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開封,還遠未到天寒地凍的時刻,但氣溫已然明顯下降,人們身上的穿著也都明顯厚實了些,彌漫在東京上空的熱氣與霧氣也更加明顯,這既是人煙之氣,也是王朝的興盛之氣。
為了供應平南戰事,對于東京的一部分手工業者而言,是個不小的商機,只要是平南大軍用得上而又不需公坊專門生產的,兵部那邊是大量采購。當然,比起當年的北伐戰爭,也只是小巫見大巫。
天氣漸冷,城中的生活氣息卻愈濃,帝都之盛,已開百年之新風氣。近些年,有些歌詠大漢治世、贊揚東京繁榮的文人,已經開始那如今的開封與開元年間的長安相提并論了。
對此,劉承祐也有所耳聞,這種實質上夸他治績的輿論,在心里自是十分愉悅的。只是,劉皇帝倒也還有自知之明,作為一個才從七十年大分裂中擺脫出的帝國,距離治世還遠著呢,開封固然繁榮,但不要說同開元年間的帝都相比,能趕上幾分貞觀年間的長安就不錯了。
若是從整個帝國來看,與開元時代之間的差距則更大,那是需要足夠長的時間累積,并保證一套足夠合理穩定的政治管理體制向前運行,方才能夠達到的,還要有個足夠英明、足夠胸襟的君主。
因此,治世尚未來到,又何談盛世。
當然,劉皇帝也是用不著妄自菲薄的,就沖著他撥亂反正、削平割據、統一天下的功績,已經是歷代帝王中的佼佼者了。并且,他還年輕,身體也沒有出現什么毛病,還有足夠多的時間,去治理天下,如果活得夠久,再打造一個盛世,也不是沒有希望。
事實上,在乾祐十五年將要結束的階段,在平南戰爭仍在持續進行中的時候,劉皇帝已經不斷地召集臣僚,為今后如何治天下,討論政策,提出辦法,可謂群策群力。
并且,有一個基本目標,看準貞觀之治,一直以來,劉承祐對于貞觀時代,都是十分向往與崇拜的。從宏觀上而言,要治理好天下,就兩點,一是嚴以治吏,二則寬以待民,歷代治世,莫不如此,當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不簡單了。
就治吏而言,并不單純指反腐治貪,那只其中一個方面,更重要的還在與體制與國家管理系統的合理完善,并能保證長久的平穩運轉。
在這方面,大漢的問題實則不少。當今的劉漢天下,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開元之國,繼承并沿襲了太多后晉、后唐乃至后梁的東西,冗官、冗員、冗務雖有改善,但并不徹底,官場風氣確實革新了,但舊弊端猶多,整個國家的管理體系,也有許多復雜、矛盾乃至錯漏之處,職權也有諸多不清晰之處,這既有前代的影響,也有劉承祐改革所造成的影響。
因此,相較于三代,大漢的政治、吏治正在逐漸完善、進步,但可改進的地方仍舊很多,整體看來,并不少復雜混亂的地方。
這段時間,劉承祐已經讓薛居正,召集人手,仿照《唐六典》,把唐末三代以來的政治、官吏、職權制度,結合當下之大漢的國家典制,系統性地編纂出一份《漢會典》來,用作施政的指導性政典。
提到前宰相薛居正,此公在卸任三司使的這幾年中,在劉承祐的支持下,于編書方面投入了極大的精力,也有了好幾樣成果。比如《三代史》的完成,重修《高祖實錄》以及《唐書》,監修《國史》,近來,還在寫一本名叫《乾祐十五年》的政略。
顯然,在很多人看來,一旦進入乾祐十六年,大漢朝廷將進入一個嶄新的局面,走向一個輝煌的時代。而事實上,也是如此。
至于治民,實則也只要堅持一個原則即可,那就是不要瞎折騰,尤其是那些耗費巨大民物力的事務與工程,要少做,只要給天下百姓以足夠安定溫和的生存環境,再加足夠的時間,自然能得到迅速的恢復發展。那樣,社會會進步,百姓會富足。
而就劉承祐本人而言,想要效仿貞觀,抄作業的事情還是會做的,當然,也是有選擇地抄,至少要符合當下的時代發展與社會訴求。
不過,在劉承祐的意識里,唐太宗最值得他學習的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用人。了解越多,越覺得有道理,僅僅靠皇帝一人,如何能管理偌大的帝國?還需發揮官僚臣工們的智慧與才干,讓他們在自己的率領下,開創偉大事業。
前些年,劉皇帝有意識地放權,減輕自己身上的擔子,其中也有以史為鑒、效仿前輩的原因在里面。
貞觀時代,涌現出了那么一大批杰出的人才,為貞觀治世的輝煌添磚加瓦,到他的乾祐時代,又有多少人會脫穎而出,成為他的輔國良臣呢?
對于這一點,有的人,早已簡在帝心,或在中央,或在地方磨煉,但劉承祐相信,還有更多人,未被發掘,他也期待著他們涌現出來。
開封的氣象,在不同的人眼中,自有不同的認識,比如第一次前來的江南宰相徐鉉,北方的強盛,讓他心情十分沉重,甚至于生出,天命如此,夫復掙扎的感慨。
起初,徐鉉奉李煜之命北來,渡江之后,便輕裝簡行,選擇騎馬北來。所幸,雖然是交戰雙方,作為使者,一路上除了必要的見識之外,倒沒有人為難,以日行兩百里的速度,不到六日,就抵達東京,對于年近五旬,又是文人的徐鉉而言,這是個十分辛苦的旅程。
到達開封后,顧不得休息,即祈見漢皇。對于徐鉉這個的江南文壇領袖,劉承祐似乎也很感興趣,也選擇了接見他。面見漢帝時,徐鉉是不卑不亢,滿臉正氣,細述江南對歷年對朝廷的恭敬侍奉,雖然是衷心祈和,但實際上直指大漢南征,是師出無名,興不義之師 論耍嘴皮子,引經據典,十個劉承祐也不是徐鉉的對手。但是,劉皇帝代表的是強權,一句“統一即正義”就壓得徐鉉說不出話來。
而對于徐鉉言語上對自己的冒犯,劉承祐也沒有震怒,而是表現出了他的大度,讓他回賓館,并命人好生伺候,施以禮遇。不過,之后徐鉉幾度求見,都被拒絕了。
“已經入冬了啊!”院內清冷,望著枝葉稀疏的杏樹,徐鉉悵然自語,心情就像這環境一般蕭索:“也不知戰事進展如何”
徐鉉身上,書生氣很濃,如果是往常,或許他會展現一下自己的文才,但此時,他著實是一點興致都沒有。
“徐公,恭喜你了,宮內回話,陛下同意召見你了,還請準備一下,進宮面圣!”在隨從的引導下,禮賓院正走了進來,富態的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拱手道。
聞言,徐鉉先是一喜,隨即恢復了嚴肅,這本不是什么值得喜悅的事情,漢帝心志堅定,一心平南,豈會因他三言兩語就放棄。
因此,等再入崇政殿,行禮之后,面對劉皇帝的問話,徐鉉顯得異常鄭重,拱手道:“臣此來,特向陛下辭行!”
徐鉉的嚴肅,落在劉承祐眼中,就仿佛一個受了多大委屈一般,也頗為有趣。劉承祐微微發笑,道:“為何?是東京不夠好,還是朝廷接待不夠禮遇?”
聞問,徐鉉鄭重其事地道:“臣負國主之命來,陛下既無罷兵之意,臣也無久留的道理。愿南歸金陵,與我主一道,等候大軍之來襲!”
“哈哈!”劉承祐再度笑了,笑聲很輕,態度卻很強勢,隨意地擺擺手:“如此多麻煩?天寒道阻,行路不便。徐公也不用回金陵了,否則,等王師破城,與李煜一道被擄回,既費周折,也傷顏面,還是留在開封與朕一起等候王師凱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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