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廣山無比鄭重地告訴寇隼,蘇氏車馬行的損失意味著整條利益鏈的巨大失利。
而這條利益繩索的末端,確是在汴梁城內的某個大人物手中緊緊捏著。
這個厲害角色對眼前的寇隼來說,壓根就沒資格與其對立。
待寇隼翻完賬目,蘇廣山有些出乎意料。面前的寇知府竟沒有任何反應,既不震驚,也無不屑。
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面對這樣的寇隼,愈發令蘇廣山琢磨不透。仿佛面對任何常人無法直面的事情,寇隼都是這般波瀾不驚,鎮定自若。
難不成他背后有更大的人物在支撐么?
念及此,再看到寇隼身邊的葉念安,竟不再那么突兀,甚至更順利成章。
這不禁讓蘇廣山聯想到籌糧之初趙環傳來的口信,心頭一熱。
若能借助寇隼之力,或許自己還有望能脫離他們的控制。
半個月來,身邊人死的死,亡的亡,蘇廣山心里縈繞著濃重的老來凄涼。
這些年表面光鮮,錦衣玉食,可是終日如履薄冰,生怕出了一點差錯,被上面人怪罪,他真的有點累了。
“蘇員外!”寇隼見蘇廣山愣愣盯住自己,卻久久沒有說話,輕聲提醒道。
“寇知府莫怪,蘇某只是想到了陳年往事。”蘇廣山驚醒過來,悻然一笑遮掩過去,回話道。
“時至今日,我蘇廣山依是孤家寡人一個,也無多少時日可活,不妨將這些年發生的事說與寇知府一聽。”
寇隼調整了一下身體的角度,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姿,耐心等待著蘇廣山緩緩打開心扉。
“一切都要從龍興寺開始。
說來這龍興寺的方丈還是我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你們猜的沒錯,蘇長水就是我的胞弟。
我二人幼年家貧,連年戰亂更讓普通百姓家沒有活路,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何況還有兩張等著喂食的嘴巴。
在逃荒路上,雙親就把我們兄弟兩人丟下了,也不怪他們,帶著我倆誰也活不成。”
蘇廣山面色平靜,講述著自己的身世,口中說出的那段過往歲月早已淡然無波,好似只是個發生在他人身上的故事。
“一覺醒來,便只有我兄弟兩個躺于荒野中,也就在那時,我們遇見了龍興寺的老方丈。
方丈看著我們時,眼含悲憫,身邊雖有一位師傅提醒了方丈,說我兄弟二人眉毛入眼,留下必是禍害。
可老方丈什么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把長水抱在懷里。”
說到此處,蘇廣山眸子中隱隱透著濕潤。
寇隼看著面前時而憤慨、時而激動的蘇廣山,此時面露懊悔的神情,心里立即有了一絲了然。
遂又趁機問道:“那龍興寺的方丈是被你二人殺害的?”
蘇廣山先是未加掩飾,點了點頭。又立即唰的一下面露猙獰,大聲喊道:“給了活路他不要,非要來感化我二人......
可是那時我已經回不了頭了啊!”
“哎......”寇隼嘆了口氣,沒接他的話。
書房隨即陷入一片死寂,蘇廣山厚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半晌,待自己情緒稍加平復后,又繼續說道。
“就這樣,我兄弟二人成為了龍興寺俗家弟子,老方丈除了教授經文外,還傳授武藝給我們,那時一起學藝的還有一位師兄。
原本我以為這輩子都會在寺中青燈古卷的過下去。直到有一天,寺里來了一位香客。”
蘇廣山頓了頓,突然轉向寇隼,問了一句不相關的話:”朝廷北面的戰事有準備么?”
寇隼稍一猶豫,仍如實說道:“這幾年對北方用兵,敗多勝少,朝廷一時還沒什么好的法子。蘇員外難道對戰事也有高見?”
“我一介布衣,能有什么見解,只是想拜托知府一件事,我師兄前幾日去了北面,他的孫子在北面做探子。
如有機會,還想拜托了知府能照拂一二。”蘇廣山面露愧疚。
“如若有機會,自當照拂。”
寇隼也沒放在心上,順口答應了下來。現今他已身離朝廷政治中心,又哪能操心北面草原的事。
蘇廣山面兒上閃過一抹釋然,一個眨眼,又恢復到平靜之態。
“趙環是朝中為數不多年少有為的官員,那位香客應該不是他了。”
寇隼不好開口催促,只得提醒蘇廣山繼續講下去,他明顯感受到了蘇廣山的精神正一點一點地消逝萎靡。
“沒錯,他不是趙環。那位香客自始至終沒有透露過姓名,趙環也是很久之后才出現的。”蘇廣山緩緩點首。
“那日香客與方丈在房中談了很久,直到日暮時分,方丈獨自從房中走出,告訴我二人從此以后就不要住在寺中了。
青州城有一處叫朱宏肉鋪的,剛剛那位香客已經買下來,我二人如果答應他一件事,肉鋪就歸了我們兄弟倆的。
也因為當時年輕,也沒有多想,這些年在寺中青菜豆腐早就吃膩了。
聽方丈如是說,我們就點頭答應了。
只是,老方丈卻對著我倆搖了搖頭。”
“后來的事知府應該也知道了,香客讓我們做的事就是走私鹽鐵,而和我接頭的人便是趙環。
我兄弟長水因為在肉鋪與人爭執誤傷了人命,最終打點了官府,才把人救出來。”
“哎......要是當初能聽方丈一言,興許今日也不會落到如斯境地。”
蘇廣山慨然一嘆,半生執迷皆在這一深吸長嘆中煙消云散。
寇隼見蘇廣山打住了話頭,失了再說下去的興致,也就熄了追問的心思,起身在房中踱步思慮道:“蘇員外家中發生命案,本官自當追查到底,還請保重身體為重。”
“呵,罷了......這是我應得的報應哇!
府尊若沒有其它要事,也請回府吧!
昨晚交糧,都是一夜無合眼啊!”蘇廣山搖了搖頭,拖著語調說道。
寇隼默默看了一眼側身站立的蘇廣山,也沒再言語,上前拱了拱手,便邁步走出書房。
院中尸體早被衙役收攏在一起,在等候間隙與葉念安閑聊著。見房門乍開,諸人不約而同循聲望去。
葉念安搶先走過去,輕施一禮道:”寇知府,念安適才趁著官差大哥搬運尸體時,仔細查看了一下尸首的傷口,似乎不是本朝的兵刃......”
寇隼聽聞,沒有任何說法,只擺了擺手,硬硬打斷了葉念安還未說完的話。
望著站于院中筆直端正的衙役,大聲道:“速將尸體裝棺入殮,所需發喪用度皆由青州府庫調撥。”
葉念安皺了皺眉,又不甘心地追問:“寇知府,尸體不交由仵作查驗么?”
寇隼迅速掃過葉念安疑惑重生的臉龐,即收回視線,未作絲毫停留便徑直邁出蘇府宅門,淡淡飄來一句。
“葉先生,籌糧一事多有費心,回去歇息吧!蘇府命案,葉先生毋須再管!
自今日起,只當這些人都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