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臺吉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了自己對多爾袞的處置,但是他的話音剛落,就立刻招來了他現在最仰賴的內三院三個大學士的一致反對。
“不可啊皇上!”
“皇上不可啊!”
“萬萬不可啊!”
希福、剛林與范文程三人,都是黃臺吉從各旗當中拔擢起來的儒雅文學之士。
這幾個人,原本出身低微,又沒什么勇力,他們在原來所屬的旗下備受冷落,完全是因為受到了黃臺吉的賞識器重,才擁有了今日的地位。
所以,他們這些人是黃臺吉在大清國上層之中最為堅定的支持者,一貫支持黃臺吉改革八旗并列的舊制,一貫支持黃臺吉加強其君權皇權。
即使今時今日,黃臺吉因為中風而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依然在盡心盡力地幫著黃臺吉謀劃著一切。
但是此刻,他們幾個一聽見黃臺吉想要借機治罪多爾袞,一舉搞臭多爾袞,消除多爾袞可能搶班奪權的隱患,全都急了。
他們幾個并不是不想消除和碩睿親王多爾袞這個隱患,而是他們覺得眼下的時機并不成熟。
在時機不成熟的情況下這么打壓多爾袞,極有可能激起八旗的內亂,對于眼下的大清國來說,十分不利。
“為何——為何不可?朕命他多爾袞,統率大軍,前去征剿金海鎮,給他兵馬,給他糧草,給他重炮,但他,勞師糜餉,損兵折將,難道不該問罪,難道不該處罰?!”
黃臺吉聽見他所仰賴的三位大學士,全都反對他的決定,當即掙扎著在炕上坐了起來。
黃臺吉那張因中風變形而顯得有些詭異的臉上陰云密布,盯著跪在地上的三人,咬著后槽牙,陰惻惻地問道。
與此同時,他的目光也在三人身上逡巡來去,最后落在了資格最老的內弘文院大學士赫舍里希福身上。
“希福,你來說!”
赫舍里希福,是一個長著冬瓜臉的五六十歲的干瘦老頭,看起來不怎么起眼,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
但他卻曾被黃臺吉賜號巴克什,算是現在的大清國里通曉滿、蒙、漢三種語言文字以及各種典章故事的博學之士,因此也是較早被黃臺吉籠絡到自己身邊的智謀之士。
赫舍里希福被點了名,跪在地上,抬頭看了一眼黃臺吉,掃了一眼侍立在房中的三個娘娘,最后垂首說道:
“和碩睿親王奉旨征剿南朝金海鎮,勞師糜餉,無功而返,撤軍路上遭遇伏擊,折損了饒余郡王所領正藍旗人馬,折損了恭順王孔有德隨軍征調的大批重炮火器,確有其不可推卸之罪責。
“然而我大清國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且和碩睿親王先前多有戰功,在軍中威望素著,這一次后方遇襲,倉皇撤軍,其后路雖然有失,但是兩白旗與鑲藍旗畢竟全師而回。
“若因后路一次失利,皇上驟然處置過重,恐傷了八旗將士進取之心,傷了睿親王、英親王與兩白旗上下之心啊!”
赫舍里希福不想把話說的太明白,但是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其實也已經很明確了。
其一,多爾袞勞師糜餉,損兵折將,當然是應該處罰他的。
其二,多爾袞威望太高,深得兩白旗軍心,處罰不能過重。
這是希福的話里說出來的明面上的意思,立場中立,不偏不倚,黃臺吉當然聽出來了。
但是,希福沒說出來的那個暗地里的意思,黃臺吉也聽出來了。
希福暗地里的意思是,兩白旗這回沒什么損失,多爾袞兄弟的實力依然強勁,若是驟然處置失當,恐多爾袞與阿濟格兄弟及其所領兩白旗將士軍心不服。
眼下多爾袞兄弟兩個又不在盛京城里,而是領重兵在外,一個處置不好,就可能激起難以預料的后果。
黃臺吉聽了希福的話,雖然依舊臉色陰沉,但先前窩在心里的火氣,終于在經過了一番利害得失的算計之后,漸漸消散開去,整個人安靜了下來。
黃臺吉雖然嘴歪眼斜,半身不遂,而且經常出現頭暈目眩,意識模糊的狀況,可當他清醒的時候,其心智并未受到什么影響,甚至有時變得還更加敏銳和縝密了。
“是啊皇上,去歲遼西一戰,我大清和碩禮親王、和碩肅親王、和碩豫親王——盡皆隕落,此一戰,饒余郡王又不幸下落不明,兇多吉少。
“若此時皇上再重處睿親王,奪其爵位,則此一戰相當于損了我大清兩個戰功赫赫的名王,結果,怕是親者痛仇者快啊!”
黃臺吉正在猶豫不決之際,內國史院大學士剛林,緊跟在赫舍里希福的后面說話了。
而他的這些話一說出來,黃臺吉原本悄然平息的怒火,嗖的一下子就又上來了,當下勃然色變,手一抬,就要指著剛林呵斥。
然而,就在他即將大罵出口的時候,跪在一邊的內秘書院大學士范文程見狀,搶先一步叩首說道:
“皇上,臣有話說!”
“你說!”
剛林方才所說,雖是事實,但是并不合黃臺吉的心意,也讓黃臺吉的心中極為不喜。
黃臺吉正要開口呵斥他,卻見一貫頗能領會自己心意的范文程張了口,于是硬生生收住了澎湃的怒氣,想先聽聽范文程的話再說。
“皇上,奴才報效我大清、報效我皇上的一顆拳拳之心,想我皇上英明天縱,必然能夠明察其赤誠。”
范文程是黃臺吉一手提拔起來的,可以說,沒有黃臺吉對遼東漢人知識分子的重視,絕對沒有他的現在。
與此相應的是,黃臺吉對范文程也是一向賞識有加,在對待明朝的許多戰略問題上幾乎言聽計從,十分信任。
可是即便如此,面對如今脾氣古怪喜怒無常的黃臺吉,就連范文程也不得不小心謹慎一點了,在說出自己的建議之前,先表了一番忠心,好叫黃臺吉得知,自己所說的話,是為大清好,是為黃臺吉好,而不是為了向多爾袞兄弟示好。
只見他說完了,叩首在地上,不言也不動,只等黃臺吉給他個回答。
“沒錯,對你,范文程,還有你們,朕,豈能不放心?你,說吧!”
俯首跪在地上的范文程,聽見黃臺吉這么說,當即松了一口氣,然后直起身,低著頭,說道:
“奴才聽說,遼西那邊也有了新的變化,祖大壽的外甥,祖氏軍中新秀將領吳三桂,已經率軍進駐了義州城,而且正在重修義州城,不知他們眼下進展如何了?”
站在黃臺吉的立場上,范文程當然堅定地支持黃臺吉,收拾掉已經隱隱威脅到大清國皇權一統的多爾袞兄弟。
但是,作為一個漢奸文人,他最大的抱負,并不滿足于維護黃臺吉個人在大清國內的皇權一統。
他的最大抱負,是輔佐大清國的主子,南下中原,混一宇內,一方面成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文人理想,一方面也洗脫掉自己投靠異族之后注定要背在身上的漢奸罵名。
在他看來,只要輔佐大清國的皇上南下中原,征服了關里河山,關里的文人百姓,就會跟自己一樣。
到那時,大家伺候一個主子,彼此都一樣,誰也別說誰,哪還有什么漢奸不漢奸的呢?
所以,當他警覺到黃臺吉的做法,有可能造成內耗,有可能損害到大清國的實力之時,他本能地就想阻止。
他想這樣做,既非單純地要替多爾袞兄弟說話,也非單純地為了維護黃臺吉的大清國皇權地位,而是為了實現他自己隱藏在心中的所謂文人抱負。
正是從這一點出發,他不希望大清國的上層發生內訌,甚至發生內斗,內亂。
就此而言,他這個內秘書院大學士與內國史院大學士剛林、內弘文院大學士希福,是一樣的。
但是,希福和剛林這樣的人,要么是把目光瞄準了遼東半島南端的金海鎮,要么是把目光緊盯在了八旗內部尤其是盛京城中,唯獨沒有去關注遼西明軍的動向。
而這一點,正是范文程的“高明”之處。
只此一句話,范文程就讓黃臺吉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大清國如今兩面受敵的形勢,同時也立刻認識到了在這個時候穩定大清國內部、穩定八旗上層的重要程度。
黃臺吉聽了范文程的問話,并沒有回答,而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后點了點頭,對他說道:
“祖大壽與朕,當年,在大凌河城外,有過約定,直到今天,朕仍堅守前約。祖大壽其人,雖有反復,未曾來投,但朕相信,有了前約,其人必不會再忠于南朝。
“而其兄弟子侄輩中,也有多人,在朕這里,高官得做,厚祿得享,朕若欲假手南朝,將他拿下,簡直易如反掌。所以,遼西祖氏諸將所統之軍,當不足為慮!”
說到這里,黃臺吉突然神色一變,那一只尚能活動自如的手,握拳猛捶大炕,發出“咚”的一聲,然后狠狠說道:
“而今南朝駐遼西諸將,盡是,土雞瓦犬之輩罷了,皆不足慮。朕以為,南朝諸將之中,唯一可慮者,就在金海鎮,即楊振其人也!金海鎮一日不滅,朕,即一日不能安枕!”
說完了這些話,黃臺吉喘著氣,歇息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朕,對他多爾袞,寄托了厚望,希望他,能夠洗心革面,為朕分憂,做一個有擔當的賢王,然而,他讓朕失望了,他不僅,不能為朕分憂,反倒讓朕,更加擔憂!”
范文程聽了黃臺吉的這番話,當即叩首說道:“古人云,主憂臣勞,主辱臣死。皇上憂慮之處,正是奴才欲效力之處。
“奴才非是為睿親王開脫說話,奴才方才仔細觀看了睿親王所上奏折,其中舉措,條分縷析,有理有據,奴才觀之,頗為可行。
“皇上想要盡快剿滅金海鎮,除非御駕親征,否則,使功不如使過,繼續把擔子壓在睿親王的身上,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