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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燈紅難照傷心事,盡嘆命舛不逢時

  年關將至,大街上一派喜氣洋洋,人色匆忙,都趕著回家團聚,這是一年最惹人心緒的時候。

  壬俊途經集市賣年貨的地方,這里熱鬧非凡,賣對聯的,賣年菜的,賣大紅燈籠的,賣家用百貨的,賣瓜子糖的…

  恍惚間,他想到了小時候父親帶著他置辦年貨的場景,跟在父親身后,幫著父親提著各種東西,高興的合不攏嘴。每年這個時候都是父親買對聯,那時候年紀小,看不懂對聯的含義,就覺得有對聯才算過年,家門上貼著紅色的對聯,就莫名的有一種自豪感。

  而現在父親已經不在了,三年之內是不能貼對聯的。壬俊摸了摸那些黑字紅紙的對聯,手指發顫,周圍人的吵雜聲已經聽不見了,留在腦海里的只有無窮的思念。

  寒風凜冽,雨雪稍停,灰沉沉的天空很低,讓人很壓抑。

  回到家之后,家里的氣氛異常平靜,奶奶身體不好躺在床上,年紀大了也不愛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眼淚汪汪的。母親一個人在廚房收拾著鍋碗瓢盆,神色恍惚。弟弟側躺在床上玩手機。弟媳哄著一歲多的孩子。沒有一個人說話,時不時會聽到小孩“哇哇哇”的哭鬧聲。

  家里的光線很暗,家屬院的老房子,時間久了發出特有的霉味。壬俊走進家門,又像是進了無邊的黑暗當中。他推開廚房門,給母親說:“媽,我回來了。”

  母親轉過疲憊的身子,刻意沖著壬俊笑了笑,說:“回來了好,回來了就好。”

  家里安靜極了,這哪里像過年啊。父親的離開給家里帶來的悲痛還沒有消散,畢竟誰也不想讓父親孤單的離開,他在那個地方一定會孤單,活在塵世的我們一定要掛念!

  壬俊跟母親打了聲招呼,就進了自己的房間,也沒什么事可做,拿起手機刷朋友圈,看到圈里的朋友都發著各種準備年貨,喜氣洋洋的照片,壬俊默默地點著贊。

  不一會兒母親推開了房門,坐在床邊,神色黯然。壬俊看了眼母親,坐起身子說:“媽,咱們年貨買的怎么樣了?”他把手機關了放到一邊,“還有哪些沒買,我給咱們買去。”

  母親抽拉了下鼻子,低沉著嗓音說:“咱們還買什么年貨,你爸又不在,買那么多東西誰吃啊,超市離家那么近,你想吃什么,媽隨時都可以給你做。”

  “爸在的時候不都買呢啊,大冬天的,東西也壞不了啊,還缺啥東西,我去買回來。”壬俊坐了一會坐不住了,就靠在床頭,“想吃啥就買啥,過年呢,一年也就這一次。”

  “沒啥買的了,你的事怎么樣了,怎么沒見你把她帶回來,她回她們家了嗎?”壬俊的母親很想知道兒子訂婚之后的進展情況,就等著大兒子結婚,要是順順當當結了婚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就可以放下了,也算是給他去世的爸爸有個交代了。

  “你說誰?”壬俊明知故問,神色慌張,“過年都往自個家里跑,誰還往出跑呢。”

  “你看你這孩子,你們都訂婚了,我還能問誰?”母親望著壬俊,苦笑了一下,“我當然說的是和你訂婚的那個啊,都訂婚了,雖然沒有結婚,這第一年過年去人家里拜年還是要有的。”

  壬俊頓時壓力倍增,這可怎么給母親交代,和她早已撇清了關系。在家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私自做了決定,順了她的心意將婚事退了,還有什么可挽回的余地。

  冷風呼呼的吹,跟鬼哭狼嚎一樣,嚇得小孩哭聲更大了,屋里的溫度又好像降了幾度,雖然有暖氣,但溫度并不是那么理想。

  “她回她們家了,過年就不回咱們家了。你就別操心了,媽,她家人還想讓我跟著去她們家過年呢,我肯定去不了啊。媽,我們沒事,好著呢。”壬俊躲過母親的眼神,說話的時候心里十分忐忑,“我回頭跟她聯系,問問她要是有時間,就讓她回來轉轉。”

  接著壬俊就和母親拉了拉家常,說了些別的,這一天就過去了。

  放假了,這種無所事事的感覺讓人很難受,上班的時候不覺得有什么,反而在家里待久了各種不適應。壬俊想著這事最終還是要給母親坦白,不可能就這么過去。他在心里盤算著怎么將這事給母親說清楚,這么大的事也不能不說,大過年的也不能把這不好的事給母親直接說出來,母親本來因為父親的事就很難過,如果再加上這件事這新年就沒法過了。

  離過年就剩下一天了,七零八落的鞭炮聲應了過年的景,讓年味越來越濃。壬俊來來回回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給大舅打了電話,兩人約好到河堤上說說事。

  他往河堤走的時候,看到做生意的外地人已經在門上貼了對聯,放了鞭炮,回家了。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能想象得到他們在家里歡聚一堂的場景。壬俊再想想自己的處境,只能裹緊衣服,加緊步伐。

  天很灰,風很緊,眼看又是要下雪的樣子,每年到大年三十的時候都是這樣子,今年也不例外。

  今年的雪特別多,下了一場又一場,上天像是有說不完的故事。

  壬俊遠遠的看見大舅站在不遠處,魁梧的身軀,夯實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溫暖油然而生,這可能就是人性的本能,掉進湖水里掙扎的時候,遇到救命稻草那般的溫暖。

  大舅手指間夾著香煙,微笑著說:“壬俊,你說怎么了,有什么事,還非得把舅叫到這里來,這天眼看就要變了,過年吃的菜,舅還沒準備好,你一打電話,就趕緊出來了。”

  “舅…”壬俊不知道從何說起,如何開口,說了一個字就突然說不下去了,滿腔的熱血往上涌,眼睛潤潤的。他剛才心里所想的,在看到大舅的時候,全部理不清楚了。

  “怎么了,壬俊,有什么事你就說吧,你看你穿的衣服少的,看新聞說又要下雪了,衣服要多穿點,別感冒了,感冒了難受,大過年的,那么多好吃的你可就吃不上了,今年來舅家,舅做了八大碗,有你愛吃的小酥肉、丸子和臘肉。”大舅把煙遞到嘴邊微笑著。

  “沒事,舅,不太冷。”壬俊抽了抽鼻子,接著就說:“舅,我那個…和她退…退婚了。”壬俊說完之后,就覺得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于沉入了海底。

  大舅一貫坦然的表情突然變得凝重了,顫抖著手將煙送到嘴里,很驚訝的問:“啥?你說的啥?你們怎么退婚了?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糊涂,怎么家里人都不知道,哎,我這個冷外甥啊。”

  “舅,我也是沒辦法,我…”壬俊頓了頓,整理了思緒,接著就一五一十的把所有的事情說完。

  “舅,我現在就是不知道怎么給我媽說,我本來想著不給我媽說這件事,但是又怕我媽知道了責罵我。舅,你也知道我媽她身體也不好,家里接二連三的出事,我怕她受不了,所以我想讓舅幫我出個主意,我不想讓我媽因為我的事太傷心難過。”

  風緩和了下來,雪花一片二片的繼續飄著,又下雪了,今年的雪真的特別的多。

  大舅重新點燃了一支煙,然后說道:“事情已經這樣了,算了,這事還是要給你媽說的。你不管了,我來給你媽說,你媽活了大半輩子,什么事沒經過,這事想得開,只是你千萬不要多想,這事聽你這么一說,舅覺得分開的好,結婚是人生大事,結了婚要過一輩子,現在出了事是好事,別到后面跟你鬧離婚,那更要你的命。反正已經這樣了,你就別多想了,別誤了你,分了重新再找,沒啥事,這家里的事接二連三的,你可要撐住,有啥事給舅說,舅給你出主意。”

  “我知道了,舅。”壬俊冷的搓了搓手,“那我就不跟我媽說了,免得她更加操心。”

  “那趕緊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你穿的單薄,別再感冒了。你讓我好好想想怎么給你媽說,你別操心了,好好陪著你媽過年。”大舅那滿載故事的眼睛突然變得更加深邃,“壬俊,早點回去,別在外面亂跑了,過年了,多陪陪你媽。”

  “知道了,舅,我這就回去。”

  壬俊沒有著急回家,一個人走在河堤上,雪不一會兒就白了世界,回頭看自己剛剛留下的腳印,不一會兒就被覆蓋了。壬俊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難過的往事也會慢慢復原,就像這腳印,踩得再深,也會被遮掩。

  只要夠堅強,青山在大雪中屹然挺立,江河在大雪中嚯嚯流淌。堅強,是渡過難關的因素,千萬不能低頭。

  大年三十那天壬俊陪著母親一起做年夜飯,母親突然想起來壬俊愛吃韭菜雞蛋的餃子,按照老祖先定下的規矩:初一餃子初二面,初三合子往家轉,初四烙餅炒雞蛋,初五捏上小人嘴,初七人日吃壽面。除夕年夜飯團團圓圓,初一包餃子更歲交子,初三轉合子家庭和睦。

  母親就讓壬俊出去買韭菜,壬俊二話沒說跑出去了,心里感動著母親這么多年還記著他愛吃韭菜雞蛋餃子的這件事。

  其實是母親故意要把壬俊支開,她看著她苦命的兒子,實在不忍心。上天對他不公,兒子是一個多么好的孩子,他生性善良,待人和善,那么優秀,怎么就沒有個好的生活。“老天爺啊,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的兒子,憑什么啊。”她替兒子感慨命運不公。

  大舅已經給母親打電話說過了,具體不知道怎么說的,但母親表現的很平常,至少在壬俊面前,她的神情從來沒有過于異常,但她自己心里一直在滴血,她憤恨這世道不公,好人不得平安。

  大舅就怕母親當著壬俊面哭,怕壬俊更是難受,更受不了。一個二十幾的年輕人,身上發生的事太多了,他肩膀太窄,太疼,他還不到扛事的時候,可偏偏承受著生活之重。

  等壬俊出了家門,母親將廚房的門關了起來,打開油煙機,哭的稀里嘩啦的。不過一會兒就好了,她趕緊抹了眼淚,她不能讓兒子看見她這樣子。

  當壬俊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做好了一桌年夜飯,全家人圍坐在一起。

  窗外的鞭炮聲從下午三點開始一直未停,噼里啪啦的響個不停。大街上的紅燈籠映照了深邃的夜空,這將是一個不眠之夜,有人守歲,有人到財神廟等頭香,有人等著新年倒計時,有人又是思念又是愁不斷…。

  母親看起來像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一樣,年夜飯大家沒有太多的交流,靜靜地吃完飯。春節聯歡晚會也沒有人看得進去,吃完飯壬俊給奶奶、母親、小侄子給了壓歲錢,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母親收拾完廚房,推開門進來了,坐在一邊說:“俊兒,大年初二,你去她家拜年不?人家沒來,你是男的,你就去給她們拜年,別跟人那樣較真。”母親站起來,“你們年輕人有話要好好說,別三兩句話就吵起來。吵吵鬧鬧常有的事,跟人家認個錯,這事也就過去了。”

  壬俊沒有控制好情緒,也不知道怎么的,沒來由的生氣,聲音有些沖的說:“不去不去,她過年不在家,我跑過去干啥,去那干啥。”他翻了翻白眼,有些煩母親不停說這些事,“這個事你就別管了,我自有分寸。”

  母親本身就是個女人,眼淚是詮釋情緒的本能,為了這個家,為了自己的兒,為了這多舛的命。

  壬俊一看母親掉眼淚又扔掉了手機,坐直了身子,說:“媽,你哭啥,大過年的,多不吉利的,她又不在家,你讓我去干啥,你就別管了,媳婦我肯定會給你帶回來的,你就放心吧。”

  母親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她說:“兒啊,你有什么事要給媽說呢,別一個人憋在心里,這樣會很難受,媽又給你幫不了什么忙,可是媽看著你不開心就難受。”

  這話讓壬俊鼻子酸酸的,她心里猜測到母親可能知道了什么,但還是不能直接說出來,母親本身就很脆弱,再大的事自己扛著就行了。

  這事就這么含含糊糊的最好,非得說個清楚倒沒有什么好處,真相大白是最讓人痛徹心扉。

  “媽,大過年的,我看客廳有個大紅燈籠,我去給咱們掛上,又沒貼個對聯,掛上燈籠圖個喜慶。”壬俊故意扯開話題,于是就出了門。

  母親還坐在床邊,他看著兒的背影,說不上的心酸,這些年兒子一直在外面,風風雨雨都是自己一個人抗,在外面一直都是報喜不報憂,她知道她這個兒子心很硬,什么苦什么難都喜歡自己埋在心里,可心事憋久了,人會出事,她害怕她的這個兒子,什么時候憋不住了,她又不在身邊,讓人心疼,卻又無能為力。

  大紅燈籠掛在了門口,壬俊站在外面,抽著煙,心里翻江倒海的,這傷心事也不是這紅燈籠都能裝得下的。

  整個城市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靜靜地沉睡著,偶爾的幾聲鞭炮響,劃破了夜空的寧靜,一瞬間又恢復如初。沒有人注意過大年三十的月亮,好像活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大年三十的月亮,也沒聽過任何關于大年三十的月亮的消息,因為這么多年的大年三十要么彤云密布,要么大雪紛飛,從沒變過。

  壬俊手指上的煙頭忽明忽暗,整個人隱藏在黑暗當中,遠遠看著像是躲在黑暗中的獨眼貓,明亮著一只發光的綠眼睛,洞察著整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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