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光(七)
“你才是老糊涂了，這么多年了，眼沒治好過？”
銀發的老人閉著雙眼，他的眼畏光：“沒有，治好了，神王才會不放心，我現在只想當一個安安穩穩的廢物。”
兩人吃飯的場子，已經從包子鋪換到了酒樓上，柳佞臉色醺然地把臉貼在酒壺上，用筷子敲著碗，發出當當聲響。
銀發老人伸出手阻止道：“只有乞丐才會這么干。”
柳佞反而哈哈大笑道：“我在神王面前就是乞丐啊。”
宦官站在門外，恭謹地低著頭，來往的人用好笑的表情看著他，用扇子擋住嘴竊竊私語，他垂著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既然有那種東西，何不看看羅剎海？”
柳佞抿了一口酒，臉上閃現著幸福的紅暈：“想你兒子了？不是我不想看，而是看不到，那邊似乎是一片陷落之地啊，又仿佛被什么保護，不過我可以給你引薦一個人，她在羅剎海，有一雙眼。”
“何人？”老饒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波利，她回來了。”
銀發老饒眼皮顫動得越發明顯，但他最后卻用一個聲調上揚的“哦”字，結束了關于波利的對話：“羅剎海的事情，我并不擔心。”
柳佞卻依舊道：“起來，你以前跟波利，還是有些交情的，不去跟老朋友敘敘舊嗎？”
銀發老人略帶無奈地道：“整個漆鶴道都知道，波利已經死了，您身為帝師，難道還需要我來提醒嗎？”
柳佞再次哈哈大笑起來：“我老啦，這些事情都記不太清楚了，多謝你的提醒。”
柳佞快活地大笑著，宦官心翼翼地回頭，但隔著門板，他也看不到門內發生了什么。
柳佞一揮手，拊掌大笑道：“門外還站著一個孩子呢，承蒙您這么大的手筆，老頭子我吃了神王的又吃了自己的學生的，肚子現在飽得很，門外的孩子跟著我一路，負責替神王監視我的行蹤，到現在肚子還餓著呢，不如請他來吃一頓？”
柳佞完，卻不等他的回答，徑直站起來打開了門，宦官一驚，對上了柳佞的臉。
大部分時候，銀發老人都在沉默，柳佞起來百無禁忌，從神王之前愛慘聊女人，到被神王殺死的兒子，刺殺過神王的人，神王殿中埋在土壤里的密信，神王早年跟著他做的無恥之事。
這些事被柳佞這張嘴翻出來，得要多鮮活有多鮮活，要多慘烈有多慘烈。
宦官聽得心驚肉跳，同時心里想著，原來神王當年也是這么一個活生生無比豪邁的人物啊，原來神王當年也有心啊，原來帝都里的各位大人們在暗地里較勁被打了臉第二還是要笑呵呵地見面呢，原來漆鶴道的諸位城主之間有這么多錯綜復雜的關系，原來有為大人手里握著數以萬計的私兵，原來土神貪污的錢已經堆滿了整整一個院子。
宦官低著頭吃飯，柳佞得眉頭一跳一跳，得意極了。
銀發的老人始終沉默著面帶微笑。
宦官心想，把今聽到的消息放出去，大概能把整個帝都掀翻一遍，但他又知道，神王可能對這些事也是無可奈何，他畢竟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神王了，他不能重新騎上戰馬沖向戰場，他再也沒有勇氣一劍斬斷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
銀發老人問道：“你這些，不怕神王來問罪嗎？”
“他能怎么來問罪，豬突猛進？”
柳佞唆了一口蟹肉，滿足地嘆息了一聲。
宦官撥開螃蟹的殼，螃蟹露出了最肥美的蟹黃，他遞給柳佞，柳佞擺了擺手，讓他自己吃。
宦官又把螃蟹遞給銀發的老人，老人也搖了搖頭。
宦官低著頭，盯著自己盤子里的螃蟹發怔。
柳佞笑瞇瞇看著他：“吃啊，好吃啊。”
宦官愣了一下，低頭啃了一口，他想起自己當年剛去露臺的時候，神王把沾著自己嘔吐出來的穢物的肉遞給他，讓他吃。
他那時覺得自己受不了這樣的屈辱，想跳起來一刀結束了神王的命，但他最終還是吃了，他一邊吃一邊諂媚地笑著，拋棄了自己所有的尊嚴。
神王殿里的所有人都笑了，那笑聲幾乎沖破了露臺的屋頂，仿佛讓他的靈魂都浮在半空中，無法回歸。
宦官的肚子放肆地叫了一聲，他呆呆地看著兩個老人，柳佞噴著煙，道：“你不吃這些東西也只有拿過去扔了，付錢的不是我，不用看我。”
銀發的老人微微頷首，示意他隨意。
宦官忽然抓著桌子上的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我該回去啦，再不回去，神王就要下令搜城了。”柳佞笑呵呵地站起來，看著宦官，“今的事情不要出去，我可以滿足你一個心愿。”
宦官的心在瞬間狂亂地跳起來，他凝視著這個面如枯松的老人，他不知道的對方是不是在謊。
他的上一個心愿，是神王許諾的，神王讓他去看他的家人，但神王后來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他也沒有再起。
他沒有所謂的家人，神王也再也沒有所謂的誠信。
這是漆鶴道一的黑夜，宦官知道距離柳佞承諾的時間已經晚了，但他卻沒有催促這個老頭。
柳佞攬著宦官的結伴游蕩在帝都當中，他高高舉起酒瓶，把煙桿插在自己的背后。
絢爛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帝都的夜晚，成群結隊的人行走在街頭，或高聲談論著詩詞歌賦，或坐在戲臺下看面容哀凄的女人唱著歌，孩們提著燈，手挽手跳過街頭，金色的鐘懸掛在高處，在帝都蕩漾開一圈又一圈的莊嚴聲響。
流火一樣的燈光，從帝都的這一頭，燒到另外一頭，每個饒臉上都帶著醉生夢死的歡愉，他們知道今夜這些歡愉不會結束，明還會繼續開始，他們有漫長的生命在這里消耗，他們是偉大的神。
宦官心神不寧地跟著柳佞的腳步，心頭有些發癢，如果柳佞肯帶他走，那他就可以永遠永遠離開那個冰冷的露臺了。
他的腳步在夜晚有些愉悅的雀躍，像是要生出翅膀飛起來了，他能離開嗎？他應該抓住這次機會嗎？這個念頭就像是野草的種子，今夜種子上忽然落下了一滴雨水，于是這棵草，在他心里瘋狂生長起來了。166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