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唐王朝京都以南五十公里的青云山一帶,綠水青山之間,有一條耗時三年才完成鋪設的高速蛇軌匍匐于此。從高空看去,這近乎無邊無際的狹長道路,就好像哪位鬼神精心地在人類偌大的版圖上揮捺的鉛筆線條。
“蛇軌并非兩條平行管道,而是光滑如鏡的平面,通體呈現暗黑色。和漢唐王朝現如今的任何一條蛇軌一樣,這條蛇軌全采用黑紋石鋪設,寬度只有一米五,長則兩望無邊,貫穿這片崇山峻嶺,連通王朝兩地。”
“哥,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是我一句都沒聽懂。黑紋石又是什么?”脆脆的女孩兒聲問道。
“嗯…一種石料,黑紋石便宜又容易開采,加上這種材料本身所能提供的恰到好處的摩擦力極為適合用作于此,所以三十年前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主流的蛇軌材料。”
此刻,一條根據神風運輸公司自家的宣傳廣告上描述,足足有一百二十五米長的黃金靈莽,正在沿著軌道高速行駛,于群山與隧道掩映下忽隱忽現。
它姜黃色的龐大身軀兩側有一塊塊赤紅色金屬符文盾緊密貼合,漢唐王朝幾千年傳承與發展的神紋術束縛著這頭巨大妖獸的野性,讓其龐大的身軀機械般規矩地貼著軌道穿行,而其蛇腹剛好將寬度設計得完美的軌道填塞得滿滿當當。
完美的設計讓靈莽的爬行急速而平穩,也能提供出這種妖獸前行所需的獨特細微的扭動空間,以至于其看起來幾乎是在筆直地飛馳。在它寬闊的身軀上端,有著一節節整齊安置的車廂,車廂綠色鐵皮側面有著標牌,上方是醒目的“HAH1314”,是這輛蟒車的編號,而便好下端的“巴郡——皇都”的標志,則表明了這趟列車的起始和終點。
此刻這輛高速列車上所裝載著幾百位長途旅客里,第十二號硬座車廂中,一對穿著樸素,行禮簡單,顯然來自鄉村的兄妹,便是泱泱乘客中極其不起眼的兩人。
哥哥唐紙,十六歲,眉清目秀,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白色格子襯衣和牛仔褲,此時正一邊看著手里的雜志,一邊給年幼的妹妹講解著相關常識。
妹妹唐糖,只有六歲,有些顯小的紅色短袖和齊膝的熱褲勾勒出她乖巧稚嫩的身體,此刻正忽閃著眼睛,一邊盤著兩條白藕般的腿聽著哥哥講解這趟旅途的常識,一邊享受地品味著嘴里的蜜桃味糖果。
唐糖撓撓頭,“這樣哦。”
“哥哥!”
蟒車一聲微晃之后,唐糖嘴巴忽然輕輕鼓了起來,轉身揚起了腦袋,可愛的頷角往上翹起,對著唐紙張大嘴巴,露出了自己粉紅色的小舌頭,舌臺上還有一顆已經小得只有一粒米大小的綠色硬糖,在調皮地隨舌頭晃動。
“嗯?”唐紙聞聲看去。
“哥哥,我咬到舌頭了!”唐糖合嘴迅速咕噥了一句,然后又啊啊啊地張大嘴巴,手指著自己舌頭受傷的位置。
唐紙仔細地瞅了瞅,而后放心地揉了揉妹妹頭發梳得整齊的腦袋,小女孩額前兩股自己親手梳理出來的可愛劉海隨著他的撥弄而擺動。“好了沒事,沒咬破。”說完又低頭看著手中的雜志。
唐糖很生氣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拳砸在了他胳膊上,著急道:“唐紙!你看都沒看清楚就說沒咬破?快看,好像流血了,我會不會死啊?”
唐紙的眉眼變得溫柔下來,語氣則幾分故意不耐地說道:“沒流血,那是你的口水。”
妹妹并不滿意,嘟噥道:“可是我舌頭好疼啊。”
唐紙捕捉到了唐糖眼睛里的那抹自以為深藏不露可實際上則明晃于前的期頤和狡黠,聳聳肩膀,配合道:“那等到了皇都,給你買棒棒糖,吃了就不疼了。”
“好,棒棒糖!棒棒糖!”
前一秒的擔憂一掃而空,唐糖兩只小手朝天舉起,漂亮的劉海水草般倒飛然后又俏皮地落下,一把抱住唐紙的手臂,膩歪道:“哥哥最好了!”
唐紙笑了笑,揉揉她的小腦袋道:“乖乖坐好。”
唐糖乖巧地坐正,太其腦袋認真地看著蟒車的車載電視,棒棒糖的許諾像是麻醉藥,舌頭的痛覺似乎都立馬消失了。
車載電視放映的是早間新聞,此時報道的是王朝著名宗門——九劍門的符生劍劍主夢飛星離開宗門,前往潮州于近海擒拿殘余妖族靈藍族的最新消息。
新聞表明夢飛星昨日已經乘坐漢唐王朝神啟運輸公司最新打造的“海神龜船”,潛入海洋,畫面里的劍俠夢飛星站在一頭灰藍色島嶼般巨大的海龜龜殼上的船艙甲板上,放言一月之內勢必殺光危害潮州近海的一個水藍魔族部落,豪氣沖天。即便已經是昨天的事情,火車上所有群眾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還有人對此等義舉拍手叫好。
其后報道的則是今日凌晨日出之時,登州人民看到旭日邊上出現了七色霞光,霞光從海平面升起,貫穿半個蒼穹,這一幕被許多人拍攝了下來,應接不暇地呈現在電視屏幕上。七霞追日乃是日神顯靈的征兆,王朝有幾位尊神國教的主事據此預測,今年只要加大對日神祭祀的力度,深受洪水傷害的登州一帶勢必風調勻順,像去年那樣的海嘯應該不會在于登州一帶發生。
緊隨其后的重大新聞則是三天前前任國師逝世的消息,闡述了一遍漢唐王朝皇室上上下下在這三天內的沉痛哀悼后,接著報道了昨天夜里其繼位者新任國師——柳碎夢穿著紅色國師袍,在尊神國教皇都教廳為恩師主持祭祀大典的畫面,幾百條金色的火鳳凰沖天而起,化為煙花,目眩滿城…
車載電視的新聞在播音員標準的播音腔下不斷地跳動,一幅幅或是壯闊或是詭異的畫面不斷劃過,吸引著唐糖少不經事所以并不懂得恐懼的烏溜溜的眼球。
地大物博的漢王朝這片奇幻大陸上幾千年來幾乎每天都在上演著這些讓人司空見慣的事件,當年的幾大界族的曠世之戰都過來了,何況這些小打小鬧?唐紙雖然出生鄉村,在父母們的影響下對這些也早已見怪不怪,專心致志地看著手中上車前買的那份雜志。
這是一份王朝著名的醫學雜志,名為漢唐百癥,在上車前從一位賣書的老翁手中買來的,并非是最新的一期,看上面的日期記錄,已經是半年前發行。之所以會買這本雜志,不是泥菩薩過河的窮哥哥要照顧老人家的生意,是因為這份雜志里最大的篇幅,描述的是漢唐王朝歷史上最詭異的絕癥——“靈死病”。
十年前,這種名為靈死病的疾病一夜之間在漢唐王朝爆發,引起了巨大的驚恐。一旦患病之后,手肘上會出現一條黑色手環般的線條,這條線條會漸漸形成一朵類似于牡丹的圖紋,當圖紋完全形成,患者便會全身潰爛而亡,最終化成為一灘綠色的液體。具體病發時間因體質而異,一般都是三四年左右。
此病爆發后不過兩三年的時間里,患者已經累計達到了百萬之巨。在其剛剛爆發時候的,整個漢唐王朝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最主流的推測是已經沉寂了數千年的魔神再度蘇醒,其身上的惡氣流到了人間,但是卻并沒有直接的證據能夠證明這一點,而關于其起因,整個王朝至今也沒有定論。不過唯一慶幸性的是,如此恐怖的惡疾,并不會傳染,而這個特點,也正是王朝沒有因此直接崩塌的根本所在。
此病爆發之后,王朝應對很及時,迅速下令成立研究團隊,加上民間自發形成的團體,一時各種治病的手段層出不窮,各大派別都力圖找到治愈此病的方法。然而無論是神術、精靈術、魂法、還是慢慢發展起來的現代醫術,所有的研發都無濟于事,黯然收場。
五年前,隨著靈死病患者相繼離世,原本亟待救援的人們已經命喪黃泉,也沒有新患者的出現,恐慌便也隨之慢慢消失。當王朝政府于五年前的六月十三日通過宣布靈思病患者已經全部離世之后,這場恐怖的災難,就像一刮而過席卷了王朝的臺風,隨著百萬人的死亡而一去不回。
王朝的生活又慢慢回到了正軌。人們口中依然偶爾會提到這次痛徹心扉的經歷,以及醫術史上的未解之謎和奇恥大辱,但一切也都只慢慢沉浮在了記憶里,早已于現世中遺忘。
罪惡已被遺忘,繁華仍在眼前。
唐紙慢慢合上了雜志。
他看了一眼自己長袖遮擋下,又套著的一個黑色護腕,在下方,就有一根那樣的黑色線條在生長,這根線條在過往幾年已經漸漸形成了牡丹花的花莖,再持續下去,就將是朵朵花瓣成形。
他年輕的眼神中一抹黯然。
他是靈死病的患者之一,或許,也是王朝最后一位健在靈死病患者。
整個王朝都沒能找到破解的辦法,他的父母健在時即便是付出了無數心血,當然也不可能解決此病。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治療的土方法起了效果,他十年未死,活到了如今。然而倒計時的秒表,只是蓋上了一塊黑布,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腦袋上旋轉走動。
“無藥可治。”雜志的文章最后,醒目的四個大字,和十年里他的親身經歷之間完美的融合,成為了他人生路上一條看不見的懸崖,隨時,都會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吞下他下一個腳步以及整個身軀。
他低頭看著自己不過六歲半的妹妹,眼中滿是疼愛和不舍。
唐糖干凈但是明顯布料粗糙的短袖上,胸口處有一個灰色的小貓圖紋,那下面,則是一顆單純稚嫩,但是卻飽受折磨的心臟。
唐紙眼神變得萬般溫柔。
他和妹妹都是天神的棄子。自己得了靈死病,不知壽命還有幾年。而妹妹的心臟有問題,會間歇性地發病,雖然這些年來總共只發作了三次,可每一次發病,妹妹就會陷入長時間的昏迷,誰也不知道,這離奇的病癥會不會在某一刻喚來死神。
硬座車廂中這些沉浸在各自世界的普通群眾們又如何知道,看起來年輕茁壯的一對兄妹,實際上,各種絕癥?
“娘,您說皇都里一定有人能治好我們的病,妹妹和我的病,真的能夠治好么?你說舅舅會想辦法,可是,真的能有辦法么?”
唐紙揉了揉有些看書看得酸澀的眼睛,困倦地看向了沾上灰塵而模糊的窗外,雙眼中填滿了年少但對旅途和人生的倦憊,對未來人生的茫然,還有,對已經去世一個多月的雙親的無限思念。
不知不覺,少年的眼角慢慢濕潤…
長途蛇車帶著他們穿過了一片山洞之后,一座形態奇異,獨樹一幟的巍峨山峰,出現在了唐紙視線的盡頭。
山峰豎立于群山之中,狀若一只手掌,五指朝天。山上生長著的幾棵挺拔的蒼松,是其唯一點綴。山體看似平齊的每一寸結構,卻都仿佛又纂刻著讓人心生崇敬的無上神威。而定睛細細看去,仿佛能看到五指之上,還有幾個他不認識的繁瑣大字,上面凝刻著無上佛威。隱約之間,他似乎一聲撕心裂肺的魔嚎從那里傳來,氣勢齊天,穿透群山和車窗,拍入他的耳膜…
唐紙恍惚看到,天空中還飄舞著一面不甘的金黃旌旗,上面寫著四個猙猙大字:
齊天大圣。
車內不少人都在看向窗外,然而仿佛沒有人注意到了這座與眾不同,雄奇詭異的山峰,還有這面一閃而過的旗幟。
來自鄉村的單純少年好奇地偏了偏頭,而后不以為意地合上了倦憊的眼睛,滑入了深層睡眠之中。
實際的時間沒過多久,睡著的唐紙則感覺已經過去了似乎好幾個小時,車內突然傳來了一位婦女痛苦的呻吟聲,呻吟連綿不絕,痛不欲生,直讓聽者揪心。
原本還算井然有序的車廂內很快在這呻吟中變得一片嘈雜,大呼小叫的聲音把唐紙也給驚醒了過來。睜開眼睛便看到人頭攢動,大家都或坐或站地在朝著聲源處張望著。
唐糖這個小姑娘也踩在座位上,墊著腳丫好奇地朝后方探著腦袋,但是涌動的人群還是遠高過她,她只能著急地左搖右晃,可還是什么都看不到。
“讓一讓!讓一讓!”女乘務員迅速地趕來,從讓開的人群中跑過,從自己身邊經過時,唐紙隱約間從聽到幾句“生孩子”之類的詞匯。
“生孩子了?有人要生孩子了?”唐糖好奇地轉頭問哥哥。
“你坐好,不準亂動,哥哥過去看看。”唐紙不安地蹙著眉頭,拍拍她的腦袋,示意她坐好,自己則跟在乘務員后面朝著車廂后方走去。
唐紙不算健碩的身子擠過人群才看到,一位三十出頭的婦人滿頭大汗地躺在三人一排的座位上痛呼著,身上蓋著一位女乘務員脫下來的制服,從腹部凸起來的曲線來看,顯然正要產子。旁邊是幾位束手無策的乘客,從他們刻意拉開的距離來看,和這位婦女顯然并不認識,只是恰好鄰座。
“男性都靠邊!男性都靠邊,有沒有當醫生的?有沒有懂接生的?!來幫個忙!”一位對于這種事顯然也沒什么經驗的女乘務員著急地大喊起來。她沒有詢問有沒有人會神術——要是會神術解決此類問題易如反掌,之所以沒問是因為他們乃是硬座蟒車,所裝載的客人基本都是平民,況且,神通廣大的人怎么可能乘坐蟒車這等廉價且擁擠的交通工具?
“我會!”四周第一時間沒人應答,片刻后唐紙年輕而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擠過鬧哄哄的人群,露出他略顯單薄的身子。
他卷起了袖子,不給這幾位乘務員七嘴八舌質疑自己這個年輕男孩的時間,連忙說道:“我媽媽生我妹妹的時候我就在,前幾年我王嬸家生孩子,大半夜找不到人,也是我媽媽帶著我去幫的忙。”
在幾位乘務員有些猶豫的目光中,人群后方唐糖踮著腳尖踩在座位上,手合攏在嘴巴前形成一個喇叭,大聲地嚷嚷道:“我可以證明!生我的時候就是我哥哥接生的!我哥哥他會!他多才多藝什么都會!你們相信他!”
沒人在意這個小女孩嘴里的胡言亂語,唐紙看著這位婦女痛苦的臉色,著急道:“別等了!你們去幫我打下熱水,還有拿毛巾,快點,可能是難產了,會出人命的!”
說完唐紙主動地向前靠攏,幾位焦頭爛額的乘務員相視一眼,也便只能按照唐紙的意思行動。
唐紙才剛剛湊攏上來,他的神色忽然間僵硬。
因為這時候他才發現這位婦女的臉色在青紅變幻,身軀也在若虛若實,仿佛是一臺老舊的錄像帶正在播放,畫面極度模糊和閃爍。
“這是…”周圍的人都已經散開,自覺地留了一片空間給他們幾人,所以看到這個畫面的只有幾位乘務員和唐紙。
婦女的呻吟開始加劇,變成了刺耳的慘叫,兩只手胡亂地揮舞,如落水的人試圖抓住任何可以救生的工具,周圍的東西,桌面上的零食和礦泉水被打翻滿桌滿地,現場一片狼藉。漸漸開始嚇人的場景下,沒有人敢上前觸碰她的身體。
更恐怖的畫面接著出現。
她的腹部開始急劇地隆了起來,似乎有一尊高塔在她腹內佇立起來,隨著她痛苦地扭動,乘務員脫下來為她遮蓋的外套身軀的滑落在一地的零食碎屑上,露出了她仿佛沙袋般的小腹。
有團奇異的物體,在她體內不斷地聳動,如同有只放大了很多倍的癩蛤蟆,在里面不斷地跳躍。
更加劇烈的痛苦猛然上涌腦海,讓婦人大腦剎那空白,隨著最后一聲聲嘶力竭的嘶鳴之后,雙眼翻白,猛地陷入了昏厥之中。
人們沒有反應的時間,這片刻的安靜只是前奏。
眾目睽睽之下,一根嬰兒細小的手,豁然從婦人的腹部穿透而出!嘩啦紅血噴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