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三刻,日至于衡陽,趙國王城滎陽,一如往常。
長街之上,人群絡繹不絕,他挑著竹筐,一邊放著些已經編好的草鞋,一邊則是一捆干草。
穿過人群,往前行不足半刻,人群逐漸稀疏,他放下扁擔,站起身,抬起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遠遠地打量著街對面的高門大院。
那里就是趙國公子,信陽君的府邸。
今早時分,信陽君差人找了他,說是要宴請他這位秦國來的公子。
“呵,又有哪位公子會在街頭賣草鞋為生呢?”
他搖了搖頭,重新挑起竹筐,邁步走過街道,來到府邸大門前。不管如何,信陽君既然差人找了他,他便推辭不得。
“這位小爺,麻煩通秉一聲,就說秦國贏異前來赴約。”
守門的侍衛瞥了一眼挑著擔子的他,先是猶豫了一下,想要開口訓斥,但隨后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朝著身旁的另一位同伴低聲說了幾句,便轉身跑進院內。
他放下竹筐,站在門前,再次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
聽說信陽君為人狂放不羈,最是喜歡結交市井之中的三教九流,因而門客眾多。如此看來,倒也難怪守門的侍衛也并未刁難于他。
畢竟,人不可貌相,侍衛們也分辨不出攔在門外的到底是自家公子,還是自家公子的座上賓。
不多時,太陽升到中天,先前的侍衛快步從院內跑出,身后跟著一位矮個子中年男人。
“你就是贏異?”
他站在臺階下,仰頭看著那個還不到他腰間的男人,面上卻不敢有絲毫鄙夷,恭敬地立直身軀,拱手回應道:“正是贏異!”
矮個子男人聞言,點了點頭,同樣抬起雙臂,于胸前攏手,回了一禮。
“如此,你且隨我來!”
隨后,便見矮個子男人側身展臂,做了個請,不待贏異有所動作,轉身走在前頭。
見狀,贏異立即挑起竹筐,三步并作兩步,邁上臺階,而后小步跟在矮個子男人身后,走到門邊,便見矮個子男人忽然轉過身,看了他一眼,指了指竹筐,道:
“這個還是不要帶進去了,就放在這吧。”
贏異表情一愣,低下頭看了看竹筐,這才想起自己是來赴宴的,不由苦笑一聲,遂而不舍地將竹筐放下。
抬眼,先是在門前環顧了一圈,而后他便將竹筐拎起,小心藏到大門西側的角落。
接著,贏異轉過身,走了兩步,回到門邊,遠遠地又望向角落里的兩個竹筐,又有些不放心,便對著那矮個子男人問道:“真的不可以帶進去嘛?”
那矮個子男人遠遠地望了一眼竹筐,搖了搖頭,也不多說。
這時,正在他猶疑時,忽聽身后侍衛朝他喊道:“你且去,某替你看著便是。”
聞言,贏異臉色一喜,朝著那侍衛躬身作揖,道了聲謝后,便匆匆隨著矮個子男人快步走進了院子。
信陽君府很大,幾經曲折之后,贏異終于被領到宴會所在的大殿之外。
他邁步踏進空蕩的大殿,抬眼環顧四周,只見殿內擺放著三張方案,正中央背靠錦繡山河屏風的主座上擺放一張,下方一左一右,相對擺放各一張。
那矮個子男人領著他走到右側方案,示意他落座之后,便迅速退了出去。
于是,大殿之內便只剩下贏異一人。然而,盡管如此,他卻不敢有絲毫怠慢,恭敬地跪坐在席上,低頭沉思。
不多時,伴隨著一陣腳步聲,從屏風后面走出兩人。
當先一人,披頭散發,赤著腳,身披淡青色長袍,敞著衣襟,露出整個古銅色的胸腹,行態恣意,毫無禮度。
此人,便是趙王之四子,整個滎陽城,乃至天下都有所耳聞的名公子-信陽君連仇。
贏異臉色肅穆,當即起身,站直了身軀,抬起雙臂于胸前拱手一拜,朗聲道:“贏異見過信陽君!”
然而,他這番姿態并沒有得到信陽君的回應。
只見連仇徑直從他身旁走過,慵懶地箕坐于主座上,一時間,大殿之內陷入一片寂靜。
贏異心下咯噔一聲,這些年在趙國的經歷,讓他不由地想到是不是今日的宴會之請又是一次戲弄羞辱。
或許,他今日不該應邀…不,信陽君的宴會,他如何能夠推辭?
“也罷,只望這宴會早些結束…”贏異在心里嘆了口氣,身體卻是一動不動,仍舊恭敬地垂手而立,“待會可去東街試試,或許能賣上些草鞋…”
就在這時,正當贏異開始計劃起午后的行程,坐于主座上的連仇打了個哈欠,側目朝他望來。
“你是…贏異?”
語氣冷淡,像是在過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贏異不由面色一愣,一時未能理解信陽君的意思,遲疑地張了張口:“…正是…”
然而,就在贏異出聲之后,連仇卻又再一次沒有作出回應,也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故意戲弄,大殿之內便再一次陷入沉寂。
寂靜猶如一股細微的壓迫,立于方案邊的贏異額上不由滲出一絲冷汗,呼吸也逐漸沉重起來。
“公子宴請的乃是秦國公子,贏異可是秦國公子?”
開口問話的并非是連仇,但至少打破了方才壓在他身上的寂靜,贏異不由心生感激,尋聲望去。
只見,左側方案,也就是他的對面,一名身著黑底繡紅色云紋錦緞長袍的男子,跪坐于席上,面帶微笑地望著他。
“在下蘇靖,忝為信陽君門下食客。”
此人正是身處于副本之中的蘇靖,在昨夜遇襲之后,便關閉了整個奇貨居,偷偷改變了樣貌,以連仇門下食客的身份,搬進了信陽君府。
早在贏異來到信陽君府邸門前時,蘇靖與連仇便在暗中觀察了許久。
結果,不出蘇靖所料,以連仇的話來講,此時眼前的贏異早已并非是幾年前那個初來趙國的秦國公子贏異,倒像是個趙國的普通市井小民。
對于這樣的贏異,無疑與他們二人的計劃是相悖的。
眼見贏異朝他望來,蘇靖當即舉起雙臂,在左胸位置拱手對向連仇,面朝贏異,迎著他那詫異的目光,朗聲道:“倘若贏異是秦國公子,那便恭請入座!”
“但倘若贏異只是趙國之贏異,那便不得不請贏異即刻離去!”
語氣一頓,蘇靖放下雙手,端正坐好,抬眼望了一眼已經側身癱坐在主座上瞇著眼打盹的連仇,面色肅穆地開口繼續道:
“信陽君今日的宴會,只等秦國公子贏異前來赴約!”
贏異聞言,目光一怔,而后便覺一陣刺痛從后脊梁柱沖入其四肢百骸,與五臟六腑之中。
“秦國公子…”
此時,他如何還不能理解蘇靖話語中的意思?
自從十年前被作為棄子送至趙國為質,這十年來,秦趙交惡,兩國之間爆發數次大戰,而他這位秦國公子便成了趙國列卿用于泄憤與戲弄的玩物。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早已不是曾經的秦國公子,每日也需為生計而活,凡事也學會斤斤計較。
他不是長子,而獨寵華陽夫人的阿公恐怕也早已遺忘了遠在趙國還有他贏異這么一個兒子。
被遺忘,被拋棄的秦國公子,還算是秦國公子嗎?
贏異心下嘆了口氣,拱手朝著連仇躬身一拜,開口答道:“望公子恕罪,贏異這就告退!”說罷,贏異抬腳便朝著殿外走去。
見狀,蘇靖心跳不由一絲顫動,緩緩吐出一口氣,按耐住內心深處的慌亂,仍舊嘴角微微勾起。
而躺在主座上的連仇原本微瞇的雙眼立時睜開,抬眼望向蘇靖,見后者一副盡在掌握的表情,便又瞇起雙眼,一動不動打起了盹。
贏異腳步不停,邁步走出大殿,殿內隨即又只剩些許細不可聞的呼吸聲。
“他已經走了…”
耳畔傳來連仇低沉的嗓音,蘇靖深呼吸了口氣:“嗯,我知道…”
“…那現在,如之奈何?”
蘇靖側首望了一眼連仇,而后攤開雙手,握拳,只伸出兩根食指,指向自己的腦袋,閉上雙眼,嘆道:“想辦法…你也一起!”
他終究不是呂向口中那個麒麟之才的呂遷,現在只能盡可能絞盡腦汁的想盡一切辦法。
“嗯…有子長在,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說完,連仇直接無視蘇靖的白眼,取了案上的酒爵,一飲而盡,隨后舒爽地吐出一口酒氣,順勢躺倒在席上。
不多時,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后,先前領著贏異進來的矮個子男人快步走進殿內。
“公子,那贏異出了府,便徑直往東街去了…可要追回?”
“嘿,這廝…”聞言,連仇一下翻身坐起,望向蘇靖,“贏異是當真想要拋棄他秦國公子的身份了?”
“無妨!”
蘇靖睜開眼,低下頭從腰間解下那枚黑玉虎形刻刀,抬眼望向矮個子男人,沉聲道:“將這黑玉刻刀送到贏異手中,就說信陽君已不需要,如今便贈予他。”
連仇抬手撐著桌案,望向被矮個子男人接過去的黑玉刻刀,若有所思,半晌,開口問道:
“倘若那廝不接受呢?”
蘇靖微微一愣,隨即搖了搖頭:“信陽君的禮物,不管如何,他都得收下。”話音剛落,便聽連仇再次開口。
“那倘若,贏異直接忽略,或者…甚至是將其直接丟棄…”
聞言,蘇靖一下默然,半晌,便聽一旁的矮個子男人開口回答道:
“凡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對于一個已經失去志氣的人,世間便再無人可救之!而于公子而言,已算仁至義盡…”
話音未落,蘇靖不由心下一嘆,對于連仇而言,的確算是仁至義盡。
但對于他而言,讓贏異找回原來的志氣可是任務目標,倘若這次也無法動搖贏異做一只咸魚的想法,那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里,只怕會愈加艱難。
一時間,蘇靖不由思緒萬千,連帶著那矮個子男人何時退出大殿都未曾察覺。
蘇靖無奈搖了搖頭,轉過臉卻看見主座上空無無一人,正在這時陡然瞥見連仇不知何時已然趴在他身側地上,雙手支著腦袋愣愣地盯著他。
看到蘇靖望向他,連仇翻身爬起,盤膝而坐:“子長莫非還有想法,方才一直愣愣地出神沉思?”
“在下蘇靖,公子莫再叫錯!”蘇靖搖了搖頭,轉過臉,從身前的桌案上端起酒爵,一飲而盡,方才沉聲繼續說道,“我不過是區區一介商賈之子,名聲或許也僅限半個滎陽城,還是因為與你信陽君私交甚好。”
“楚國煙波樓絕不會無故前來刺殺一個無名小輩,除非…此人與他們的目標有關。”
“那么昨夜刺殺失敗之后,煙波樓的人絕不會就此罷手。若是不想從此隱姓埋名,茍且偷活,現如今必須得借來助力。那贏異于我而言,當真是天賜良機。”
連仇聞言,默然不語,低頭沉思片刻,方才抬起頭:“那么我呢?難道就不能成為助力?”
蘇靖轉過臉,望向連仇,久久注視,半晌,嘆了口氣,沉聲道:“如果…他們真正的目標是你呢?”
連仇臉色陡然一愕,緩緩從地上站起身,眉頭微微皺起,若有所思。
“那廝…莫非你方才已有對策?”
盡管蘇靖的確有一絲想法,但方才仔細思慮,總覺不妥,這時連仇問來,他也只好點了點頭,開口低聲道:
“此時的贏異說到底也只是久居趙國,對希望失去了信心,但倘若他身處秦國,重新獲得一切時,那曾經失去一切的經歷就會催生出最陰暗而又病態的野心吧。”
“你該不會是想把他綁回去吧?”
連仇一臉不可置信的望著蘇靖,而后者望了一眼他后,便重新斟了一杯酒,開口道:“我可沒這么說…”
“你就是這么想的是不是?”連仇一邊面色凝重的望著蘇靖,一邊走回主座上,盤膝坐好,陡然一拍桌案,“我覺得可行!”
聞言,蘇靖驚異的望向連仇,只見后者一臉興奮,不由翻了翻白眼,轉過臉不去看他,抬手端起酒爵,正要喝下,便聽連仇開口問道:
“那接下來呢,如何才能讓那廝登上秦國王位?”
蘇靖端著酒爵,仰面一飲而盡,極為舒暢地吐出一口酒氣,低聲笑道:“關鍵便在華陽夫人身上!”
“我曾聽聞安國君最為寵愛華陽夫人,可惜華陽夫人至今并無子嗣。”
回憶起從呂德處獲知的消息,蘇靖不由再次響起呂德的音容笑貌,眼光一暗,而后低聲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我想,華陽夫人恐怕也急需一個人來幫她穩住她的地位。”
不見陽光的大殿之內,不知從何處吹起一陣冷風,吹動著火光微微搖曳。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忽然傳來一串急促地腳步聲,“噠噠噠”,隨后便見一身粗布麻衣的贏異手中緊緊握住黑玉刻刀快步走進殿中。
“來者可是秦國公子贏異?”
贏異抬眼望去,只見大殿主座上空無一人,只余下方左側端坐著一人,正在自斟自飲。見狀,他忽然一下拱手而立,朗聲答道:
“正是!”
聞言,那人嘴角忽然勾起,抬眼望向贏異,而后一抬右手指向右側的桌案。
“如此,公子還請入座,信陽君暫且有要事在身,這宴會便由在下招待!”
贏異臉色一喜,快步走至桌案邊,俯身恭敬坐好,而后這才低頭看了一眼桌案,只見酒爵之中滿溢著散發濃香的美酒,當即雙手短期酒爵,朝著對面恭敬拜道:
“還請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