:“顧大人好自為之。”
“多謝孫千戶...”
孫云鶴現在終于了解當時百戶的心情了,有些人,你救不了。
讓所有人都出了牢房,孫云鶴背靠在墻上,閉目養神。
過了片刻,房中忽然傳來木繩繃緊的聲音,身邊的緹騎臉色大變就要沖進去,孫云鶴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緩緩搖了搖頭。
又過了大約片刻,孫云鶴才推開了牢門,見顧大章雙腿懸空,吊在那木架之上,雙目微闔,十分安詳,只是臉頰上還殘余著兩道淚痕。
孫云鶴走到矮桌前拿起顧大章的血書,看了許久后長嘆了口氣,對顧大章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說道:“送顧大人...”
顧大章究竟有沒有貪污受賄孫云鶴不知道,但他敢為民請命、恪守不渝,這一點兒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所以魏忠賢將其當成了掌中釘肉中刺,非要除之而后快。
顧大章是決計出不了這詔獄的,今天下了詔獄的五人,皆走不出詔獄,罪名或重或輕,全在魏忠賢一念之間。
即使他不自縊,終究也逃不了斬首示眾的命運,無他,即使他沒有罪名只是受人蠱惑,魏忠賢也會給他按上罪名判他斬首,如今他自縛牢中,還能留得一身清名。
孫云鶴自詡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對顧大章這般的清官打內心里敬重,可惜,生不逢時又識人不明,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