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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祐四年立冬前的十余日,北國局勢之波詭云譎,足以看花人的眼。漢遼兩國,動大兵數十萬,兵鋒相迫,戰爭的陰云完全籠罩于河北上空,眼瞧著大戰將起,戛然而止。
契丹換了皇帝,漢皇停止北征,幽燕一線邊境,在兩國上層的約束下,不約而同地停止兵戈,鋒利的戰刀收歸于鞘,上弦的弓矢復置箭囊。
深處迷局者,幾乎有些無所適從,其中要論難受者,要屬既發之兩司四萬余步騎。行軍的苦累,倒屬其次,最重要的,大部分將士,都已做好了與契丹人血戰的準備,然后收到軍令,不打契丹了,轉而向南進軍 不過,作為將士,縱然心有不解,聽令即是。怨言嘛,倒也沒有多少,即便有也只敢埋在心底。大漢文治之制,或仍舊不少疏漏,但軍法上面,是足夠完善的,軍營之中,口吐怨言,便要重罰,而在戰時是要直接殺頭的。再加天子安插著各軍中的宣慰使,也開始起作用。
大軍持續向淮南挺進,作為行營統帥的王峻與慕容延釗在過東京之時,奉命入宮,接受天子圣訓。劉承祐以其素來的風格,并沒有贅言,直言淮南前營之事,盡委二卿,北面之事,朕自當之。
慕容延釗,向守人臣本分,謙恭地表示,必竭盡全力,為陛下攻取淮南諸州,占其土地、財貨、丁口,消滅偽唐軍隊。在戰略目標上面,慕容延釗領會得很到位。
相較之下,王峻則要驕狂得多。自從乾祐初年,率師抗蜀,雞峰山一役大敗蜀軍之后,王峻就有些驕矜難制,即便在樞密院的兩年中,也沒磨平棱角。
此番,被委派南征前營事宜,直接拍著胸脯對劉承祐保證道:“淮南之事,自有臣料理,陛下勿憂,必盡取其地來獻宮闕!”
氣勢很足,志氣亦高,只是那語氣,讓人心中舒服不起來,但劉承祐恰恰是那種能忍的人。王峻的性格問題,還無法成為劉承祐放棄使用他的理由。
當然,劉承祐不是沒想過換帥,只是一時間難以找到合適的統帥。有人提議過郭威,劉承祐直接忽視,并且記住了進言的那個樞密郎官。
而其他合適的人,國丈高行周染病,符彥卿需要坐鎮鄴都,郭從義兼領澶、滑守備,折從阮還在西北。至于其他的,要么不足以讓劉承祐信任,要么能力不夠。
要么,就完全是資歷不足,比如慕容延釗,即便劉承祐已屢加提拔,但距離大軍統帥,仍有一段距離,劉承祐也只能將他放在都虞侯的位置上。
雖然這些年,劉承祐提拔了不少青壯之將臣,但真到動大軍的時候,還是得考慮資歷問題。
用王峻,顧慮是此人驕悍難制,但放心之處,也是他的性格。這種性格的人,說實話,并不難對付。當然最根本的,還是王峻具備統帥大軍的能力,當年在關中,為他御邊卻敵,劉承祐至今記憶猶新。
宿州,自朝廷制定淮南戰略以來,就成為了大漢重點發展的邊州。團練使趙匡,淮北糧料使王溥先后到任,再加朝廷各種資源的傾斜,兩三年里,宿州在潤物細無聲之間,發展成為了淮北最重要的軍事、交通、經濟重鎮。
一直以來,朝廷是將宿州作為大軍南下的前進基地來打造的,為了將軍事意圖隱藏住,作為一州軍政長官的趙匡,這近三年的時間下來,可謂操碎了心。
上馬管軍,下馬治民,當然,這般歷練下來,趙匡的成長很快,宿州已沒有任何人再敢小視這個年輕的團練使了,“小趙使君”之民,甚至已傳揚到淮南去了,畢竟只一水之隔。
到如今,州治符離城池之堅固,按趙匡的說法,以他宿州兵,可擋兵三萬。而在符離以北,運河以南,趙匡已征集民夫筑起十余座大倉,各屯糧谷、軍械、被服。到這乾祐四年秋末,隨著糧料使王溥最后一批轉運,所有大倉,已然滿倉。
為了秘密修筑這些大倉,趙匡也是巧立名目,以造碼頭,修路,開渠為名義,能隱蔽消息便隱蔽消息。甚至于參與工程的民夫,都是劉承祐請示朝廷,自宋州乃至更北的外州征召民役。
今歲春夏,淮南民饑,有一部分就食于宿州,奉命援濟,趙匡便自其中挑揀了數百體壯者,用以繕倉,修建軍事建筑,至今未放還,仍行集中營式的管理,有受不了的逃亡者,被趙匡下令斬殺,毫不留情 處在南下第一線,軍事交通要地,為了不暴露朝廷的戰略所向,趙匡在宿州也算用心良苦,將他能想到的,都做到了。隨便換個人,都難做到趙匡這個程度。
在東京,檢察備戰情況時,劉成友對于趙匡在宿州的政績,是多加贊譽。事實上,按劉承祐的用人風格,趙匡早到升遷之時,不過一直壓著,當然,就算朝廷要調他的職,只怕趙匡也不樂意。只要在南征戰事中再有所建樹,此后的趙匡必然一飛沖天。
符離以南百里,渦口,宿、濠、壽三州交界之地,渦水入淮之處。作為宿州的軍政長官,趙匡再度帶著麾下僅有的百騎,巡視到漢唐邊界了。
以軍事戰略之重,宿州在大漢,也屬團練大州,團練兵已漲至三千五百卒。以中原缺馬,僅有的百騎,還是劉承祐自禁軍中調撥給趙匡的。
在渦口西北,趙匡密筑一軍寨,曰荊山寨,作為前哨觀察。渦口東南,淮水之陰,正對著的,是涂山。
此時趙匡登高駐馬,縱目遠眺,秋末冬初之際,冷風蕭瑟,兜鍪紅纓隨風而動,而此時趙匡的雙目卻隱現山河。
“趙兄,這一月來,你都在此地巡了兩次,有何特殊之處?”在趙匡身邊,是一名樣貌粗獷的青年軍官。
此人名黨,為進,出身寒微,曾是叛臣杜重威的家奴,素來勇猛。當年高祖劉知遠親征平杜重威叛,元城破之日,為漢軍所俘,后收編入伍。在禁軍中,靠著一身勇力兼具沖勁兒,再加趕上天子提拔青壯,在從征河中的過程中,也斬了數名叛軍,四年間,累遷至武節軍營指揮使。
在今春頓丘畋獵之時,因表現出彩,被劉承祐記住了,后調職宿州,為宿州第二軍指揮使,率兵卒一千。這些年中,劉承祐已然陸續從禁軍中選人,充往各地州鎮,既提拔有為,又起摻沙子之效。
對于黨進之來,趙匡甚喜之,此人雖目不識丁,舉止粗魯,卻率真豁達,身具豪爽之氣。尤其是其膂力,備受趙匡贊譽,再加二人年紀相仿,性情相合,在趙匡有心交好之下,很快二者便成為了好友,稱兄道弟。
此時,聞黨進的嘟囔,趙匡不由笑了笑,抬手遙指渦口與涂山之間,自信道:“此間地勢,我已察看多時,那是一處上好的伏擊地點!”
黨進瞪大雙眼望了望,偏頭問道:“難道趙兄打算在這里打一仗?除非有唐軍經過!”
黨進只是順口一說,趙匡臉上卻點了點頭:“渦口當水路要沖,交戰之后,唐之兵馬沿淮而上則大有可能,途經此地,便有設伏的可能!”
聽趙匡說得有些玄,黨進搖搖頭,目視南方,按著馬韁,卻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等了這般久,終于要開戰了,定要多斬幾顆淮匪的腦袋”
“趙兄是否可以請命王都帥,以我宿州兵,為大軍先鋒?”黨進期待地看著趙匡。
聞問,趙匡卻是很肯定地回道:“幾無可能!”
“哎!”嘆了口氣,黨進嘀咕道:“那趙兄還這般積極來巡此地作甚?”
“我在宿州近三載,大軍南下,縱當不得先鋒,也要當個向導!王都帥若至,以敵情地勢咨詢,若不知悉,如何應之?”趙匡道。
黨進這才恍然。
偏過頭,趙匡又指西南方向道:“壽州乃淮南重鎮,自古以來,兵家所必征,北軍據之足以制南,如我所猜不錯,此番大軍,必然首拔壽州。”
說著,趙匡漆黑的大眼中,閃著異彩:“此地距離壽春,不過百里,原本我曾想,若率精銳,自淺灘渡淮,朝發而夕至,突襲壽春,或可一戰而下!”
黨進兩眼一亮,正欲開言,卻又聞趙匡以一種可惜的語氣繼續道:“只可惜啊,自那老將軍到任后,幾乎不可能了!”
趙匡嘴里所指老將軍,便是南唐的清淮軍節度使何敬洙。這個老將,去歲在馬氏兄弟相爭之時,奉命入楚,率軍助馬希萼奪權,后升任武昌軍節度使駐鄂州。在唐軍擊楚之時,武昌軍節度副使劉仁贍攻得岳州,因功扶正。
而老將何敬洙便被南唐朝廷調到壽州為節度使,駐守這座淮南重鎮。到任壽州不足一月,何敬洙這老將便遍查疏忽之防備,以國有戰事之故,整軍繕防,尤其派軍巡視于淮上,查漏把淺。
這么一來,壽州的戍防力度,一下子便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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