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許多事情都只能相對而言。大凡眼見之事多是表象,諸象背后皆有深意。
那日更夜,寇隼從垂拱殿出來回到府中,天已微白。
他不知自己為何心神不寧,徹夜輾轉。
只一閉上眼,就有一種如臨戰場才有的旌旗密鼓,在心中沉沉敲打。
可到底會發生什么,為什么?他卻絲毫講不上來。
寇隼知道,身處朝堂揣摩圣上意圖乃官場必修之課。
殿內與官家的幾句來回,便已將官家心思揣摩于心。
他老人家借著李老英雄人死、李月桐交還龍符的由頭,不過是想逼迫張遜交出剩余的半塊。
雖心間已知無望,復特意拋出立儲話題,尋問建議,也不過是故意搭出一個讓他二人互唱反調的臺階。
自己識得眼色,自動接過順著臺階往下跳,幫著官家托起張遜往上拋,恰逢時機再射出一顆張遜官復原職的糖衣彈。
如此紅白相間且又水到渠成,穩穩覆蓋住了張遜燃起的疑心。
寇隼知道,這些都是官家的手段,是他老人家敲著張遜的腦門逼他知難而退。
弦月山的這場春獵,讓太多人重新認識了三皇子元侃、左諫議大夫寇隼,以及不識微名的年輕書生葉念安。
讓長久閉塞在深宮內院里的武衛士兵,見識到了三皇子熱血驍勇的男兒本性;也讓每天站立在禁宮空地前喜嚼舌根,愛耍嘴皮的文武百官,另眼看待了寇隼不畏皇權的清流涌入;更讓隨獵諸人目睹了緊隨二人身側,謀識過人又進退有度的少年郎。
經了礬樓酒閣家宴、弦月山春獵二事之后,元侃對葉念安自是越來越中意,心間已然將他與寇隼二人歸在了自己的曹營。
那日回到襄王府,坐在府堂內小憩的元侃,腦中一直對葉念安說的那句‘現在有獸欲噬王,豈有不斃之理’揮之不去。
此話乍聞簡單粗暴,可若停下來細細品味,卻發現其中玄機頗為深奧。
話中巧妙隱含了歷朝歷代對于皇權更迭的天數命理,也一語道破了在立儲一事上,對皇位權勢露骨的向往和欲望。
他無法不對葉念安察言觀色的細致入微,及恰如其分的點到為止暗暗稱贊。
此以大自然不為人破壞的食物鏈,以及弱肉強食的林間生存法則,委婉而不著痕跡地表現方式,讓人無不陳稱奇。
這讓元侃腦海里出現了那只中了股傷的母虎,為保幼崽落荒而逃的畫面。
忽然間,他又聯想到自己嫡親三叔趙廷美、想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元佐、還想到了大伯已亡故的兩位皇兄…
他突然醒悟到,但凡與儲位搭上半點關系的宗室親戚,皆未落得好歸宿。
就算是按了長幼嫡庶的繼位順序,這太子立位也與他無緣。
古人云:知人者智、知己都明。世人最難認清的就是自己。
此刻再細辯葉先生的話,已若銅鑼乍響,震得元侃腦清目明。
如此想著,再瞥過桌上的兩個食盒,也不再多想,直奔寇府而去。
春三月的月光,如流水,溫柔、輕盈。
靠著府墻背后的大柳樹下,白月光映出了一個人影兒。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夜之間傳遍朝堂內外的葉念安。
他在三皇子豎弓引箭的瞬間,無意瞥見了從眉梢尾處,不經意間流出的狠厲目光,直直穿進了他的心里。
看到了三皇子刻意隱去的假意背后,對皇權儲位的貪婪及野心。
盡管這個三皇子從未在官家和府尊面前,對立儲一事表過態。
葉念安知道,在派系斗爭中站位確實重要。可眼下人心暗動、亂象叢生的非常時期,如何下好手中的棋,考驗的終究還是智謀。
他想到酒閣里府尊說過的那句,在此回風波中若能為官家出力,有所建樹,便有望洗脫死囚身份,回家與妻兒重聚。
如斯臆想著,葉念安心潮澎湃,意氣填胸。低首間,卻發現月下身影漸暗,心間一緊。
葉念安舉目仰空,眉間緊緊夾出一個川字。
清朗夜空,皓月高掛。田野深澗,如水輕漾。
一切被柔柔月光籠罩住的萬物生靈,此刻正被一團青紅色云氣層層遮蔽。
夜空,驟然暗沉,瞬間像斷了呼吸全無生機。
這皓月侵入了太微垣的所在天區,可是君孱臣強的預示。
月亮入東又經西,分別進了左、右掖門,再由南移出端門,是將有叛逆大臣假借君主龍威,君王有憂之警。
葉念安不安起來,適才裹住月亮的那團紫紅云氣,此時正抱著月亮一起朝帝星北座慢慢靠近。
這侵入帝星天區,則預示著有臣子謀亂。
葉念安腦中迅速想起了三皇子。
元侃二字,‘侃’字屬金,一拆成三,人、口、兒。
人字側立,口兒為兄…
金星入帝座,預示有強悍親近的臣屬意圖謀君主。
元侃是官家的兒子,斷不可能是君臣屬性。此青紅妖云就不是指三皇子。
那,會是誰假借君主之威呢?
葉念安思忖著…
時間一點一滴地向前推移著,張遜的焦慮也在胸間越積越厚。
駱林此去重英鎮已二天一夜,又如出籠的鴿子,左等右等不見回來。
張遜的灼灼目光開始聚集到手心緊握的半塊龍形玉符上,他有點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