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立夏了。
原本半禿半綠的南洼山在夏風的吹拂下,越發顯得蒼綠蔥郁,**的山石被枝枝蔓蔓覆蓋著,已不見了蒼涼頹敗的模樣。溫暖的氣流在山洼間盤旋,不時地在地面上卷起一個又一個氣旋,從這頭跑到那頭,慢慢地又消失不見。
這兩天,天氣開始有了酷熱的跡象,發白的陽光烘烤著地面,給人們帶來了倦怠的困意,也帶回了黃粱縣以往的沉寂與安詳。
到了第三天,集市一結束,師傅跟篾匠一幫人就把剩下根雕小木凳,還有零碎的小玩意又搬回到墻角。晚飯后,大家坐在一起聊著集市上的種種趣事,說說笑笑。可聊著聊著,突然間,師傅就從小木凳上一頭栽了下來,撲倒在了地上。
叔,叔…
啊呀,這咋回事?咋就突然…
快把他扶起來。
娃兒師傅…
叔,叔…
快,快掐人中。
有氣息沒?探探鼻子。
有,有著哩。
快去找醫生,篾匠,你去找…
慌亂中,老漢指揮著大家。不行,苦力,你背上他直接去醫院,二娃,你跟弟弟守在這里,別亂跑,啊?老漢接連囑咐了二娃和他孫子,趕緊跟著苦力準備往前走。
爺爺。二娃突然叫住老漢,昏黃中,稚嫩的小臉異常冷靜,只是嘴角不停地抽動著,一顆顆淚花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啥事?老漢問。
師傅…這是要死了嗎?
老漢停下來,他知道二娃跟師傅感情深,也聽師傅講過這一路上的遭遇,兩個人相依為命,都生怕沒了對方,又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尤其是二娃。想到這,老漢就說,娃兒,沒事,興許是累的,等下看了醫生就知道了,別亂想,啊?說完,就趕緊追苦力去了。
二娃愣愣地坐在墻根下,腦子里一片空白。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去的人陸陸續續都回來了。
爺爺,我師傅…話剛起個頭,二娃眼淚嘩嘩嘩又淌了下來。
他還活著嗎?二娃強壓著心里的恐懼。
傻娃兒,已經沒事了,別哭,大夫說就是累著了,營養不良,死不了,你師傅的命還長著呢。老漢撫摸著二娃的腦袋,安慰道。
那師傅現在呢?
醫院里,睡著了,篾匠陪著呢,你就別擔心了。
我想去。
…那,你去吧,陪陪師傅也好。老漢看著二娃揪心的樣子,不忍拒絕。
二娃一步步走進醫院的病房里,只見一個白茬茬的小房間中央靠墻的位置,擺著一張鋪著白床單的小床。師傅躺在上面,左手腕上插著個針頭,一根細細的管子一頭連著針頭,一頭連著一個粗圓瓶子,高高地吊在一個細鐵支架上。師傅嶙峋的身體只占了一小半個床,筆直的身體就像挨了宰的小羊羔似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得二娃心里直疼。
二娃,你咋來了,有我看著呢,你回去吧。篾匠看見二娃眼睛紅通通的走進來,小聲地說。
我想待這。
只有一個凳子,沒地方,你回去吧。篾匠其實是不想讓二娃待在這兒,這一頭是昏睡的師傅,一頭是哭紅了眼的二娃,指不定過一會兒,二娃還會嗷嗷大哭起來,到時候,自己可真沒法收拾。
我就蹲墻角里。二娃說。
你…篾匠知道二娃是個倔脾氣,便不再勸,說,那你來這里守這兒吧,我蹲墻角。
不用,我蹲。
篾匠看著二娃一步步走到墻角處,瘦小的身影在昏暗中微微有些顫抖,不禁在心里輕輕地嘆了口氣:哎…
為什么師傅會病倒?
為什么眼見著日子一天一天開始有盼頭了,師傅卻倒下了?
為什么倒下的人是師傅而不是我?
為什么,為什么?
一連串沒有答案的問題在二娃腦子擠來擠去,擠得腦仁兒都快炸了,二娃怔怔地看著病床上的師傅,渾身直發抖,兩只小手放在腿上緊緊攥在一起,就像當初攥著娘的手一樣,生怕這一松開就再也看不見師傅了。
是的,娘,還有爹,當初就是因為松了手才再也見不到的。可師傅呢,師傅是病倒的,累倒的。這小半年來,二娃眼見著師傅把什么都留給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用,粗活重活都自己干,簡直比爹娘還疼自己,二娃心里是一陣陣揪心般的疼。
死,可怕嗎?一點不可怕,雖然當初是爹娘不要了自己,可在二娃看來,就當爹娘是死了,要不就是自己死了,反正死的是徹徹底底干干凈凈。如果不是前天做噩夢時下意識里喚了聲爹娘,二娃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想起過爹娘,夢見過爹娘了。
二娃不怕死,他怕的是師傅死,這窮苦的日子眼看著就要頭了,有了銅子兒,有了大洋,還有了蔥油餅和燒雞。哦,對了,自己還答應過師傅,以后讓師傅天天吃白饃,可是轉眼間,這些都沒了,所有的愿望都落空了,二娃心里只有不斷生出的恨,恨這不長眼的世道,也恨這不開眼的老天爺。
為什么,為什么!
整整一夜,二娃就這么咬著牙,想著恨著,恨著想著,手心都攥出了汗,牙根也咬出了血。
這中間,二娃看見一個戴白帽子的護士晚上來換了一次藥瓶,等第二瓶快見了底,就拔了針頭,往師傅的手上貼了塊膠布,走了出去,期間始終都沒看見躲在角落的二娃。
第二天天一亮,師傅就醒了,篾匠也醒了。
二娃站在師傅面前,浮腫的眼睛通紅通紅,面對坐起來稍微有點精神的師傅,眼淚又刷刷刷地流了下來。
娃兒,嚇壞了吧?師傅心疼地叫二娃過來,牽著他的手說,沒事,沒事了,師傅可能是累著了,睡一覺精神已經好多了。
可不是么,叔,大夫說了,你是勞累過度,營養不良,都攢一塊了,強度太大才突然倒下的,把大伙都嚇壞了。篾匠插了一句。
你看,娃兒,大夫都這么說,沒事了,啊?師傅抹著二娃的淚,眼見著二娃眼眶里又涌出一股股淚來,忍不住自己也流淚了。
啊呀,我怎么這也流上淚了,沒事了,娃兒,我們回去吧。師傅抹著淚說。
叔,不能走,大夫說了,你得在這待三天,還得吊水。篾匠聽了師傅的話,著急地說。
待啥三天,這里能是咱待的地兒?師傅一想到不知要花掉多少銅子兒,有些舍不得。
大夫說了,你這是勞疾,再不治…那句話叫啥來著?哦,想起來了,叫猝死。啥叫猝死咱也不知道,反正…你最好待在這。
師傅,你留下。這時,二娃開了口,一張嚴肅的小臉似乎容不得半點商量,師傅仿佛又看到了當初給他囑咐做手藝人要領時的那股子倔強勁兒,只好點點頭說,好吧,聽你們的。
等出了院回到墻根下,師傅已經好多了,大家都圍著師傅問寒問暖。
師傅說,走過一遭鬼門關就好了,鬼就不讓進了。
是哩,是哩。大家紛紛附和著。
大家坐吧,我有件事一直想和大家商量呢…師傅坐下來鄭重其事地說。
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