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提的是,比起真正的流民,這些北徙的江南地方豪右境遇要好得多,家產基本保留,衣食能夠保障,有公差隨行庇護而無盜匪之害,哪怕免不了出錢買平安,像他們這些人,可是被劫掠的優質目標。
于他們而言,從踏上北徙的路途開始,未來都變得模糊了,前途難測,安危難料。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安全地抵達邠州,已是幸運了。
當然,這遙遙數千里旅途,一路也并非坦途,波折不少,伴隨著的,是疾病、死亡、逃跑 這一批遷戶,總共有一百五十六戶,基本都是舉家被遷,攜老扶幼,甚至有不少僮仆奴婢相隨。隊伍前后拉長了至近兩里,為數不少的車馬,幾乎占據著整條道路,這樣的隊伍并不方便管理,但架不住差役有刀兵,有鞭子,有棍棒。
事實上,趕了這么漫長的路,還能置辦車駕,借用畜力,可見這些人家資確實不菲。隊伍尾部,其中一輛刷著棕漆的馬車緩緩跟隨大隊行進,輪軸間發出刺耳聲響,顯得行進艱難。馬夫臉手凍得通紅,牢牢地抓著韁繩,呼吸之間都有熱汽噴出,車廂的縫隙被塞得嚴嚴實實的,卻難以做到密不透風。
車廂內的空間顯得很局促,卻塞滿了四個人,兩大兩小一家子,瑟縮在被褥之中,精神狀態奇差,身體更飽受折磨,習慣了江南舒適的環境與氣候,西北的干冷苦寒實在不是他們輕易能夠習慣的,更何況還是這種餐風宿露。
“娘,我冷!”長相可人的小女童以一雙無辜的眼眸望著自己娘親,委屈地道。
通紅的臉蛋,既是凍的,也是悶的。婦人帶有水鄉女子的柔婉,沒有多說話,將自己衣襟解開,把女兒的是拉入懷中,緊貼著腹部,然后抱著愛女。這種時候,也只有親人之間,可以抱團取暖了。
另外一邊,還有一名中年人以及一名少年,這是父子倆。中年人看來倒也有幾分涵養,只是看著妻女的模樣,面目間帶著不忍,眼神中透露出的,則是中無奈與憂郁。
很多問題與麻煩,都不是錢可以解決的,這一點,早在勒令北遷的前后,他就體會到了。身邊的少年靠著在車壁上,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不斷晃動,只是雙眼無神,目光渙散,只是在偶爾的回神間,流露出一抹憤恨與兇狠。
“爹,還有多久才到?”終于,少年開口了,聲音顯得有些沉悶。
中年人沉默了一下,安慰著說道:“如果差官說得不假,快了!”
少年沒再出聲,又閉上了眼睛。這父子倆姓袁,父袁振,子袁恪。這一路來,在越來越遠離家鄉,在吃苦受難散財的過程中,袁恪不斷向父親發問。
為什么要變賣家產,別離親友?
朝廷為什么要做?
為什么不遷那些貧民、農民?
為什么有的人可以不被遷?
有錢、有地就是罪過?
那些侵吞他們家產的人是否回得到報應?
為什么一定要到西北?
等走到關中,少年已經很少再問那些問題了,不是父親給了他清晰正確的答案,而是少年逐漸成熟了,知道現實不可更改,知道去適應環境。
只是,在意識恍惚之時,仍不免回想起,在江南那熱鬧的莊園,舒適的住宅,四鄰的好友,成群的奴仆、農戶,還有他十分喜愛的照料他起居的美貌婢女 然而,這些如今只能在回憶中呈現,在夢境中幻想,一朝回神,還在這艱辛的旅途中,被嚴寒與凄冷包圍。而每思及此,少年袁恪的心靈就不由被仇恨所占據,只是,不知如何發泄出來罷了。
這一路上,他想過逃,潛回鄉里,然而被其父袁振嚴厲地警告了。少年起初是不了解逃亡的艱難與后果的,就如他那一大串的疑問,父親沒法解釋清楚一般,只是后來見到那些“實踐者”的下場后,果斷老實了。
沒錯,不只少年袁恪想過逃跑,還有人付出了行動,結果便是,迅速地被發現,被追捕,被鎖回。對于南方人而言,越遠離江南,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想要逃離,哪里是簡單的。哪怕不通過城鎮,就算只走鄉里村野,都沒辦法輕松遮掩蹤跡。或者,遠避山林,但幾乎是去做野人,那樣的結果只怕比被遷到西北下場還慘。
而被抓回來的人,也不是簡單地教育、責罵一下就結束了,因為耽誤行程,浪費了事件,監押的縣尉怒不可遏,下令鞭笞,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結果毫不留情,鞭打也毫不留力,打得哀嚎不已,打得血肉模糊,猶不罷休 最終,幾名逃亡的人,在繼續趕路的過程中,因為缺醫少藥,因為勞累,陸續死掉了。從那時候起,很多人都意識到了,自己雖然是朝廷的遷戶,這些隨行的官差,名為“護衛”,引路護送,實際上在這些差人眼里,他們只是一干有產的囚犯罷了,要是破壞了他們的差事,影響任務,就絕不會留情,并且,因懷有一種仇富心理,還有不少刁難,這一路來,敲詐勒索的事情,也是沒少發生。
這一批人,基本都出自句容縣,袁振父子算是土生土長于江南,但嚴格意義地來說,袁家并不能算是南方人。其祖籍為蔡州,袁振祖父早在唐末時期就為避戰亂,舉家南遷,其父曾投軍,還做到了軍校,不過在與吳越的戰爭中受了重傷,因而退役歸養,不過前前后后也積攢了不少家產。
等傳到袁振手中時,袁家已融入了句容,在當地徹底站穩腳跟,有田產四十余頃,同那些巨富不能比,但也是小有名氣了,怎能不被盯上?
受到環境的影響,袁振也是個文化人,飽讀詩書,習練經文,并且有些見識,看到了金陵朝廷的崩亡形勢,也沒有謀取科考出仕,只是經營著自家的土地、財產,安安靜靜地做這個“田舍翁”。
并且,雖然家里擁有兩、三千畝田,但與那些橫行鄉里的豪強不同,很少張揚,家風也嚴,還屢有善舉,在句容當地頗有聲譽。
然而,自詡本分袁振,在朝廷的大政之下,也難稱“無辜”了,在強權面前,所謂的財富、名譽,都成了虛妄,都抵不過官府一紙公文,一道命令。
在韓熙載到任,著手遷豪事宜時,很多人都慌了,為之奔走、聯絡,想要逃避,乃至抵抗。和所有人的反應都一樣,一開始是不信,后來是觀望,然后隨著形勢不斷緊張,開始慌張了,然后也開始謀求免遷,畢竟,朝廷不可能把江南所有的豪強地主都遷走。
袁振也做了不少努力,走門路,托關系,然而效果很差,他所寄希望的人家,很多人都自身難保。果然,袁家也收到了遷徙的命令,限期一月準備。
人被逼急了,總會反抗的,袁振雖是文人,也動過心思。然而,隨著各方面的消息傳來,果斷認慫了。有一些態度強硬的豪族,為了對抗遷徙令,直接置之不聞,甚至糾集宗族、鄉民、佃戶,據莊園固守抗拒,這大概是最愚蠢的做法,十幾家這般做的大族,被抄沒家產,發配流放,成為了典型。
后來,江南土豪們發現了,朝廷是根據土地的多少而定遷戶,于是就有人動了心思,將自家的土地分與族人、佃戶,借以攤薄自己的土地。
果然有效果,袁振也就跟著這樣做了,然后沒有多久,官府的命令來了,讓百姓們根據現有土地情況,上衙門登記,今后兩稅收取,以此為憑。如此,官府的用心,一目了然了,就是要分他們的地,憤怒的同時,也松了口氣,在很多人看來,如果能夠少些土地,就避免被外遷,那也是值得的,只要根本還在,將來就有希望,日子還長著了。
然而,實際情況是,朝廷的遷豪政策,在韓熙載的主導下,仍在繼續進行,袁振后來也收到了句容縣十分強硬的遷徙令。那個時候,他才慢慢地意識到,朝廷或許不只是簡單地為土地問題。
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努力卻全部付諸流水,當得知外遷不可避免,袁振無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遷到湖南。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都想去湖南,最終比的還是誰占先機,誰有關系。
而袁家屬于,既丟了先機,關系也不夠硬的人,最終只能同句容、溧水的這一百多戶豪強地主一起,踏上北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