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陣前,數萬人目光之下,夏侯尚遣人鋪設熊皮縫合的大毯,中間擺了兩張幾案。
田信也走下戎車,引著虞忠上前,夏侯尚也領著一名衛士上前。
見夏侯尚雙眼赤黃,面有青白之色,田信拱手施禮:“夏侯伯仁何故萎靡不振?”
“公上倒是氣度更勝以往。”
夏侯尚勉強拱拱手,又說:“當時襄陽一行,得漢主賞賜一罐茶粉,不知今日可有薄面討要一杯?”
“好說。”
田信側頭去看虞忠:“取茶具來,再多取一罐茶。”
虞忠闊步離去毫不擔心田信的安危,哪怕夏侯尚身邊跟著的衛士由許褚充當,許褚也奈何不得田信。
虞忠返身回去駕馭戎車靠近,車里有炭火盆、清水,茶具。
田信則與夏侯尚一同落座,夏侯尚意氣消沉,詢問:“今我軍猛攻昆陽、葉縣,公上麾下北府兵乃當世虎狼之師,卻在此地蹉跎,想來吏士有所誹議。仆駑鈍,不知公上如何安撫吏士,冒昧請教。”
虎狼之兵必有虎狼之性,有多少能力就用多大碗吃飯。
北府兵留在這里守衛側翼,守衛百姓遷移通道,是大材小用,是一種怠慢。
夏侯尚所問,也算田信頭疼的問題之一,驕兵悍將始終都是一把雙刃劍。
是該用體面的空話敷衍,還是說別的?
田信見夏侯尚憔悴模樣就說:“軍中確有不滿議論,原本在睢陽時,有進擊彭城,逼降、俘斬曹子建所部之意。后兗州事變,四周百姓驚恐戰亂波及,惶惶出逃,曹子建又附應兗州變亂,我擔憂魏軍、吳軍斷我歸路,這才撤軍。”
眼看著曹植所部俘斬三萬級的軍功沒了,北府兵上下誰不惋惜?
田信略作沉默說:“我麾下多關中吏士,對光復中原并不看重。今黃河以南不復為魏國所有,我軍收復關中指日可待。于吏士而言回家在即,也都不愿在中原亡命搏殺。好言想勸,說明形勢,軍中吏士自能理解。”
回頭看一眼正有序撤離的北府兵陣列,田信笑說:“對許多吏士而言,回家的希望,重于功勛。”
北府兵有信心在今年年底或明年,最遲后年打回關中,所以從梁郡后撤,再到眼前守衛百姓遷移通道…都是一樣的,這兩件事情只是回家路上的一個環節,等耐就好。
夏侯尚也看著遠處交替后撤的北府兵,呼出白氣,瞇著眼:“某還以為北府精銳皆嗜戰如嗜酒,如今看來也是常人。”
是常人,兩年前北府兵八成吏士要么是魏軍,要么是吳軍,都是正常人。
夏侯尚目光落到田信臉上,斟酌語氣感慨:“襄陽一行時,聽聞公上與昭陽公主許多相輔相成之事,某不勝感慨。人之相交,情誼深厚,當世難有比擬公上者。”
怎么牽扯到自己家事?
看夏侯尚憔悴模樣,田信想到曹休遭遇的事情,微微頷首:“貧賤夫妻百事哀,我與夫人坐享華服美食,皆賴國家、百姓恩養。故我報效國家廝殺于外,夫人主內使我無家宅之憂,也算相敬如賓。”
田信說著露笑:“何況傳言做不得真,新婚夫婦相處如膠似漆乃是常事,外人見我家顯要,故多議論,這才有所流傳。”
“是呀,顯要之家多遭議論。”
夏侯尚擠出笑容,問:“張文遠設計,先是險些射殺虎將虞世方,后重傷神駒蒙多,公上如何看張文遠?”
這時候虞忠用沸水清洗茶具,白氣彌漫。
田信斂去笑容:“張遼是為國家分憂設定種種計策,他即肯為國家得失害我手足、坐騎,那我只好成全他,讓他與魏同亡。若招降于他,反倒毀了名節,白白弱了于文則一籌。”
提到于禁,田信忍不住長嘆:“瓦罐常在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水淹七軍時于文則請降,非戰之罪,乃人之本性而已。后宛口為吏士所迫再被俘,年老力衰所使然,皆非本意。曹丕任性涼薄,不恤人情強人所難,實非明主,更非能托付妻子、家業者,君侯不若早思退路。”
己方兩次俘虜于禁,都沒殺;曹丕倒好,因為幾頭鹿的事情找人麻煩,把于禁活活氣死。
沒有于禁赴湯蹈火效力三十年,曹丕能不能坐到那個位置上還是兩說。
結果坐到那個位置上,就開始翻臉不認人,抓住把柄順勢剪除軍中旁系,簡直跟某某人一樣。
這種某某人太多了,數不盡數。
論區別,只是有的人耐心不好,當場翻臉容易識別。
想到曹丕做下的事情,夏侯尚閉目長嘆,久久不語。
虞忠沖好茶,一共四杯。
田信端起黑陶杯吹著茶湯熱氣,又淺淺嗅著:“今君侯來此,意欲為何?”
“心中郁悶,想討一杯茶。”
夏侯尚也端起茶,小小抿一口,細細品味其中滋味:“公上,某愛極了這茶,若是每年能贈十二斤,某愿送公上一件大禮。”
田信抬頭看夏侯尚身后列陣的魏國車兵:“若是送我這三萬虎賁,休說十二斤茶,我愿為君侯送一座茶莊。”
“有心無力。”
夏侯尚吐出四個字,旁邊端茶充當甲士的夏侯玄手一抖,熱滾滾茶水灑出燙在食指上,一杯芬芳撲鼻的滾熱茶湯落地。
夏侯玄趕緊拱手致歉,頭垂著,不敢抬。
田信目光落在夏侯尚臉上:“君侯此言當真?”
“當真。”
夏侯尚右手握拳輕擊心口,甲葉沉頓之聲接連響徹,七八下之后,夏侯尚才咬牙開口:“甘興霸之事我亦有所聞,今我痛不欲生,思緒煩亂已不能節制兵馬。此系心病,無藥可醫,所慮只有一子二女。”
甘寧用自己的命,給子孫換了一張登上漢軍戰艦的船票。
甘述至荊山守墓、歸隱,公府征辟五郡爭舉,這么大的動靜已經代表漢朝廷認同了甘述的地位。
等局勢穩定一些,甘述入仕,最次也能位在諸卿;活的久一些,能給子孫撈一個三公之后的出身。
“我自幼受武皇帝恩養,寧死在魏土,不能歸漢,此我為人臣本分也。”
夏侯尚語氣漠然:“今身處高位雖賴鄉黨姻親之情,亦少不得我沖鋒陷陣之功。曹丕不思我雒陽擁立之功,卻因怨婦口角爭執,恣意殺我摯愛,視我為無物,此平生大恨也。”
“我非曹家贅婿,也非泥偶草人,哪能受此屈辱?”
夏侯尚展臂指著身后兩翼的車兵陣列,語氣輕嘲:“統兵者張虎、樂綝,非我能節制。我有背魏歸漢之心,可又恐愧對武帝恩養情誼,故移交兵馬于曹文烈。因而,此時此刻,欲率眾降漢,實乃有心無力。”
飲一口茶,夏侯尚細細品味,苦澀而回甘:“今明兩日我能斂眾不與公上交戰,這便是大禮。后日清晨,我將成無關輕重之人。公上若能領情,還請提攜我子,養我一雙女兒。”
該不該信任夏侯尚?
田信飲茶沉思,問:“夏侯仲權如何說?”
“仲權與子建相善,幾日后,恐會率部向東投奔子建。”
夏侯尚說著擠出難看笑容:“若是子建當國,豈會內亂連連,自相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