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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一時沒有作話,緩緩走到案前,低頭看了看劉文濟寫的東西,只瞄一眼,便輕笑道:“開始練習草書了?”
劉文濟也低頭看了下自己的“作品”,拱手道:“讓祖父見笑了!”
聽得出來,劉文濟的情緒不高,老皇帝則念叨著:“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你這字里,隱隱有些殺氣啊!”
劉文濟低下頭,輕咬著嘴唇。見狀,老皇帝背過手,問道:“聽聞你身體不爽,現在感覺如何了?”
聞問,劉文濟道:“多謝祖父關心,孫兒并無大礙,只是,只是”
見他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老皇帝輕聲道:“也是,白日那等場面,對你們這樣未經世事的少年來說,確實是個不小的沖擊,心理上需要努力克服!當然,沒有當場吐出來,還算不錯!
不過,伱或許不知道,當年你爹第一次上戰場時,才八歲,看到尸山血海,連腿都沒軟.”
“孫兒自是遠不如父!”劉文濟表示道,沉吟少許,又說道:“那些罪臣,欺君害民,瀆職枉法,死有余辜,并不值得同情!只是,舅公他,畢竟是舅公啊!”
能夠感受到此時劉文濟內心的那少許掙扎,但讓老皇帝好奇的是,劉文濟與符昭壽之間,關系有這般親近,值得其為之如此感傷?
審視著劉文濟,老皇帝也感慨著說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平心而論,朕可以不殺符昭壽,留他一命,只需朕動個嘴罷了,下面那些臣子,只怕就期待著朕這般做!
甚至于,到了他們的嘴上、筆下,都算不得徇私,能被粉飾得一片光明,甚至給朕大唱贊歌,夸耀朕的寬容與仁慈!
為何?道理很簡單,朕今日能在‘走私案’上寬縱符昭壽,在其他事件上就有理由寬容其他人,而那些臣子官員在面對他們親人違法犯罪時,包庇寬縱,豈不也是順理成章?
事情的發展或許未必如此,但朕不得不防!當然,朕不諱言,有借你舅公人頭,以震懾天下權貴以及那些所謂豪族的用意!
過去這些年,朕確實有些懈怠、糊涂乃至昏聵,如今幡然醒悟,便用那些罪臣的血來明志吧”
老皇帝這番話,固然不如白日人頭滾滾那般驚心動魄,但于劉文濟而言,卻更加驚悚,老皇帝所言太平淡,而其中透露的意志,甚至沖擊著他的價值觀。
見孫兒在愣神,老皇帝繼續說著,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種傾訴:“長治久安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最先做起的,就是皇帝。有些刻骨銘心、大悲大痛,是必須得經歷的,劉家的江山,也不可能僅靠外人來守護。
過去,是朕在勉力維持著,如今你爹也開始肩負起這份責任。我已經老了,行將就木,你父年紀也不小了,未來還得落在你們這些年輕人身上!
今日之事,祖父做得確實有些心狠,但是,若連這點坎坷與沖擊都經受不住,感情任事,那未來也難提成就!
朕反復讓你們記住的,你們是天家子孫,你與文渙更是太子之后,需要經受的磨礪,也自然要比其他人更多.”
一番話,說得劉文濟愣住了,抬眼望,仍舊是老皇帝那張平和的臉,只是眼神中仿佛多了一些東西。認真地思索著,回味著,不知覺間,劉文濟那口堵在心頭的氣逐漸消散了。
“孫兒愚鈍,不明祖父之心、之痛,但祖父之教誨,定然牢記于心,永不忘懷!”深吸一口氣,劉文濟鄭重地向老皇帝道。
看著這個還不滿十六周歲的孫子,老皇帝心中也是暗暗感嘆,也不知今日這番訴說,對未來有沒有用處 不過面上,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你此言,朕就當做是你對祖父的承諾了!”
老皇帝今夜的談話有些玄乎,劉文濟聽得震撼之余,也有些難明其妙,只能按著一直以來的習慣,頷首應是。
老皇帝寬慰一番,準備離去,不過劉文濟卻少有地主動發問:“祖父今日嚴刑峻法,固然可使上下震懾,但過激之手段,不怕引起反彈嗎?”
老皇帝背對著劉文濟,聞言停下腳步:“你所說的反彈是什么?”
劉文濟鼓足勇氣,沉聲道:“七十余名軍官連斬,數百名官兵緝拿,迅疾而果決,但水師也是軍隊,軍隊則是祖父常說的暴力機構,如此激烈措施,倘若引發嘩變,威脅圣躬,豈不危險?”
聽到這么個問題,老皇帝又一次轉過身來,仔細打量了劉文濟一番,不知是覺得這個問題有意義,還是劉文濟提出這個問題更有價值。
沉吟少許,老皇帝抬手,淡定而堅決地說道:“水師整頓,抓捕犯罪官兵,乃是必為之事。事急從權,正因是軍隊,方才采取果斷措施,以免激生他變!
至于你提出的顧慮,朕只能說,他們不敢!別看你祖父如今垂垂老矣,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同時,也要相信那些所謂望族以及軍隊軍官們的見識,死一人與亡全族,孰重孰輕,他們心里有數!”
“好生休息吧!”在劉文濟還在消化之時,老皇帝留下一句話,緩步離開了。
踏出房間,老皇帝仰面而嘆,頭頂是一片月明星稀,飽滿的玉兔正播灑著柔和的清輝,也是,中秋才剛過。把手一伸,隨身伺候著的胡德立刻把竹節奉上,老皇帝接過,在廊道間點了點,發出清脆的聲響。
而在不遠的廊道轉角處,一道身影正隱藏在燈光下,身姿看起來很挺拔,正是萬年侯劉文渙。不過,此時的劉文渙表情有些復雜,死死地盯著走出房門的老皇帝,目光中隱隱帶有些嫉妒、委屈以及不甘。
老皇帝似有所感,頭一偏,當即喚道:“是文渙嗎?”
被點到名,劉文渙下意識地哆嗦了下,不敢怠慢,立刻站到光線處,躬身拜道:“是!孫兒在!”
劉文渙雖然盡力讓自己在老皇帝面前表現得正常一些,但那股噴薄欲露的情緒,老皇帝卻感受到了。以同樣溫和的目光審視了這個皇孫兩眼,老皇帝沖他招了招手,道:“正好!你陪朕走走!”
雖然只是短短一句吩咐,劉文渙心頭卻是莫名一熱,立刻應是。
秋風蕭瑟,吹動著池塘間的清水,老皇帝佝僂著身軀,在樹影之下,盯著晃動著燈火的水面出神。點點淚意在雙目間浮動,嘴唇歙動,卻是在嘀咕著:大符,你應該不會怪我吧!
從符昭壽被捕,一直到被斬,整個過程,老皇帝都沒有見過他,就是怕自己徇私寬縱。當然,此時眼眶中打著轉的眼淚,絕不是為區區符昭壽,只是老皇帝想起符皇后了。
雖然符后已經崩了好些年,但時間并沒有療愈老皇帝的心傷,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深刻,平日里不提,也只是將之深深埋藏起來。
然而,今日才把符后的弟弟殺了,愧疚之情固然不多,但思念之情卻是被勾出來了,甚至于陷入了一種“殺一人,思一人”的矛盾之中。
良久,伴隨著一杯酒水灑入腳下的草地,老皇帝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淚痕,終于從那種傷懷的情緒中擺脫出來。
即便如此,老皇帝的情緒依舊不高,湖北之弊,也就讓老皇帝生出些慍怒罷了,處置完也就是了,但有些事情,卻讓老皇帝不得不打起精神,提高警惕。
或許樊知古不知道,由于白日那些多余的表現,反倒引起了老皇帝對他的猜忌,乃至質疑的地步。老皇帝所質疑的,當然是此人,能夠按照他的意志對荊湖北道上層權力結構進行調整,對那些盤根錯節的豪門望族進行打壓,就從樊知古今日呈現的態度來說,老皇帝信心實則嚴重不足,因為樊知古給他的感覺,充滿了妥協傾向。
按理說,以樊知古的能力、性格以及過往的履歷表現,是不至于此,只要他還存有上進之心,在老皇帝如此明白表態授意的情況下,當毫無付負擔、果敢向前,銳意改革才是。
然而,事物在不斷發展變化之中,大漢朝廷的局勢也在不斷變化,人自然也得通過不斷的改變以適應所處環境。
到了樊知古這樣的位置上,當然要根據屁股所處來調整立場,改變思路。如果是在十年前,哪怕是五年前,面對老皇帝的示諭,樊知古都不會有任何遲疑,只會堅決徹底依圣意行事,但如今,他不得不采取一些穩妥的辦法。
事實上,莫說一個樊知古了,就是居廟堂之高的公卿宰相們,在這些年也在越發求穩。而種種行為,翻譯過來,就是兩個詞:觀望、等待!
至于觀望什么,等待什么,不言而喻!
就是老皇帝,又何嘗沒有發現,這些年他想要做成什么事,是越來越困難了。中下層離老皇帝太遠,但是上層權貴,尤其是那些封疆大吏、公卿大臣,一個個都表現出一種懈怠、遲鈍。
這并不意味著這些大漢的精英權貴們都墮落腐朽了,只是他們開始心存遲疑了。這份遲疑,毫無疑問乃是老皇帝帶來的,不只是這些年老皇帝“神經質”的變化,也在于,他真的老了,人的精氣神是很難瞞住人的。
越是處在上位的人,就越需考慮長遠,他們在為政處事之時,不得不去考慮事情的延續性,老皇帝未必能堅持多久,那他制定推行尤其是強行推動的那些政策,又能堅持多久呢?
人亡政息在中國可實在太尋常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是顛撲不破的道理,現在若是用力過猛,那將來便很可能面對政治風險,這是說不準的。
在重重心理顧慮下,大漢的當權者們,又怎么可能再像過去那般,對老皇帝的決策不折不扣地去執行呢?更多的,是一種應付的姿態。
泰康宮倒是修得快,但那是上上下下有利可圖,又有少府作為主要負責部門。而拿稅改來說,之所以進度如此遲緩,除了改革本身的復雜與繁瑣之外,從上層權貴們開始往下傳導的這種猶豫與遲疑也是重要因素。樊知古在荊湖北道任上的變化,也只是因為他觸及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稅改到如今的地步,已然涉及一些深水區,越發艱難,新制未成,新弊叢生,改革這條道路也到了一個更為關鍵的階段。
老皇帝心里也清楚,在他有生之年,很可能是完不成了,并且早已將希望寄托在太子劉旸身上。至于太子劉旸能否秉持他的意志,他心里同樣沒底。
或許難讓人想象,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竟也陷入如此無力與掙扎的地步。水師走私案,也只有通過白日那等果決與狠辣的手段,方能證明,皇帝的權威依舊是強勢的。
然而這份強勢,也已到一種外強中干的地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