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開年以來,劉旸與劉皇帝碰面的次數便很少,哪怕在元夕當日的乾元御宴上,交流也不多,究其原因,還是劉旸不想多刺激劉皇帝。
如今皇帝與太子之間的關系,只能用曖昧復雜來形容了,其間分寸,就是劉旸都有種難以把握的感覺,不得不謹慎行事。
再度踏入垂拱殿,劉旸心中難免帶著少許喟嘆,當見到皇父時,情緒便更加復雜了。至少從外表看來,劉皇帝的狀態并不佳,御案依舊高高在上,但卻幾乎全部籠罩在陰影中,讓人看不清面龐,又仿佛在隱藏傷口與破綻。
近前,則能明顯看到,老皇帝那一臉的疲倦,凌亂的花白胡須,濃重的黑眼圈,裂縫一般的皺紋,整個已經徹底陷入一種遲暮的狀態中。
孤高的身影,讓劉旸心中不由涌現出少許唏噓。不過,迅速穩定心神,劉旸表現一如既往,平和地向劉皇帝行禮:“臣劉旸奉詔覲見!”
劉皇帝像個雕塑般坐在那兒,少頃,方才有了動靜,沖劉旸擺手道:“平身!賜座!”
“謝陛下!”
“你病養得如何了?”劉旸落座,劉皇帝便問道。
劉旸此前是托病向劉皇帝告假的,近來也一直待在東宮,安心“養病”,當然,劉旸也確實需要休養,畢竟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不再年輕了。
而劉旸二三十歲間的作為,幾乎是劉皇帝當年的翻版,勤懇勤政,略無懈怠,只是比起劉皇帝沒有因為東奔西走落下一些病根,但身體總是不堪其負的。別的不提,就這月余的休養,劉旸的氣色看起來要明顯好很多。
因此,劉旸回答得也很坦然:“多謝陛下關懷!經這段時間的靜養,臣身體已然好轉許多,精神倍增!”
“過去這些年,你辛苦了!”劉皇帝平靜地點了點頭,嘆道:“為江山社稷,家國天下,要多保重你的身體!”
這話,實在是讓人劉旸大感意外,甚至有種不真實之感,上一次劉皇帝關心劉旸身體時,是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前?
但不管如何,但老皇帝說出這番關懷之語時,劉旸心中還是油然而生感動,畢竟太難得,趕忙道謝應付著。
不過,一點溫情仿佛只是錯覺,緊跟著,劉皇帝又冷幽幽地問道:“張遜、呂蒙正那些人,你以為如何?”
對這個轉折,劉旸心里明顯是有準備的,并不意外,稍作思忖,道:“以臣此前與二人共事經驗來看,二人甚是忠勉!”
“他們勾結那一干朝臣,打造聲勢,一起向朕逼宮,要求處置王繼恩,如此行徑,你又有何看法?”劉皇帝語氣冷冽,盯著劉旸道。
聞問,劉旸心下凜然,不敢大意,沉聲應道:“陛下言重了!以臣之見,他們還沒有這個膽量,只是有所謀求罷了!”
“所求者何?”劉皇帝聲音立刻拔高了幾分,陰惻惻地道:“一個王繼恩,值得他們如此結黨串連?聽聽京城那些流言吧,好個‘二十八賢臣’,你又如何看?”
劉旸頓了下,拱手道來:“小民庸賤,愚昧無知,只是謠傳,人云亦云罷了”
“確是人云亦云,那又是何人先開始散播的?誰在背后推波助瀾?”劉皇帝老眼中泛著兇光:“狗屁的‘二十八賢臣’,逆臣而已!他們若是君子賢臣,那朕是什么?昏君?暴君?”
“陛下息怒!”見劉皇帝突然發作,劉旸立刻起身跪下,伏拜道。
俯視著劉旸雌伏在地的模樣,劉皇帝沉默少許,冷冰冰地問道:“聽你話里話外,都有為張、呂開脫之意,你覺得,張遜、呂蒙正等人不該死嗎?”
至此,劉旸的表情方才真正凝重起來,依他的想法,當然是不能把那二十八人都殺了,本就罪不至死,貿然殺之,后患太大,影響太廣。
但是,面對此時的老皇帝,能直陳意見嗎?老皇帝究竟是什么想法,當真想殺張、呂二十八臣?自己又當如何作答?
剎那間的功夫,劉旸腦子里閃過無數念頭,同時,徐士廉適才在弘德殿的進言也仿佛重新響在耳邊,若依其言,順著老皇帝的心思回答,才是最保險的。
然而,老皇帝當真動了殺心嗎?應該是的,那蔣穆已經是個很明確的信號了 見劉旸那猶豫不定表現,劉皇帝語氣中帶上了一些不耐煩的情緒,道:“朕這個問題,讓你很為難嗎?”
經過這簡短的盤算,劉旸心中也定了計較,迎著劉皇帝那審視的目光,劉旸起身,鄭重道:“回陛下,張、呂等人,固有以直取忠之嫌,但依朝制,的確罪不該死!”
此言罷,劉皇帝表情明顯更加陰沉了,目光也更加犀利,甚至帶著些威脅的意味,直勾勾地盯著劉旸。如此情形下,劉旸自然也是壓力山大,老皇帝的目光讓他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但不敢有絲毫異動,只是竭力保持著鎮靜。
就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對峙,過了好一會兒,劉皇帝繃直的身體往下一塌,朝后靠在御座背面上,像是收起了獠牙一般,以一種平緩的語氣問道:“那王繼恩呢?”
感受到老皇帝語氣的變化,劉旸不由松了口氣,有種度過一道危險難關的感覺。面對新問題,稍一思索,即拱手道:“王繼恩盡忠陛下四十載,或有些許差錯疏漏,便要處置,也只當聽從陛下意旨,外臣無權干預!”
劉皇帝沒有表態,緊跟著又追問道:“皇城司呢?”
“天子豈能自廢耳目?”劉旸的回答更加干脆了,簡潔有力地回答道。
劉皇帝老臉上的表情慢慢松弛了下來,看著御前的劉旸,悠悠然道:“你并非毫無認識,為何仍要為張、呂那一干人等說情?”
對此,劉旸思忖了下,方才鎮定地答道:“張、呂畢竟是朝廷干臣,呂蒙正更是陛下一手提拔至今,朝廷如今雖然人才濟濟,但如此級別的大臣,還是難得的,因此,臣心生不忍,斗膽為之開言一二.”
聽其解釋,劉皇帝好一會兒沒有作話,老眼中甚至露出少許迷茫之色,良久,方淡漠地說道:“對于這些恃寵生驕、居心叵測之臣,朕本是打算處以極刑的,不過,你既然求情,那便從輕發落吧!”
事實上,雖然怒火攻心,但劉皇帝腦子還沒被燒壞的,他心里又何嘗不清楚若是直接將張、呂那二十八臣殺掉的嚴重后果。
然若不加懲戒,又何以震懾那些官僚大臣,另一方面,此前氣勢已經做足了,若是高舉輕放,也只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外強中干,讓那些官僚愈加輕視自己年老。
于是,經太子求情勸諫,劉皇帝再酌情開恩,免其一死,便成為了一個平穩落地的辦法。當然,劉皇帝也有二算,倘若太子不求情,那殺也就殺了,他們要忠名賢名,就成全他們。
“將那一干人,悉數貶到西北任職!”劉皇帝做出最后的決定,但很快意識到不對,旋即改口,冷冰冰地道:“在朝中就敢如此肆無忌憚,串連生事,若到了地方,還將之放在一起,豈不再給其興風作浪之機會!分散安排,你來處置!”
劉皇帝那一副猜疑的表現,還是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所幸命是保住了,劉旸也只能鄭重地應一聲:“是!”
“你歇了許久了,若身體無虞了,便回政事堂理政吧,免得時間久了,臣子說你這個太子懈怠!”劉皇帝又把注意力放到劉旸身上,平靜地看著他,悠悠道。
顯然,對太子的態度,劉皇帝已然恢復正常了,至于嘴上所言,只是找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讓父子都有臺階下。
離開垂拱殿,劉旸在高高的殿檐下仰望天空,竟也有種脫離牢籠的感覺,后背涼涼的,適才殿中,重重壓力之下,還是忍不住夾背生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