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縣志中曾記載,“黃粱自南唐保大十三年建置,歷今六百余年,厥土惟沃,掌地成田…黃粱僻落一隅,而山巖溪洞,鐘靈毓秀…遠近高卑,商賈貿易,往來無阻,官知固守,民安樂居。”
可謂是百年來都安安穩穩風調雨順。
可就在這幾日,也不知怎么回事,黃粱縣城大大小小的街巷里開始彌漫出一絲絲不安與緊張的氣氛來。
起先的幾天,是一些店鋪陸陸續續關了門,靠近縣城門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都說查得更嚴了,守門的脾氣也比以往更暴躁。再后來,除了一些食肆、茶館還開著門,就連街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了,偶然走過的幾個當地人,不是神色緊張就是步履匆忙,仿佛腳底下生了痔瘡生怕被別人看見似的,不一會兒就沒了身影。
師傅與篾匠在街角處擺著攤,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不但沒有開過張,就連人影也沒看見幾個,兩個人都在心里犯嘀咕,可越是犯嘀咕心里面是越糊涂,這到底是鬧了哪門子邪氣。
倒是二娃從外面溜達了一圈回來說,師傅,我看見城門外來了好多車,車上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槍呢。師傅這才知道果然有事了。
緊接著,靠近半下午的時候,街上就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黃皮軍了。
這些黃皮軍一個個勾著肩搭著背,喧喧嚷嚷地行走在大街上,就好像整個黃粱縣都是他們家似的,絲毫不顧及什么。約半個時辰之后,主街上的黃皮軍就越來越多了,大概有三五十個人那么多,歪歪扭扭稀稀拉拉的像蝗蟲似的在街上胡看亂撞。
這些人當中,有些人哼著歌唱著曲兒,歪戴著個帽子,大搖大擺地往前走,有些人神情疲倦,掛著傷還拄著拐,相互攙扶著東張西望,而更多的則是頭上纏著紗布或者是胳膊上栓著塊小板兒,走一步望兩步地跟在大家后面。
師傅遠遠地看著他們,只在心里祈禱他們千萬不要朝自己這邊走過來。
今天,師傅的攤位在一個賣豆漿的對面,再往前一點,是一個臨街的小飯館,飯館的門框上伸出了兩根木棍,中間搭著一張破舊的帳篷,顯然這帳篷遮擋不了什么。帳篷的下面擺著幾張低矮的小桌和木凳,就跟他們的伙計一樣,可憐巴巴地在等著上門的顧客。
師傅發現,自己越是在心里祈禱,這些黃皮軍偏偏就越往這邊走,師傅的心簡直快涼了,咚咚咚直跳。
過了一會兒,這些黃皮軍果然朝這邊走了過來,在小飯館和豆漿攤前紛紛停下,坐下來。有些人要了碗豆漿,有些人則坐在桌子前點起了小菜,吵吵鬧鬧的聲音瞬間就淹沒眼前的街道。
師傅和篾匠守在攤位前,大氣不敢出一聲,二娃也很害怕,躲在師傅背后,從師傅的胳膊肘下探出頭來,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睛里充滿了好奇。
等這些黃皮軍點好了菜,又喧鬧了一會,二娃就聽見一些人開始聊天了。
在靠近豆漿的桌子前,一位頭上纏著紗布的壯漢對另外兩個人憤憤地說,他娘的,這仗打得真是窩囊。
就是,也不知上頭到底是咋想的。另一個胳膊受了傷的人在附和。
放著日本人不打,他娘的盡讓我們防著共產黨,這下好了吧,要不是人家共產黨過來策應,咱們這幫人早就他娘的見閻王爺了。壯漢說。
就是,放著日本人不打......哎,你們聽說了沒有,那些被日本鬼子洗過的村子,可真是慘吶。
咋沒聽說,我一個老鄉在另外一個部隊,他們就看見了,說是什么都沒了,連孩子都不放過…胳膊受了傷的人重重地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憤懣。
千刀萬剮的日本鬼子,照我說呀,還打什么共產黨,全都應該上去滅了這幫孫子。說話間,第三個人重重地用手砸了下桌子,把師傅和篾匠都嚇了一跳。
就是,咋說都是中國人,哪有中國人打中國人的道理。另外一張桌子的人轉過頭也湊了一句。
你們就少說兩句吧,別讓長官聽到了,吃飯,吃飯吧。那張桌子上一個較年長的黃皮軍見菜開始上來了,趕緊打圓場。
哎,咽不下這口氣啊,窩囊,真他娘的窩囊。壯漢還是有些不甘心。
篾匠往這邊瞄了一眼,只見這壯漢五大三粗的,頭上纏著紗布,袖子外面露出的胳膊上也纏著紗布,紗布上滲出了紅紅的血色。
而這一邊,坐在賣豆漿攤位上的幾個黃皮軍也正聊著天。只聽見一個帶著濃重四川口音的人問另一個人說,你當兵幾年了?
那人回答,三年多了。
怎么當的兵?
還不是被抓來的,跑了幾回都沒跑掉,索性不跑了。
為啥?
到處都在打仗,往哪跑?再說這部隊里有吃有喝,比在家里強,還是等打完仗再說吧…這人說著話,往師傅這邊瞧了瞧,又問四川人,那你呢?
跟你一樣,有六年多了,都快忘記家里是啥樣了。說完,四川人嘆了口氣。
就是。說完,這人指了指師傅和篾匠說,還不如他們呢,守在家里,守著爹娘,哎…
這兩人說話聲音不大,可話音清清楚楚地傳進了師傅和篾匠的耳朵里,篾匠低著頭,壓低了聲音對師傅說,叔,這咋跟我想的當兵的不一樣。
師傅說,我也這么想。
好像跟咱們一樣,都是窮人吶。
是哩。師傅說話間,回頭看了看二娃,二娃正瞧著一處,眼睛直愣愣地直出神。師傅順著二娃的目光望過去,原來是桌子旁立著的一桿槍。
娃兒,你先回去吧。師傅對二娃說,可接下來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瞧見一個衣著跟他們不一樣的黃皮軍從另外一個飯館里出來,朝自己走過來。這位黃皮軍戴著跟他們不一樣的大蓋帽,軍服雖然有些破洞但還是很筆挺,肩上斜挎著皮帶,皮帶上栓著一支槍盒子,露出了一截黑通通的槍柄。
見這位黃皮軍走過來,剛才說話的幾桌子人都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喊了聲,長官。
這長官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徑直走到師傅面前,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地上桌椅板凳,又看了看師傅,問道,都是你做的?
是是,長官。師傅也不知該叫他什么,就跟著那些黃皮軍一樣稱呼他。
會做拐杖嗎?長官冷冷地問。
師傅看了眼旁邊一個傷員架著的拐杖,說,您是說那種?
長官扭頭看了眼,點點頭,嗯了一聲。
會,會哩。這時候,師傅早已站起身,躬著腰畢恭畢敬地回答。
你做十個,兩天后要,有沒有問題?長官背著手,樣子并不像在商量。
行行,可是…沒,沒木頭哩。師傅說話開始打起了結巴。
這個…長官想了下,轉身喊道,楊排長,過來!
這個叫楊排長的黃皮軍原先坐在小飯館最遠的位置,聽到喊他,趕緊跑過來,應了聲,到,團長,您有什么指示?
團長說,你今天帶幾個人去找些木頭給他,砍些樹,我要十個拐杖,后天送到醫療隊。
是。楊排長立了個身算是領了命,然后瞥了眼師傅,跟著團長轉身離去。
乖乖,真嚇人。等師傅坐了下來,篾匠輕輕地對師傅說,叔,咱們還是回去吧。
嗯。師傅也嚇了一身汗,轉身對二娃說,娃兒,咱們收拾收拾吧。
噯。二娃早被這一幕也嚇得慌了神,過了一會兒,還是拉著師傅的衣角偷偷說,師傅,那團長身上有個怪怪的盒子,里面裝著啥?
手槍。別說話了,快收拾吧。師傅催促著二娃。
手槍?手槍又是啥樣的呢?一個新問題在二娃腦子里冒出來。
該不會是更厲害的槍吧?二娃望著長官已經走遠的背影,在心里留下一個大大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