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白煙氤氳繚繞,時聚時散。
一襲白衣的老者,右手握著齊眉高的木杖緩緩落在院中。
他面容瘦削,顴骨微微突出,眼廓便因此深陷于鼻梁兩側,藏于陰影之中。
眼廓上,一對粗眉高高翹起,如一筆重墨,眉尾成峰,一直延展至額頭兩側,與梳理整齊的頭發連成一片。
那頭發整體仍舊為黑色,僅發根與表層一片,染成白色。
老者頭戴古銅冠,鏤空雕花,插有一根紅銅色澤的發簪。其冠帶從耳后垂至頜下,隱沒于濃密長須中。
長須自耳根聚攏至下頜尖,垂落胸口。其須根發白,漸而呈灰黑色。
他駐步立于院中,遠遠地舉目端詳著屋內,左手緩緩捋動長須,嘴角含笑,好似一副看戲的模樣。
屋內,蘇靖冷著臉,狠狠揮動手中漆黑長鞭,耳畔只聽得一聲聲慘嚎。
約半晌,回廊中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緊隨其后,便見一名中年婦人領著一群下人快步走入屋中,蘇靖這才停手,回身冷眼掃視了下屋外的老者。
額間藍光閃動,旋即一串信息匯入腦中。
祖靈崔顧評:地縛 言:余塘知縣崔榮一脈始祖,名顧,字公望,為崔榮之祖父。
蘇靖心下了然,旋即警惕地望向崔顧,卻見其僅是安閑地站著,不由起疑。
與此同時,方才涌入屋內的那群人,一眼便瞧見費俊被吊在梁上,全身上下皮開肉綻,滲出汩汩鮮血,一副奄奄一息慘樣。
“舅娘…救我…”
那費俊氣若游絲,這時一見婦人,立時掙扎著開口呼救,斷斷續續,含糊不清。
見狀,那些個下人當即手忙腳亂地準備動手將費俊從梁上救下,卻是怎么也解不開那系在梁上的帷幔。
“若是他們解不開,那接下來到場的可就是道會司了…”
這時,崔顧忽然輕笑一聲,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蘇靖,卻只換來蘇靖一聲冷哼,緊跟著他抬腳踱步,朝著蘇靖邊走邊說道:
“時間不多,咱還是別干看著了,要不聊聊?”
崔顧含著笑,走到蘇靖身側,便一屁股坐下,仿佛是見到多年老友一般,愜意地躺在椅子上。
“老朽姓崔,名顧,字公望。”
蘇靖眉頭微皺,聞言,稍遲疑后還是拱手抱拳回了聲:“蘇靖,蘇定方!”隨后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緊緊盯著崔顧,以作防備。
那崔顧見狀,不由撇了撇嘴。
“你這廝冷著臉作甚,莫不是以為老朽是來找你打架的?”
“呵,看你這一副莽夫像!年輕人啊,不要成天就想著打打殺殺,也要多注意和長輩、老人家溝通學習,交流一下人生經驗。”
“你別看老朽打不過你,可說到這人生經驗,那老朽可是見多識廣!”
“想當年,就那岷山君,老朽可也是談笑風生…”
耳畔,那崔顧見蘇靖不說話,立時便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講個不停,蘇靖頓時一陣頭皮發麻,不由懷疑這是不是什么特殊的神通。
那嗡嗡嗡的,直令他遭不住,猝然沉聲喝問:“你可是崔家始祖?”
“是啊,那妥妥的!”
崔顧正說得起興,不由一愣,而后捋著胡須,挺胸瞪眼,擺出一副看似氣宇軒昂的姿態。
蘇靖不由抬手扶額,再次沉聲提醒道:“那蘇某方才可是…”然而話到一半,卻被崔顧無情打斷,便見他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那小子,隨便你處置,也省得老朽那不肖子孫整日煩憂!”
“這廝早年疏于管教,跟著雍都那一群紈绔養成了如今這幅德行,好賭好色,氣量小的很,一點也沒老朽當年雄姿!”
“老朽當年,那可是…”
眼見著崔顧又開始絮絮叨叨,一副蘇靖不說話他就能自個兒說上半天的氣勢,蘇靖趕緊開口打斷。
“既是隨我處置,你又何必出來,現在不若返回祖祠?”
盡管一時不知說啥,但秉著打斷崔顧說話的目的,蘇靖這也就隨口胡謅道,哪曾想他話音剛落,猝然就見崔顧一下眉飛色舞。
“出來看熱鬧啊!”
“你可不知道,祖祠里面寂寞的很!早知道當初就該給后人留個話,不要老想著祭祀老朽!”
說著,崔顧一副嫌棄的表情。
蘇靖聞言不由搖了搖頭,想著不能沉默,又趕緊開口問道:“能夠得享香火祭祀,成為祖靈,不就可得長生?”
一聽這話,崔顧斜著眼,瞥了一眼蘇靖,而后努了努嘴,一副自嘲的表情。
“呵,祖靈?那不過是甕中鱉,籠中雀罷了!”
“老朽倒是羨慕你們,天地之大,可任意馳騁,想當年老朽那可是,大燕十三州哪個州沒去過?”
“可自打成了祖靈,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差點沒把老朽給憋壞咯!”
崔顧一說到這兒,猛地一拍大腿,那神情透露著一股仿佛是劫后余生般的慶幸,看向蘇靖的眼中更是光芒四溢。
蘇靖不由一驚,下意識地便后退了一小步,耳畔就聽崔顧繼續說著。
“再說那長生之道,其實也就是個幌子!”
“作為始祖,實際只代表家族象征。便是家族品性如何,或端正,或張狂,或內斂,或固執等等,始祖也就自然會如此。”
“也多虧老朽香火不旺,否則今日在這兒的,只怕都不是老朽了!”
蘇靖聞言望了一眼崔顧,心下暗道一聲可惜,隨后像是想到什么,不由啞然失笑,問道:“那若是族人都愛說話呢?”
“那自然也是愛說…嘿,你這廝!暗示老朽話多咯?”
崔顧一下反應過來,昂首瞪了一眼蘇靖,而后捋著胡須,撇了撇嘴。
“那你可想岔了!”
“據老朽這幾年觀察,若是老朽湮滅了,今日這崔家祖靈妥妥是頭倔驢!”
“那幾個不肖子孫,你是不知道,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犟起來,那可是連自己人都不放過!”
“一想到將來得變成一頭犟驢,哈哈哈…老朽恨不得想用這杖頭挨個把他們給敲死咯!”
蘇靖聞言,不解地問道:“祖靈就不能影響他們嗎?”剛說完,他便不由一愣,心下苦笑一聲,暗罵自己多嘴,反使得崔顧又眉飛色舞地說了下去。
“生前老朽為因,他們為果。如今他們是因,而老朽才是果!因果可不能顛倒!”
“況且,老朽與你又不一樣!”
“你可以施展神通,又或者法寶,但老朽作為祖靈只能使用伴生法寶。如這節木杖,老朽成為祖靈時,便自然出現在祖祠中,可以用來控制香火。”
這邊崔顧正說著,屋外忽然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
隨即,從屋外快步跑進一名小廝,正焦灼地中年婦人當即一下起身,急急地問道:“如何?為何只有你一人,道長呢?”
“夫人安心,道長正在趕來的路上。”
那小廝躬身拜了,隨后又解釋道:“據說是蔣家也遭了邪,幾位道長都在那守著,小的也就先行回來通秉一聲。”
那小廝剛一說完,蘇靖立時抬眼望向屋外,耳畔崔顧這時不由嘆了口氣。
“嗐,怎么這么快,老朽還沒說幾句呢!”他很是不滿地咕噥一聲,唇邊胡須不由翹起。
接著,崔顧有些失落地努了努嘴,起身望向蘇靖:“唉,今晚看來也就到此為止了。小兄弟,你且速速退去,道會司那群莽夫就交給老朽來應付。”
蘇靖聞言,回首凝望向崔顧,眉宇間帶著一絲懷疑。
片刻,他忽然開口問道:“我為鬼祟,你乃祖靈,本就水火不融,你又何故與我便宜?”
“呵呵呵…什么鬼祟?什么祖靈?”
崔顧呵呵低笑數聲,輕撫長須一聲長嘆。
“老朽生前早些時候還計較過這些正邪善惡什么,后來…呵,罷了,隨心如意,老朽看你順眼也就行了。”
蘇靖聞言,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接著便抱起哮天,騰身而起。
飛至半空,他忽然回首,朝崔顧再次問道:“你就不怕看走眼,反被蘇某所害?”
“哈哈哈,有啥好怕的!”
“老朽生前,什么妖魔鬼怪沒結交過!”
聞言,崔顧哈哈大笑,擺了擺手,一副意氣風發的姿態。
“想當年,在岷山中,老朽舌戰群妖,那場面!那架勢!那氣魄!唉,可惜你這廝晚生了個幾十年,沒看到!”
“老朽跟你講,當年…”
崔顧越說越起勁,直令唇邊八字胡與頜下長須不住地舞動。蘇靖見狀,當即抱拳,低喝了聲:“告辭!”旋即頭也不回,飛向屋外。
身后,崔顧意猶未盡地捋了捋胡須,長嘆一聲,正要返回祖祠,忽然臉色一變。
“小兄弟,你可記得常來看看老人家啊!”
遠遠地,傳來崔顧的喊聲,蘇靖下意識地陡然提速,猛地一下沖出崔宅,迎面便碰見抱著蘇小妹的長孫玄謀。
“老鬼!”
長孫玄謀腳下一點,飛落到屋頂之上,壓著嗓子低喝一聲,蘇靖當即飛身落下。
“那祖靈如何?”
蘇靖一接過蘇小妹,便聽長孫玄謀沉聲問到,不由面色一沉,只覺隱隱一股頭疼,便搖了搖頭道:“不是很好對付…”
“先回去再說吧…”
他低喝一聲,旋即,起身騰空而上,直奔來鳳樓而去。
月黑風高,云隱星稀。
“咳咳咳…”
廊檐下,一聲聲細微的輕咳不斷。
李玨昂首遠望蘇靖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左手掌心握著一枚黑玉珠,細細摩挲著。
半晌,身后忽然一陣窸窸窣窣。
十三快步走來,望了一眼李玨,眼中閃過一絲忌憚,遲疑了一下,旋即俯身跪下。
“公子,方才據說是費俊遭了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