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的眼神很平靜,但王欽若看著卻像是要吃人,猶豫只是須臾間的事,埋下頭,沉聲道:“稟陛下,村民如此,不外乎兩個原因。
其一,山野閉塞排外,見識不足,對非本鄉本土來客,常懷警惕之心,這也是必要的鄉村治安維護措施。再兼陛下此行,人數不少,衛士們雄壯而精悍,衣著不凡,且攜帶武器”
“那也不該如此過激反應!”老皇帝冷冷道。
“是!是!”王欽若連應兩聲,而后咬牙道:“其二,以臣猜想,或與縣衙有關。此前,縣衙曾收到一份州衙訓示,言圣駕駐幸申州,要求轄下各級衙門,謹慎應付,勸諭百姓,以免生亂。縣衙據此,出具一份告示,通報各鄉各村”
王欽若這話,說得有些隱晦,但老皇帝一聽就明白,花白的眉梢一跳一跳的,偏過頭,沖緊跟在身邊的劉文渙、劉文濟兄弟道:“你們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兩兄弟對視了一眼,拱手應道。
“都記住,這些地方官,就是如此應付上命的,就這,還只是他們諸多欺瞞朝廷手段的皮毛!”老皇帝以一種嚴肅的語氣道。
“是!”
這話老皇帝說得冷淡,王欽若聽得卻心慌不已,兀自神魂不定,又聞老皇帝說道:“比起縣衙所施手段,朕更好奇,方才那情景,可是村民的真實反應?那個帶頭的年輕人…”
聽祖父在那里嘀咕,劉文渙開口說了一句:“窮山惡水出刁民,莫非就是指此情?”
聞言,老皇帝猛得扭頭,直直地盯著劉文渙,嚇得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低聲道:“祖父,孫兒說錯話了!”
收回目光,老皇帝陷入沉吟,少頃,道:“倒也算不得錯,只是這天下,恰恰是由這千千萬萬刁民構成的!”
一旁,李繼和適時地開口問道:“陛下,接下來當如何?”
“你說呢?”
幾乎不假思索,李繼和便向老皇帝勸諫道:“村野之地,兇險難測,為圣躬安全,懇請陛下回鑾!”
聽這話,老皇帝忍不住打量了李繼和兩眼,見他那副認真刻板的模樣,不由笑罵道:“李繼和,你這個護衛首領,為何總是不務正業,為何總想著讓朕回去?
這壟岡村野,雖然偏僻,卻也是王化之地,住著朝廷治下之民,怎么在你嘴里,就成龍潭虎穴了?
給朕做好你本職工作即可,再敢多嘴,自己滾回去!”
被老皇帝這番訓斥,李繼和倒沒有多少羞憤之情,他只是擔心老皇帝的安全。見其還在猶豫,老皇帝又道:“你若擔心護駕不力,受到責罰,朕可以換人!”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李繼和哪還敢有二話,只能無奈應命。換人?那還不如換他腦袋 “今日這番陣仗,都動刀動棒、喊打喊殺地趕人了,你們也是頭一遭吧!”又思索少許,老皇帝笑了笑,問劉文渙兩兄弟:“很驚奇吧!”
聞問,劉文濟搖搖頭,嘆息道:“以孫兒看來,此地也非深山密林,但民風之剽悍,竟至于斯,官府想要治理好,也不容易啊!”
“朕帶你們,就是要讓你們也跟著找找其中的原因!”見劉文濟面露思考,老皇帝輕聲道。
抬眼望,天色已經有些暗了,老皇帝知道,就在此時已經安靜下來的村內,怕還有不少密切盯著自己這一行人的眼睛。
如此嚴防死守,縣衙的招呼是一方面,能組織起來,又是另一回事。老皇帝可不相信,地方官府對鄉村的控制能到這種地步,而讓老皇帝在乎的,恰恰是他在這里嗅到的那股異味兒:宗族與豪強。
“既然這里不歡迎我們,先出村去,就在岡下擇一地駐扎,今日就夜宿岡下!”老皇帝吩咐道,沒走兩步,又把李繼和叫到身邊,指著身后的九村,道:“朕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朕要親自了解一番此村的情況!”
這個交待,讓李繼和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皇帝的口諭,還得辦成,在召集下屬,經過一番集思廣益后,辦法就出來了。
黃昏時分,岡上岡下,林木幽幽,因為連日雨水的緣故,各處仍是濕漉漉的,生點火,也不免濃煙滾滾。岡上炊煙連連,與山間青霧交纏,幾難辨明。若沒有那么多的是非與防備,倒也別有一番景致,只不過,老皇帝此番出行,終究不是來體驗這鄉土情趣的。
一直到深夜,岡下小帳之中,經過通報,李繼和與兩名衛士走了進來,捆著個人,嘴里還塞著塊布頭。見此景,李繼和想出來的辦法,也就一目了然了。
雖然堂堂天子,竟需要用這等手段見人,顯得有些魔幻,但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就是個莊稼漢,年紀不小,摘掉布頭,以為遇到強人打劫的他,連呼饒命。
“不用驚慌!”不知是老皇帝氣勢太強,還是他的話具有特殊的安撫能力,簡短一句話,還真讓此人安靜了些。
看著眼前面露惶懼的村民,老皇帝慢條斯理地說道:“手下人不懂事,驚擾鄉人,我自會責罰。用這等手段邀請,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老皇帝這番話,說得其人一陣茫然,見狀,這才進入正題:“幾個問題,我問你答,老實回答,自可安然放歸!”
“不清楚的地方,你來解釋!”老皇帝又瞥向王欽若。
王欽若立刻應是,然后便將老皇帝的意思,用鄉音解釋了一遍,其人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舒緩。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話,一個簡單的交流問題,又帶給老皇帝不小的感慨,官話還得大力推廣.
“姓甚名誰?”
“張五林。”
“世居此村?”
“三代移居,已有近五十年。”
“白日聚眾逐客之人是誰?”
“里正之子,石同。”
隨后老皇帝便問起這石家的來歷了,原料想應該是世居此地發展起來的土豪,但村民的話給了老皇帝一記響亮的耳光。
石家遷居九村,是大概三十年前的事,比所有原住村姓民戶都要晚,但是老里正曾是一名下級軍官,立有軍功,退役之后被安排在此村。
在其帶領下,二十年后,石氏成為了徹底凌駕于九村其他九姓之上的“大姓”,老里正死,接替的新里正,乃是其子,至今也有十來年了。可以想見的是,等這任里正干到死,下一任,還是姓石,沒準就是適才帶頭的那石同 得到這樣的答案,老皇帝面上的精彩可想而知,哪怕石家如他所想是本鄉本土發展起來的土豪,都能好受一些,但偏偏不是。
當年,推動退役基層官兵下鄉還村,可是老皇帝力主的,其目的就是為了一個“皇權下鄉”。即便早在三十年前,老皇帝便已經意識到,此舉弊癥叢生,甚至事與愿違,各地都出現了很多亂象。
但在幾十年后的今日,一個因他“下鄉政策”而出現的鄉村土豪誕生記,親耳聽到這樣的故事,老皇帝心中也是五味雜陳。顯然,不是事情解決平息了,只是那些官兵們在朝土豪宗族的融合進化中,變得更聰明了,更又手段了,深諳一個“民不舉,官不究”的道理。
“你們平日,就是這般待客,視一切外鄉人為虎狼?”
“也不全是,尋常時候,還是準許接待外人,有行商來村上,里正家還會特地邀請到家中款待。只是前不久,里正發下命令,說有強人作亂,嚴禁村民招呼外人.”
“聽說過去兩年,羅山縣民的日子都比較清苦,是為什么?出現天災,收成不好?還是官府欺壓,里正盤剝?”
對于這個問題,村民張五林不敢答話了,本本分分的莊稼漢,在涉及一些問題的時候,是本能地警惕,不愿多嘴多舌,以免惹麻煩。
看出了其顧慮,又是一番好言安慰,但沒用,怎么勸都一個勁兒搖頭。最后,還是李繼和在眼神請示老皇帝之后,拔出刀架在其脖子上,方才不情不愿或者說半從半愿地說來。
“過去三年,原本光景甚好,家家戶戶每年都有余糧,吃飽飯的同時,還能置辦些新物件。但從兩年前開始,日子突然就惡起來了,縣里開始加稅,說州里有命令,要給天子修行宮,全羅山人都要盡忠誠孝心,每家需納錢一貫、新麥兩石.”
民有怒怨,不敢發作,然一旦被引導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了,這張五林,很快就把過去兩年的遭遇,一一講來,并且越說越起勁,核心始終圍繞著行宮修建這一點,似乎所有的困苦都是此事帶來的。
九村的村民,不算富,但靠山吃山,日子也還能過得去。若只是那么一道納捐,即便有些困難,擠一擠,也還承受得起。
兩石麥子,在兩年前也還不算太多,新麥不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用陳糧也就抵了,實在不行還能用獵物代替。難的是錢,官府只收金銀銅錢,前兩者不用考慮,但對于一般的村民而言,家里能有一貫活錢的,都屈指可數。
沒錢怎么辦,只能用糧食、獵物、毛皮、藥材等物資去換,這也是尋常很多村民繳納稅錢的辦法,一交換,那價格就要被壓低,先被地主土豪刮一刀,這也是常態,是鄉村的潛規則。
就這么一遭,就已然足夠九村村民身財俱損了,但僅僅前年,從秋至冬,羅山縣衙就發了三道捐令。雖然每一次要的錢糧數目一致,但給百姓帶來的負擔卻是一次比一次深重,許多農戶多年微薄的積蓄在當年就被榨干凈,也使九村發生了以往十年難得一見的過冬難。
等到去年,尤其是去歲入夏之后,新一輪的“盡孝捐”又來了,并且花樣更多,有什么“山石捐”、“梁木捐”、“銅漆捐”。不只要錢要糧,還要人,也是在去年四月底,官府下令抽丁,僅九村,就抽調了三十多人。三十多名壯勞力,對于這樣一個山村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張五林的大兒子也被征召去修路,比較幸運的是,活著回來了,也沒有缺胳膊少腿。至于服勞役的糧錢,就不要想了,按照里正的解釋,出丁已經讓他們家免交一部分捐錢,人活著回來就不錯了,就不要多做奢望,好生種地才是,國家正課可還拖欠不少呢…
聽其訴說,老皇帝神情漠然,似乎毫不動容,但腦子里已然開始回憶起了,羅山這邊政策之劇變,剝削之急切,似乎就是從去年自己敦促劉規之后開始的。當時他是怎么說的?下邊人又是這般做的!此時老皇帝喉嚨里,就像噎了一只蒼蠅一般難受。
不由看向王欽若,這些事情,在此前的匯報中是有所體現的,但更多是宏觀上的東西,從縣衙施政的角度來描述。至于民情反應,說得很嚴重,但在具體細節描述上,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很多事情,不下來親眼看看,親耳聽聽,是很難真正理解其中深重與可怕。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依王欽若的說法,縣衙的政令雖有苛刻之處,卻也沒這小民所述這般過分,很多地方,與其所述都有出入。
顯然,是在政策下達、執行的過程中,變了味,政策本身就有問題,當執行的人再出點問題,從中上下一倒手,帶給底層百姓的除了苦難還能是什么。
慣于聯想的老皇帝,當然想到過去朝廷的諸多政策,他提出各項主張與改革,大臣們的匯報,基本都是大獲成功,密探監察也說,成效顯著。但九村的情況,卻實在無法讓老皇帝樂觀下去了,甚至直接刻骨銘心,大漢朝廷的統治,當真堅如磐石嗎?此番所見所聞,已經能夠回答一部分這個疑問了。
一個小小九村能見識到的東西,只是冰山一角,于龐大的大漢帝國來說,比起那無比廣袤的國土,實在微不足道,甚至不能說具備多少代表性。
因為,九村的石氏,還算是比較有節操的,沒有過多涸澤而漁的舉措,彼此之間還保留著鄉里鄉親的體面,即便剝削,也是盡量克制。
時不時地,還能出錢修橋鋪路,疏通溝渠,救濟貧戶,遇到不涉及切身利益的紛爭,還往往能不偏不倚,做出公正的裁決。但同樣有一點前提,要緊時刻,比如當下,全村人都得聽他石家的!
而與之相比,同樣是為興建行宮“盡孝”,有的地方,吃相就難看了。官府要一貫錢,就敢喊兩貫,說新麥,就新麥,陳麥收了,也不算數,還得想辦法補上。
官府抽十丁,他抽二十,多出來的十人,可以不去,花錢買自由,沒錢,糧食、土貨都行。錢貨都無,也有辦法,那就拿勞力來換,給官府服勞役是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幫他們只需要干一個月的活,這樣算下來,似乎還白賺了幾個月時間 小帳之內的氣氛沉凝了下來,仿似低壓的空氣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王欽若汗如雨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發抖,而這農戶張五林,大概也覺自己說多了,越說越怕,聲音越講越低,直至再度叩頭乞饒。
“你無罪,說得很好,你的話就像一道雷霆霹靂,說得人振聾發聵!”良久,老皇帝輕嘆一聲,沖劉文濟吩咐道:“你去把這位老漢扶起來!”
“是!”
直到被劉文濟有力的雙手帶起,張五林還沒反應過來,再度看向老皇帝,他感覺眼前這個威嚴老者似乎又蒼老了幾分。
老皇帝坐在一張交床上,雨水天氣的影響,這夏夜也有些冷,身上披著一件紫色的外袍。
“坐!”
“上茶!”
連續幾道命令,讓老漢張五林既茫然無措,又受寵若驚,雙手捧著精致的瓷碗,看著打轉的茶花,感受著從碗上傳遞而來的溫度,方才回過神。
老皇帝也放下了嚴肅的表情,換上了一副自認為和善的面孔,輕聲問道:“看來羅山百姓之苦,確有其事,只是據我所知,這些都是官府施政不善所致,是一些貪官污吏,欺上瞞下,打著為皇帝修行宮的名義,剝削民脂民膏,中飽私囊。
為此,皇帝駕幸申州之后,立刻著手調查,據說已經殺了好些貪官污吏,就連信陽、應山兩縣的知縣、縣令都已經被殺頭了。
今后,那些貪官污吏,不敢再為非作歹了,你們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一些.”
老皇帝說這番話的目的,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許只是為了盡量把他自己從此事之中摘出來,想要得到這老漢的認同,不是皇帝的錯,只是奸賊從中作梗。
然而,張五林的話再度問住了老皇帝:“信陽、應山的官管不到我們,不知羅山縣的知縣,是何下場?”
(趕赴浙南的前知縣馬青,又覺脖子發涼)
老皇帝還在愣神,便又聽這張五林道:“聽說那天子行宮,已經修好了,建得很大很漂亮,就建在山上,山比我們這土崗要高很多,路也不好走,我家大郎就是去修的山路”
老漢的話顯得有些啰嗦,看起來也只是在認真陳述一個事實的樣子,但聽在有心人耳中,卻毫無疑問是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王欽若就有些忍不住,沖其喝道:“大膽!”
聲音方落,老皇帝更大聲音沖其去了:“你大膽!”
聞斥,王欽若兩腿一軟,跪倒在地:“臣不敢!”
張五林這被這主臣的表現搞迷糊,看得一愣一愣的。沒有搭理王欽若,老皇帝想了想,又問道:“家里有幾口人?”
不敢說的都已經說了,此時的老漢倒也光棍,直接答來:“算上兩個兒媳以及未出嫁的小女,一共十一口人!”
倒是尋常之家,老皇帝暗道,又問:“家里幾畝地?”
“十畝旱地,五畝果林。”
“這點薄田,產出想來不多,如何供養十一口人?”
“僅靠這點田土,自然不成,還幫忙耕作族田,每季能夠分得三成產出,再從山里獵得一些土產,勉強度日。”
“什么是族田,莫非你們還有公共田產不成?”
經其解釋,老皇帝很快便明白過來了,所謂的“族田”,不過是九村張姓主家的土地罷了,將其中的情況翻譯過來,就是地主與佃戶的關系。只不過,這個佃戶,還保留有一定的自由,還有屬于自己的田產,只不過,照這村中的情形,說不住哪天就沒了,這種局面,實在太脆弱了,讓人聽著便不禁憂心。
“你們家有多少人在籍?”老皇帝又問。
對此,張五林兩眼頓時面露警惕,事關切身利益,反應總是最真實的。并且第一次發出了反問,什么意思?
見其狀,老皇帝嘆道:“看來,你們家十一口人,有不少是未曾上籍的吧!”
“為何要上籍?上籍有何好處?”
“上籍有何好處?這是個好問題!”老皇帝呢喃了句,而后指著張五林,沖劉文渙、劉文濟兄弟道:“你們給他說說!”
“是!”
老皇帝吩咐,哪兒敢怠慢,劉文渙上前半步,率先開口:“編戶上籍,方是大漢國民,方才享有大漢國民擁有的一切權力,上學、考舉、入仕、從軍、出行經商務工,你們的土地、財產乃至安全方才受到大漢法律保護,甚至于,你們死后的遺產,你們的子孫若不在戶籍,也無法繼承”
劉文渙這番話,也算頗有見地了,帳中所有人都微微點頭,以示認可。還是這張五林,聽得滿臉費解,但憑借本能,回答道:
“我家世代為農,指著這些土地,便能過一生,您所說的那些,與我家無關。我家不讀書,不經商,若要出行,至多去周邊的草市、墟市,連縣城都走不到。
至于官府保護,我等只希望不要再加捐、加稅,少些勞役,已然滿足了。對了,服勞役、兵役時,怎么不見依戶籍來,倒有不少冒名頂替的。
至于家產,我家大郎、二郎都在籍,他們總可以繼承吧”
一番解釋,說得劉文渙幾乎傻了眼,旋即不忿道:“此一時,彼一時,即便你們自甘墮落,安于務農,就不為子孫后代著想嗎?他們若想讀書做官呢?”
“里正家的郎君,又是讀書,又是練武,也沒出一個當官的,哪里輪得到我家?”張五林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不談兒孫,就談當下!”那副咸魚的模樣,看得劉文渙氣急:“若有欺侮你的人,若無官府你當如何?I若有人強霸你們的土地、財產,甚至女兒,又當如何?”
聽劉文渙這么說,張五林也有些急了,說道:“除了官府,誰敢欺負我九村人,縱然有,也有闔村老少,有里正為我等做主!就是山賊土匪來了,也給他打回去!”
“若是里正要奪你家的土地,占你的妻女呢?”劉文渙徹底惱了,直接道。
這個問題,倒是勉強鎮住了這莊稼漢,但沒過一會兒,便聽他倔強說來:“倘若如此,官府遠在幾十里之外,又憑什么保護我等小民?官府還要依靠里正收稅、征丁,難道會不站在里正那邊?”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聽其言,劉文渙有些破防了。
“好了!”這個時候,老皇帝突然出聲,打斷了堂堂皇孫與一泥腿子的爭執,看向一直作沉思狀的劉文濟,問道:“文濟,你一直不作話,在思考什么?”
聞問,劉文濟抬頭,兩眼竟給人一種渙散的感覺,醒了醒神,方才低聲說道:“我覺得,此人說得有理!”
“二郎,不要胡說!”老皇帝還沒發話,劉文渙就有些受不了,沖劉文濟斥道。
劉文濟見狀,也趕忙向老皇帝請罪。老皇帝看著這個孫子,卻沒多說什么,只是頗為傷神地撫了撫額頭,良久,方才瞧向張五林:“因官府這兩年強行攤派,你家出了多少錢糧?”
“不算其他,錢7貫,新舊小麥1500余斤”張五林此時,答起,仍不免肉痛之色。
“家資頗豐啊!”
顯然,這張家此前還真算是富農了。畢竟還屬于自耕農,家里勞力也算充盈。
“去取二十貫錢,給他,放他回去!”老皇帝吩咐了句,而后對張五林道:“二十貫銅錢,十貫算是彌補你家過去兩年的損失,十貫算是對你今夜直言的謝禮。
能夠理解你在顧忌什么,回家之后,盡可當作今夜無事發生,你什么也沒說,今后,安心種你的地吧!”
當二十貫沉甸甸的錢串捧如懷時,張五林猶有些不敢相信,試探著離開,一步三回頭,但見真的不阻止,回過身來連連叩了幾個頭,然后千恩萬謝地去了。
“刁民.”王欽若心中念道著,余光小心地關注著老皇帝,十分忐忑,今夜這番聽聞,換作誰,恐怕都是意難平。要是老皇帝爆發,誰能阻止啊,要是砍了自己怎么辦.
不過,出乎意料的,老皇帝顯得很平和,甚至連一點慍怒之色都看不見了。
過了好一會兒,老皇帝繼續問劉文渙兄弟:“對于此村的情況,你們兩個,有何感想?”
劉文渙不加思索,道:“村民見識淺陋,刁頑不堪,可憐而又可恨。然與之相比,羅山縣這些假借行宮修建,肆意盤剝百姓的貪官惡吏,全部該殺!”
劉文渙殺氣騰騰的,聽得王欽若直冒冷汗,他本人可也在其中。
這回劉文濟沒讓老皇帝點名,主動說道:“祖父體察民情,竟需用這等手段,方能聽到一些實話,見識一些實情。孫兒思之,越覺心塞,治國之難,可見一斑!”
心中默默評價了一番兩孫兒的回答,老皇帝淡淡地笑了:“有此體會,倒也不算你們白來!”
“好了,今夜就到這兒!”說著,老皇帝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都下去歇息吧!明日起行,再到下一個村子看看!”
“是!”
事實上,再往下看,又能看到些什么呢?除了失望,還是失望,甚至于,所見所聞,帶給老皇帝一種絕望乃至麻木的感覺。
即便老皇帝早就做好的心理準備,沒有打算要看到什么太平盛世、光明世界,但真正直面這個曾經讓老皇帝無比驕矜的世道,耳聞目睹那些長久被忽視以及麻痹的情況時,老皇帝的心亂了。
如果說起初,老皇帝還因為泰康宮的修建,抱有一種懲罰性乃至贖罪的心理而進行這次私訪問。
但當真躬親走上這么一遭后,他不禁發現,比起泰康宮興建此事本身,那些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只是表象,而其中折射出的大漢當下基層的運行規則與秩序,則更令人心驚。
作為大漢帝國的無上至尊,則更有一份憤怒,一份不甘。
憤怒于在皇權觸角極限的遠端,盛行的卻是另外一套不在掌控的體系,更恐怖的是,朝廷對小民的管理,還得仰仗這樣一套體系,甚至得將之視為國家統治的重要補充,即便這套體系本身就在侵蝕皇權、破壞治權。
不甘的地方則在于,老皇帝曾經是那么地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也曾放言敢教日月換新天,但幾十年皇圖霸業,反復折騰,回頭看來,似乎什么都沒改變。
若是早個十年,以老皇帝之驕傲,怕是得道心破碎。但如今,花甲之年,垂垂老矣,他只是沉默地走完,看完,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抵是靠近平原,交通沒有那么地艱難,與岡外的聯系還算頻繁,九村實則并沒有老皇帝他們見識到的那般閉塞、窮困。等到順著壟岡,走得越遠,走得越深,見識的村落越多,方才發現,九村的情況甚至能用良好來形容。
遭遇是類似,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正面接觸交談,是絕無可能。越往后,越排外,態度越冷淡。不過,像九村那樣,村民有組織地動用武力驅逐的情況,再沒有發生。
老皇帝當然發覺了這些異樣,但沒有點破,只是如法炮制,抓人逼問,將這次特殊的私訪進行到底。
當緣著壟岡向東四十余里,走到第五個岡村,問到第七名農戶時,老皇帝再沒興趣走下去了。后面的民生民情,是一個比一個困苦,那些土豪劣紳,手段一家比一家惡劣,與之相比,九村的石家都可以立一座“賢紳”牌坊了。
南邊的壟岡地區走了一圈,北方地平原地區,也沒放棄,這一回,老皇帝沒有再“嫌棄”了,似乎希望通過平原的“良好”狀況,來慰藉一顆飽受沖擊的心。
然而,事與愿違。平原地區的整體情況,當然要好一些,但那只是基礎條件好,只是小民對剝削的耐受能力更強罷了,但所遇困苦的深重程度卻是相當的。
同時,水土條件更為優越的北部平原才是真正大地主扎堆的地方,土地兼并的情況更嚴重,自耕農更少,人身依附更厲害。
在過去,不要說這種情況,哪怕出現這樣的趨勢,老皇帝都深惡痛絕,都忍不住發飆。但這一次,老皇帝生生忍下來了。
一直到五月二十四日,老皇帝以公開身份,駕臨羅山縣城,在縣衙中,把所有命官以及流外重要職吏全部召集起來,也不訓話,只讓所有人做一件事,背孟昶早年所作之《誡諭辭》。
二十四言,九十六字,對大部分官吏來說,并不是太困難。很快就有人背得滾瓜爛熟,但仍未結束,還被老皇帝逼著誦念,如此達一天一夜。據聞,從早至夜,夜盡天命,羅山縣衙,盡是誦《誡諭辭》聲,隔巷猶聞。
一直到所有人饑腸轆轆,大部分人已經機械性地復讀時,老皇帝終于出現了,沒有過于啰嗦,只是簡單而嚴肅地把孟昶的故事提了一遍,并得出一個結論,當孟昶忘記他親自創作的《誡諭辭》時,就注定了孟蜀的敗落與滅亡。
當老皇帝離開之后,在場的羅山縣官吏,無不震懼,冷汗迭出。
羅山北城頭,站在土制的城垣邊,摸著堅硬地女墻,老皇帝抬首北望。夜幕之下,背后是小城內的點點燈火,北邊,是一片墨色的原野,林木森森,竟能隱約感受到淮水東奔的聲音,應該是錯覺,畢竟淮水難平,縣城的選址,與河岸之間還是有一定距離的。
“王欽若!”眼神一陣恍惚過后,老皇帝輕輕地喚了聲侍從在身邊的王欽若。
“臣在!”王欽若恭敬應道。
雖然職位仍舊只是一個小小的九品主簿,但王欽若心知,不管是自己的人生還是仕途,都已經產生了一種翻天覆地般變化。
過去的一段時間的陪王伴駕,讓王欽若整個人的氣質都仿佛得到了一種升華,如今,其一舉一動,都更像是一個御前近臣,而不再是個出身“寒微”的鄉巴佬。此人在這方面的適應能力,顯然很強,就像是天生吃這碗飯的。
“這羅山縣,朕就交給你了!這個羅山知縣,就由你來做!”老皇帝說道。
王欽若聞言微訥,心中泛起漣漪,但面上,卻做出為難的表情。見狀,老皇帝問道:“怎么,嫌官小了?”
“微臣怎敢?”王欽若連忙表示道:“蒙陛下簡拔,臣感激涕零。只是,臣本位卑職低,躍升提拔,恐人心不服,惹人非議!”
聽其言,老皇帝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語氣冷淡地說道:“這是你說的話嗎?你王欽若是畏懼非議的人?老實人,能做出那些小動作?”
連續幾問,讓王欽若面色劇變,不由躬下身,深深地埋下頭,戰栗道:“臣惶恐!”
老皇帝的面色顯得很淡漠,語氣更是四平八穩,道:“求上進,有為者自為,無可厚非。朕不管你之前是抱有什么目的,朕只看將來。
羅山民生民情,不容樂觀,亟待改變,把你放在羅山縣,是要看你表現的!
本縣的問題,巡視前后,你也都見識到了。朕給你兩年,兩年之內,羅山大治,你升任,主政申州,反之,回家讀書耕田吧!
還有,朕要的大治,是根治,你可明白?”
稍加思索,王欽若再度拜倒,極其鄭重地應道:“臣奉詔,必定竭盡所能,不負陛下所期!”
“你退下吧!”交待完,老皇帝沖王欽若揮揮手,繼續張望著城外只泛著零星燈火的夏夜。
走下城頭的王欽若,依舊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樣,一直回到他的家宅,終于繃不住了,臉上抑制不住興奮,把袖子塞入嘴中,瘋狂地笑著,臉脹得通紅也不管。
良久,方才平靜下來,一雙深沉的眼睛,卻更顯明亮。
到此刻,方才意味著,他真正賭對了,成功了!一個七品知縣,自然不是王欽若的追求,但是,有此履歷,卻可省下他十年的時間,甚至更多。對于一個醉心仕途的人來說,十年的時間,意義實在太重大了。
倘若,能在三十出頭,就能做到中州主官的位置,那么完全可以用未來可期來形容。這個年紀,這個職級,一點都不比那些含著金鑰匙出身的權貴差。
因此,對于老皇帝最后的威脅,王欽若沒有一絲一毫被嚇住,相反,滿心的決絕。
在此時的王欽若眼里,沒有半點怯懦與退卻,只有勇往直前,誰若擋著他進步的仕途,那便毫不留情地毀滅。
對于這方面,王欽若也已經有所籌謀,簡單地將羅山縣撥亂反正,廢棄那些苛捐雜稅,恢復平靜,那不是本事。而老皇帝真正在意的東西,王欽若也領會到了。
在他的腦海中,此時活躍迸發的,是一個又一個炮制境內豪強,尤其是那些土豪劣紳的辦法。
地方宗族豪強治理之困難,是要從長期來看的,若只在其中某一個節點,莫說一些村野小土豪,就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勛貴皇親,也扛不住來自強權的暴力打擊,只是看當權者,愿不愿付諸行動。
至少此時的王欽若,其志堅定,無可阻擋長假玩嗨了,耽誤了不少時間,還是高看自己了,已經在竭力把本書完結,還差一點點,就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