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雖名為谷,實則是連片峭崖。
放眼四望,左是壁立千刃,右是如斬危峰。
也不曉山谷方圓縱深幾數里,原當進了寨門即算入谷。殊不料,進到谷中已走了二三里路,只道半天臨空,上既不得,下又不能,深處幽暗劇增。
時值夏季,頭頂松葉如蓋,恰遮天穹日光。
盛夏山中氣象變化尤快,更惶論在山谷密林的深處。
適才進谷時的似火驕陽,這會已不知滾去了哪個角落,換作了厚重密布的烏云。
空氣中夾著些微濕熱,耳畔不知何時縈繞起陣陣蟬鳴,令人頓生壓抑,心煩得緊。
呼楞鐵身肥體碩,適喜北邊干燥之地。
因前陣子被葉念安譴至掛河村打聽草藥一事,恰遇川地盆腹中每年盛夏時有的梅雨氣節,已領受過梅雨天的濕熱粘稠。
好不容易熬過那段時日,不承想,這被群峰環抱的川黔山地,谷中水氣亦凝聚腹凹散之不去,反倒有過之而無不及。
饒是人躲蔭下,也難擋暑氣肆意襲擾。
呼楞鐵鼻吐粗氣,赤膊光膀,悶燥得似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隔著中間有序逐行的幾人,視線直接躍至最前頭兩位向導的背影上。
雖然距離不遠不近,但因足下羊道通徑被濃濃白霧籠罩了徹底,只可粗略辯出身形。
鐵塔漢掖了掖已被汗濕浸黏于胸前的薄衫,合掌攏在被熱浪暈出兩坨緋紅的面頰上。
“媽巴羔子的我說兩位苗家兄弟,怎得走了大半個時辰,山寨影子都沒見著,到底還有多少腳程”
扯嗓一喊,呼楞鐵體內熱力又經血脈激涌,這會兒兩坨緋紅又增添了幾分。
“越過這個山頭就是嘍”索胡由略帶苗腔的話音隔空裊繞。
“我瞅著怎么不像清早咱出谷那道兒”
鐵塔漢心中正躁,身旁忽然飄來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著實被嚇了一跳。
旋身一望,但見盧小六也正擼高袖子,袒開胸口看他。“媽巴羔子的,你覺著不對勁為甚不問”
盧小六看到回旋過來漲得通紅的圓臉盤子的瞬間,活脫就像個古色銅盆扣在腦門,忍不住噗哧一聲咧開嘴來。
見小六猶露譏笑,鐵塔漢正欲劈面教訓,小六驟然收住笑意,半側著身子指向坡對面某物正色道:“快看,三絕谷”
站處是一片山坡,坡面雖不甚寬,卻也未夸張到羊腸之徑。
不過是盛夏氣候風云倏轉,大雨將來前的密布云霧,遮覆住了原本三丈余寬的泥坡,及因生得太密,半遮地形的參天古木。
幾個只須越過此坡,便真正進到了三絕谷里。
說來也怪,何時一陣天風吹過,將適才山腰峰下圍住的團團云霧呼地一下吹成了絮,上下翻揚。
俄頃白霧散盡,視野清晰,斗然現出不遠處的一道噴薄白練。
水氣氤氳中,忽隱忽現擋遮了左近的聳天巨巖。
呼楞鐵定睛一視,懸空舉臂唰地垂落,立馬跑到飛泉挨近處,仰頭就去接那泉水吃。
“呼果然甘甜清涼”
盧小六緊隨其后,也已半吐著舌頭咕嚕咕嚕仰灌了一通,幾人的滿身暑氣嘩地一下消散貽盡。
待龍小青給雙兒也喂下幾口,擦拭臉上的噴濺水波時,才瞥見那聳天巨巖上被水氣蓋住的三絕谷幾字。
“嘖嘖葉先生這位師兄當真是位隱世高人。我等使了這些腳力,才算剛剛摸到寨門。
若無那兩個苗人領路,怕是神仙下凡也會迷路”呼楞鐵衣袖一邊掖著寬額,一邊撇嘴嗤道。
“其實吧,若是葉先生真要決心留在谷中做二當家倒也是是樁美”
最末幾字含在舌尖未及吐出,姜春頓覺周遭雜聲戛然靜止,眼梢余光掃進幾道側面冷光,立時吐了吐舌頭,抿嘴憨笑起來。
幾人倚巖四下一張望,但見沖天巨巖竟是谷中絕險之地。
下臨一條寬約兩丈的溝壑,崖壁上有好幾處泉眼齊墜澗中,水霧溟濛也探不出澗有多深,隱約只見溝壑上方的一架寬橋。
原來巨巖后方峰回路轉,谷勢忽然平展開來,現出一大方盆地,廣約十數里。
寨子便落在里面,臨近另有些微田壟,風景獨好。
地勢盡處,房舍幾許,高低錯落,大小不一,頗具奇致。
一徑觀景一徑走,不知覺間已抵盆地盡處的深谷后寨。
但凡能到此后寨的,不是谷主至親好友,便是接到谷主盛邀的兄弟知己或江湖綠林上有門有臉的人物,因而款待也較之隆重一些。
這刻在盡處的一座丘壑旁,直立著一個人,身形中等,狀似恭謹。
待眾人走近一看,竟是前陣子在那臨江驛站有過一面之緣的老掌柜谷里占。
“諸位兄臺又見面了哈哈哈哈”
一照面間,老者已客氣迎上多步,抱拳舉揖,“老可已恭候多時幾位步履不歇,跋涉至此,辛苦哇快進去歇歇腳。”
龍小青走在最首,觀見谷里占卑微屈膝之狀,不由想起那日離開臨江驛站時的老掌柜,也是這副恭敬低下的模樣。
如今又在這深山老林里重遇,腹中疑慮不禁陡增。
思動至此,龍小青一雙鳳眼從谷里占面兒上犀利轉過后緩緩落下,身后一片寒意。
待進了腳樓,呼楞鐵轉了一圈卻未見葉念安人影,面色一暗問向谷里占道:“我家葉先生呢”
“老可候于此地就是要帶各位去見葉先生。
我家總把頭有話,幾位被擄關進地牢,陰差陽錯是場誤會。
葉先生乃總把頭同門師弟,各位就與我三絕谷自當是一家人。
因困牢內日久,頗是委屈了各位。
總把頭心過意不去,在寨中正堂設了豪宴,葉先生人已在那,諸位跟隨老可前往便是”
聽罷谷里占這串說話,幾人面面相覷,獨剩龍小青滿腹狐疑的眼光拋向呼楞鐵。
“那就有勞二桿首了”
不過一個喘息,只見呼楞鐵面皮一松,拉開褶皺,旋即向谷里占交臂一揖,無理會對面拋來的那道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