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紙在診所里坐立不安地等待了一個小時,很想再進入那別墅內里去查看唐糖的狀況,但是最終擔心打擾到神醫,反而破壞了這場搶救,所以又來到黑漆漆的走道上來回踱步。
好幾次樓梯窗臺的涼風吹入過道之中,他都有種是牛頭馬面從地府經過的錯覺,渾身的皮膚都爬滿了雞皮疙瘩。
不想再在這過道之中呆著接受心神的煎熬,他來到了這棟老舊樓房的天臺,涼風讓他的心境稍微得到了些緩和,默默地承受這段不知道還要維持多久,還是要維持一輩子的煎熬時光。
年久失修的樓房,飽受風吹雨打的地面已然斑駁,水泥的地皮翻卷起來,被踩成無數的碎片,圍欄墻面上脫落的斑塊散落在墻沿,而這些僥幸躲在邊沿的碎片,又很快地被一雙走來走去的雙腳給踩得粉碎。
唐紙這個時候終于明白為什么人心急如焚亦或者傷痛欲絕的時候需要抽煙和喝酒,當做什么都無法轉移注意力轉移痛苦的時候,煙酒這樣的精神毒物是為數不多能夠減緩情緒的良藥。
他沒有煙可以抽,也沒有酒可以喝,有種嘗試的沖動,讓自己近乎要崩潰的神經也得到些許麻痹,但是心里存在的希冀又讓他放棄去嘗試這些東西,因為唐糖這丫頭討厭煙的味道,更討厭電視上所有發酒瘋的人,他還等著唐糖蘇醒,不想這個丫頭一醒來就發現哥哥居然碰了這些玩意兒,他要等著在皓月落下之前,就能聽到唐糖清醒的消息。
唐糖,你快點醒過來啊。
時間不會因為人的創傷而留步,某些公平在某些時候看來就是無情。唐紙很清楚對于搶救來說,每一分一秒的流逝都在代表著希望的流逝,尤其妹妹還有前兩次的案例作為對照。
遠處那座宏大角樓上的鐘表顯示,已經是凌晨五點半,按照十月份的氣候,七點左右天就會亮了,要是以王朝《日期規范法則》出臺前的標準,天亮之后第二天才算是正式到來。
第二天,就要來了。
他在心里無數次祈禱著妹妹能夠蘇醒過來,看到升起的太陽,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耳畔久久沒能夠響起來的楊醫生興奮的歡呼聲音,希望的呼喊始終未能取代耳畔發麻的風聲,這無不是在無情地告知他,一切的幻想都是幻想,一切都是奢望。
皓月在黯淡,在垂落,唐紙的心境,也在無限地滑坡。
“唐糖…”
疲憊加上心神的碎裂感,讓唐紙的眼角,淚水流淌不停。
他無比地渴望時間不要再流淌下去,從這個小天使來到人間的六年多來,他再也沒有哪個早晨經歷過醒來之后沒有唐糖在自己身邊的日子,他無法接受下一個日出出來之時,他往后的人生里都再也不會有那個小丫頭抱在自己背后,糯聲糯氣地叫他哥哥。
他無法接受,他無法接受,一切的一切,他都無法接受…
淚水又斷了線地往下流,少年的清秀的臉頰上,淚水已經染出了兩道赤紅。
背后忽然響起了一聲某物的落地之聲,而后某道生物的氣息立馬傳遞進入了唐紙的感知當中,神經已經處于崩潰狀態的少年都沒有去感受這道氣息中的那股可怖味道和他希冀中的不符合,便猛然驚喜地回過頭。
“唐糖?!”
然而世間沒有這么多的驚喜,來到了頂樓天臺上的人雖然也是位女性,只是,并不是唐糖。
注意到唐紙鎖死的眉梢,和飛速籠罩上來的落寞,對于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的女性,臉上原本的媚笑也逐漸消失,身后如花枝而招展的九條狐尾漸漸消失,她踱步走到了少年的身邊,緩聲道:“我們又見面了。”
唐紙看著下方寬闊公路上仍然保持著高密度狀態形式的汽車們,沒有回應身側這位強大莫敵,也和自己人妖殊途的女性,甚至就連上一次見面時候的警惕,他都已經不想再掛上心神。
唐糖要是死去,自己的生和死,都將沒有任何意義,何況這不足輕重的警惕。
“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找到的你?”蘇妲己也舒展開風情萬種的身子,一翻而上,坐上了圍欄,身上那股似乎沒有男人能抗拒的香味,還有著只要轉頭就能看到的胸前風情,呈現在了唐紙的身邊。
瞧見唐紙沒有回答,蘇妲己也不再自討沒趣,只是好奇這個少年為什么心情如此低沉悲傷,就連對自己的戒備都不曾再有。
“其實這個世界人類,總是會對很多事情都有誤解,比如覺得妖都是十惡不赦,但事實上種族的區別從來不能決定骯臟程度,再比如,總是覺得狐貍精就是勾引人的,不管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或許應該嘗試換個角度看看。”
完全沒有吻合狀況的安慰,全部安慰在了馬腿上,唐紙不由苦笑了一聲,唐糖現在面臨的問題上,根本沒有角度可換。
只是這位大妖如此貼心的安慰,卻還是無形之間拉近了兩方之間的距離,原本是沒有精力去提起戒備,現在確是下意識地忘記了戒備。
“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還是魔帝之子的事情么?”一直沉默的唐紙,忽然回應了一聲。
蘇妲己修長的雙腿輕微晃蕩起來,這張足夠引誘無數男性的臉龐上綻放出來嬌艷的笑容,不過想到這個消息似乎對這個少年而言,也并非是好消息,所以笑容又逐漸斂下,頷首道:“沒錯。”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執著于我是不是魔帝之子這件事?你為什么老纏著我不放?”唐紙漫不經心地詢問道,涼風把他的劉海吹拂得同他神色一樣落寞地飄揚,微微偏頭,給了這位想要殺死自己輕而易舉,卻是偏偏又要以這種讓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姿態告知自己這一消息的大妖。
“因為你就是魔帝之子。”蘇妲己視線平靜地注視著唐紙得了臉龐,“今夜天帝的臉龐照耀皇都,在皇都里爆發開了幾場戰斗,鎮安司后防難得的空虛,所以我進了一趟鎮安司,找到了一些關于你的資料。”
輕描淡寫地描述了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因為對她這位活了幾千年的大妖來說,本來就沒有什么不可能。
她攤開涂抹指甲油涂抹得花花綠綠的手,掌心之中一本薄薄的檔案,便出現在手中。
“上一次我說你是魔帝之子,信息不夠,這一次,我有充足的證據來證明這一點。
柳碎夢的師父,也就是你們人類的上一任國師——零山,他臨死之間的遺之命言中闡述,那輛HAH1314蟒車,將會拉載王朝浩劫來到皇都。”
“這就是HAH1314蟒車案的來源,時間日期乃至于蟒車的班次都準確無誤,而你,正是其中的乘坐人員。那輛蟒車當時之所以會被調查,正是因為零山的命言,后續調查中顯示,一切都和那只魂胎其實并沒有關系,因為后來鎮安司的調查之后發現,這只是一次簡單的撞鬼事件,并不是他們所要緝拿的真相,所以真正的國之浩劫,還沒有被找出來。”
“人類皇帝因為零山國師之前的命言屢屢出錯,所以并不相信這個更加荒唐的命言,一切便被帝皇冷處理。鎮安司副司首鐘炎堅信零山命言正確,所以堅持調查,并在不久前成功重啟。”
“而你,正是被懷疑對象之一。所以,那日鐘炎才會到水井灣去,對你展開調查。”
難以想象,唐紙身邊發生的一切,都被這位狐妖看在了眼中,如數家珍。
“那輛被定義裝載著浩劫的蟒車上,有你;皇都體育中心的爆炸案發生時,你在場;林劍云的死,我很清楚與你有關;你殺林劍云時候展現出來的力量我也都看在眼中;你能讓異族的嬰兒畏懼;今日擂臺上你展現出來了可怕的天賦…很多事情鎮安司都不知道,單獨一條信息你可以說是胡亂的推測,或者是運氣使然,但這么多信息放在一起,請問,你不是他們在緝拿的國之浩劫,你又是什么?”
“我親眼見到了魔帝的那顆龍蛋被諸魔將帶入王朝,我還不慎被發現,而遭到了一位魔將的追殺,險些死在了人魔邊界。
魔帝之子就在皇城,你又偏偏就是他們要找的浩劫,你告訴我,你不是魔帝之子,你,又是什么?”
檔案在妲己手中自動翻頁,所有的信息都一一對應著她口中的話語而翻動到唐紙的面前,把這足夠顛覆唐紙人生和人生觀的信息,冷酷無情地灌入他的腦海。
沒有想到的是唐紙的只是輕輕地看了一眼卷面,鐵證如山下,眼中和上次一樣,。
“浩劫…”無比沉重,沉重到恐怕就連萬里劍神都無力承擔的帽子,就這樣扣在了自己的頭上,唐紙瞇起了眼睛,望向了天空中已經在變得暗淡的圓月,“我是浩劫…我是…魔帝之子…”
唐紙苦笑起來,垂下了眼瞼。
“妲己前輩,您為什么要這么執著于我到底是不是魔帝之子這件事情?我是不是魔帝之子,又能怎樣呢?你又要做什么?”
今晚的夜風格外的凉,今天將要到來的清晨,格外地暗,唐紙這位溫柔少年的心,也格外滄桑。
“我只是一個想活下去的普通人,為什么,為什么這么難,為什么這么多人要我死?為什么命運要讓人覺得我就是所謂的浩劫?為什么要讓我得靈死病?!為什么要讓我妹妹,我這么小的妹妹,也來接受這么巨大的痛苦?!為什么你這只妖也要來判定我到底是不是什么狗屁的魔帝之子?為什么啊?因為我就是賤命一條么?!就因為我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么?”
被風吹得凌亂的頭發遮蓋在他的眼前,少年模糊的視線望著這位他根本看不透的強大存在。
蘇妲己沉默地望著少年的雙眼,無法想象到,他居然忽然爆發出這樣的瘋狂。
“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我是魔帝之子,我爹媽就是魔帝嗎!我是浩劫,是不是我爹媽,這因為我兒一輩子含辛茹苦的兩口子,就是浩劫的誕生者?!我是魔帝之子,我是浩劫,我不應該給別人帶來災難,為什么所有的磨難都往我頭上掉?!憑什么啊?!憑什么我這個年紀就要失去雙親?!憑什么我就要承擔起來這么多可能不該我承受的事情?!憑什么我的朋友會死?!憑什么我要得靈死病!憑什么我妹妹這個年紀就要遭這樣的罪,現在就要離開人世!”
通紅的眼瞳,清澈的眼淚,瘋狂的少年,好像是條死狗般地后翻,摔在了天臺上,緩緩閉上了雙目。
“您是有仇想報么?我的命可以讓您拿去。”
“如果不是,我現在沒有心情也沒有精力去理會這些事情,抱歉。”
話音低沉沙啞,唐紙別過了頭,仿佛倒在了死刑臺上的死囚。
他之前也曾糾結過,自己到底是不是蘇妲己所說的魔帝之子,現在又多了一個浩劫的定論,然而他現在什么都不想再去在意,因為飽經折磨的心,已經覺得,這一切根本沒有必要去在意和糾結。
不管給了我什么樣的命,我只有一個請求,讓我陪著妹妹走下去,人生路和黃泉路都可以,失去了雙親的我,要是在失去妹妹,那我就已經什么都失去得起。
蘇妲己望著這位少年的身軀,還有一些話想說,但是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她活了好幾千年,最恨的是無情人,然而現在的少年,卻讓她的心臟也有些酸楚。
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宗,她也不明白,如果唐紙真的是魔帝之子…這個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動人的魔帝之子。
她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質疑,也對自己以為到來的希望,而感到了無限地遙遠。
這一次,輪到她抬頭看向皓月。
睹月思人,眼中,淚兩行。
“紂王…”
又是一個晴朗的白天。
清晨四射的陽光終究還是如期落在了皇都,日神赤公并不在意人間是不是死了一個小女孩,在藍天上蒼穹而熱烈。
今日乃是太子加冠后的第一天,昨夜的喜慶還沒有結束,所有人都滿面笑容地將生活劃回正途。
頂樓的陽臺被陽光照耀得略有虛白,一切斑駁的色彩都微微失色,孤零零的唐紙輕輕睜開了一直閉上著的雙目,整夜他都沒有一刻睡著,他無比希望自己睡著,就不用再面對殘酷的世界,可此刻望著天臺的樓道,眼神中無比黯然。
這是下樓的樓道,也是他走完人生冥界的樓道。
渴望聽到的聲音還是沒有到來,一直不愿意接受的結局,已經在他的心里落下了沉重的記號。
他吃力地爬起身來,緩緩走回了診所的門口,冷清的診所門可羅雀,如若行尸走肉的他輕輕推開了診所一夜未關的門,爛泥般地坐在了桌前的轉椅上。
他雙目無神地凝望著這張病床,唐糖昨夜便曾在上面昏睡過,也是在這張病床上,走向了那幽冥的深淵。
小丫頭最后掙扎所留下的褶皺,保留到了這個清晨,清風當中好偌道道山丘,連綿起伏。
“哥哥,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媽媽了。”
誰又能想到,她那時候的說的那兩句話,就是他們兩兄妹,人生中最后的一次對白。
唐紙躺上了床榻,閉上有些輕顫的雙目,靜靜地感受這這個姑娘最后留下的痕跡,眼淚,從已經發腫的眼角中,不住地下流,這個丫頭和自己都躺過的被褥上,立馬便被滴滴眼淚沾濕。
一天一夜未眠,此刻,他終于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從出生開始生活就平平靜靜,一家人其樂融融,自己沒有靈死病,爸爸媽媽沒有因為自己的病情焦頭爛額,妹妹的心臟沒有問題,最愛的雙親也沒有因為重病去世,過年的時候舅舅從皇都里回來了,買了很多唐糖喜歡吃的棒棒糖,還有很多唐紙看電視時渴望的玩具,夜里,他們一家人圍在豐盛的飯桌前,歡聲笑語。
可唐紙知道,這是夢。
“哥哥,你怎么哭了?”坐在自己身邊的唐糖對著他露出了擔憂的神情,懂事的她小手摟在了哥哥的脖子上,頷角壓著胸腔,用實際行動安慰。
“我哭了么?”唐紙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佯裝沒事地笑了起來。
“哥哥不哭,男子漢不可以哭。”小丫頭小手擦掉哥哥眼角的淚水。
“好,哥哥不哭,只要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哥哥永遠都不哭。”
“哥哥,你餓不餓?”
“餓了呀,好餓好餓的。”唐紙看著滿桌的飯菜,笑中帶淚地說道。
“那我們回家吧。”
“回家?傻丫頭,這里就是家呀?”
“哥哥,你才傻呢,這里是診所呀,唐糖想回家吃姬阿姨的面。”
唐紙驚愕地看著身邊的唐糖,這有些錯亂的信息,讓他眼前的桌面開始崩碎,爸爸媽媽,還有舅舅的身影都瞬息間變為了幻影,轟然間消失不見。
唐紙的雙眼豁然睜開,穿透玻璃的日光照耀得雙目刺痛,又讓他眼睛緊緊地瞇落下來,而診所冰冷的畫面映入眼簾的同時,也把一個毛絨絨的腦袋,以及一張嘴角挑著微笑,天真無邪,乃是人世間最可愛的臉蛋,呈現在唐紙的面前。
壓在自己身上的唐糖瞧見哥哥睜開雙眼,眼角和嘴角,都挑起來可愛香甜的微笑,“你終于醒了哥哥。”
“唐糖?!”
唐紙驚喜地望著這張小臉,覺得強烈的不真實,自己的妹妹一夜都沒有蘇醒,讓自己都沒有勇氣去詢問最終的結果,現在怎么會活蹦亂跳地來到自己面前。
唐紙恍惚間覺得剛才的畫面是真實的,而此刻眼前的這一切,才是夢境。
然而小丫頭壓在自己胸口的重量,還有劉海上飛揚起來的黑絲的飄揚,卻都在告知他,這不是夢境會有的細節。
“沒錯。”唐糖兩手抓在了哥哥的臉頰上,露出了個大大的微笑,“是你的小公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