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安殿中,并不似胡濟想象的那樣有什么爭議、批評。
皇帝避入寢室,殿中兩位孔明端坐對弈,品嘗荊山新茶,如果忽略一旁寢室里自閉的皇帝,那這種場景看著應該很是愜意。
對于下棋,丞相不擅長這個,比起閑逸能有時間專心鉆研的胡昭來說,丞相是不擅長的。
但胡昭又勝在講學、教授學生…實際的棋術也算不上高手。
也就看著愜意、高檔,論棋術兩人勉強算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能殺的有來有去,頗多樂趣。
何況朝野之事已到如此地步,再爭什么勝負已經不重要了。
如何體面收場就成了兩人共同的目標,反正半個月后朝廷北遷途徑葉縣時,大將軍自然會出面收拾皇帝。
哪有犯一次錯挨兩次打的道理?
一盤棋下完,胡昭很是盡興的投子認輸。
活到現在這個年紀,能找個地位相仿的人,能殺的難分難舍不在意輸贏本就是一件難得的事情。
哪怕輸棋胡昭也不覺得輸了,終究是年歲太高注意力容易分散,精力不及丞相,輸了也是很正常的。
他是輸的很盡興,丞相贏的也沒多少值得驕傲的。
本就是一起下棋散散心轉移注意力,只要朝廷重臣不亂,中軍、衛軍、益州軍、南中軍不亂,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
棋分勝負,胡昭又伸手收拾棋子,一枚枚黑瓷棋子丟入藤編的小壺里清脆作響…對他這樣的閑散老人來說,李嚴對他最大貢獻就是燒制了許多生活中方便使用的瓷器。
棋子入籠,胡昭才慢悠悠說正事:“葛公,陳公月前來書,邀老朽前往南山講學。素聞陳公打擊私學尤為強勁,姻親龐氏也難避免。老朽無意效仿龐氏,可陳公為何如此看重老朽?”
都是字孔明的,也不好互稱孔明公。
丞相手里攥著幾枚棋子,淺皺眉頭思索其中深意。
自鄭學、盧學、蔡學聯合終結了古今文經之爭后,經學就已經在理論上剔除了易于曲解、爭論的瑕疵,可以說是趨于圓滿。
圓滿就意味著無法更進一步發展,孔子的學生無法超越孔子;盧學、蔡學因為歷史站隊問題不顯于世,流行的是鄭學…同樣道理,鄭學門人自然無法超越鄭玄。
這對普通士人、官員來說不是問題,這就不是這些人有資格關注的問題。
到丞相這個地步,自然要關心學術問題,學術是朝野、未來的心,心不正,以后教育出來的士人肯定也立場不正。
而當世流行的鄭學并沒有隨著魏國衰落而衰落,正向漢室朝廷蔓延、侵襲。
不是說鄭學不好,只是鄭學已經點滿,很難再超越。
畢竟鄭玄不在了,若在世,還有改進、糾正發展方向的余地。
現在的鄭學勢頭猛烈,卻后勁無力,缺乏潛力。
能接鄭學的學說就三個,先帝受業于盧學,田信師出蔡學…盧學與蔡學,并不一定比鄭學高。
因為戰亂、人為原因,盧植、蔡邕的傳承已經散亂,這與鄭學不同。
鄭學傳承完整,鄭玄已經指出了終點,他本人就是終點所在,這比盧學、蔡學要深遠。
問題還是那個問題,一個尊師重道擺在面前,鄭學的門人很難從理論上超越鄭玄。
而盧學、蔡學傳承不完整,與鄭玄同屬新學,反而旁觀者明,能吸納鄭學的優秀理論,并從容超越。
殘缺,就給了后人進行糾正、增益、補充的余地。
與這三個不一樣,胡昭與鄭玄、盧植、蔡邕比起來,在當年連提鞋的資格都無。
可勝在胡昭避居陸渾山,研究學說自成一系,關鍵是還活著。
繞開了經學,以舊《漢書》為科,搗鼓出了偏向于田信理論的史學、漢書學說。
田信主張六經皆史,意在廢除經學傳家的各家對道德標準的掌控力。
故南山學院有史科、德科、經科、道科,其中經科的教材選用以‘導人向善’為原則,不管什么經,能勸人向善的才是經;德科更偏向于精神層面的修養,修的是戒律,不作惡就是德。
道科就更簡單了,道法自然,這是一門自然學科。遵循‘理論推導結果,結果證實理論’這一原則…而這個修道的學科,教出來的都是樸素的唯物主義者。
胡昭一開口,就讓丞相陷入思考。
到了他這一步,所謂的政治就是整治人心,人心齊正自然做什么都順。
胡昭看著是個給皇帝講學的清閑博士,可也是影響當世人心齊正的重要存在。
自然地,如胡昭這種清白的學術大能不能用官位來衡量。
北府心齊,就在于中高級軍吏始終待在軍隊里,沒有攪合政務;也在于中低級軍吏外放的縣尉、縣令長與田信保持正常的公文聯系,田信能掌握每一個人的動態,時常勸勉、警戒。
也在于北府是一個上升勢頭猛烈的勢力,雖然要打擊的敵人范圍很深、很廣,但也意味著勝利的果實格外豐美。
到目前為止,北府出身的官吏只在環關中地帶出仕…再遠的話,就不方便田信監察、交流和培養。
所以到目前為止,北府小到府兵都有一個學習、上升的空間、通道;大到中高級軍吏,也有一個勸進、元從之功可以期待。
這個上升期能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里田信工作壓力并不重。
工作壓力除了處理政務消耗的時間、體力、心力外,還有心理承受。不斷收拾存在人情關系的舊部,是個人都會有心理壓力。
別的不說,新幣在益州推行,把益州士族的根本利益給賣了,作為長期益州的實際統治者,丞相終究不是心性涼薄的人,自然很不好受。
同樣道理,天下民心思定,誰鼓動戰爭,誰就有這種源自道德的心理壓力。
龐林突然逃跑帶動豫州郡縣的官吏逃亡,原因就在這里,這種壓力實在是太大。
能頂住這種壓力的只有大將軍、大司馬、魏延這些亂世沉浮的宿將。
而目前朝中,已經沒有愿意來承受這種看似忠義道德,實際違背仁善道德的壓力。畢竟是先帝舊臣,道德感、責任感相對強烈很多。
沉默許久,丞相就說:“陳公在關中立大學,今后人心希望應在關學。胡公應知如今天下將定,理當文學興盛。值此之際,是名師尋覓高徒,高徒亦尋覓名師。良才美玉多往關中,胡公此去正好能一展所長。”
唯立功、立德、立言,可以不朽。
胡昭已經六十五歲,心神寬慰高興的時候精神奕奕,怎么看都比丞相硬朗、旺盛。
略作思考,胡昭就說:“恐門徒不適。”
顧慮馬秉不愿意跟隨他去關中,田信不是逼殺馬良的元兇,可在馬家人看來,馬良死因跟北府是沾邊的。
無關乎道理,是感情上不愿意接受。
對此丞相不假思索:“馬季常兒子豈會如此短見?”
皇帝壞了另一個馬家的退路,那胡昭這條路就不能荒廢。
哪怕馬秉想不通,也要想辦法讓馬秉想通這個問題。
馬良是手足兄弟,自己兒子可以吃虧,不能再讓馬良的兒女吃虧。
胡昭見了這話,當即也就寬心,江都一行這些年,也就收下一個好徒弟,自然要好好照顧。
至于皇帝,兩位孔明先生都沒有提及。
一個明知在作惡還要作惡的皇帝,違背先帝遺訓,已然失去搶救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