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休得到洛陽詔令準備出兵接應夏侯尚北撤之際,北府兵也抵達邵陵。
兩軍陣前,兗州軍團先是進獻許儀等譙沛籍貫軍吏,這些軍吏雙手反綁,垂頭喪氣被展覽,由漢軍辨認。
糜竺看著眼前這一幕,臉上沒有什么喜色,頗有憂慮:“譙沛諸人為其所賣,形勢所迫也,非忠于漢室之故。孝先不可輕信彼輩,以免其害。”
“是,我也有此顧慮。”
田信輕聲回答,本質上來說,他是個尊老愛幼的人。
自己與糜芳的沖突是公事居多,隨著糜芳投火取死已經煙消云散。
說話間打量己方陣前被不斷辨別,認出的譙沛籍貫軍吏,田信面無表情,這些人肯定要殺,但也要講究殺法。
有些人活著,跟死了沒區別。
楊儀湊上來說:“公上,兗州諸人首鼠兩端,不宜再統御兵馬。”
始終站在田信身邊的張溫也跟著撘一句:“兗州軍有吏士兩萬三千余,我軍擇其精壯新立營伍,可免受其害。雖有誹議,卻無損根本。根本尚存,彼輩閑言碎語不足慮。”
另一邊壓陣的龐林馳馬走來,見到眼前這一幕,并無勝利者的喜悅。
許儀等人被交給漢軍處置,怎么看都是壞處多于好處。
蘇則等人不殺許儀,卻把這些人交給己方處置,這種臨門差一腳,壞事交給漢軍來做的行為,有些過于自私。
蘇則、楊俊等人也有理由,畢竟是袍澤,不得已背叛已不可原諒,背叛后再行屠戮之事,那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可背叛之事都已經做了,還計較這點微末之事,難道這就能讓他們良心、形象好過一些?
這就是名士風采,背叛是不得已,不得已的事情就是可以體諒、理解的,背叛后不愿殺戮袍澤是仁義恩德的體現。
許儀等人必須死,蘇則等人殺死,有跟譙沛人一刀兩斷誓不共存的意思,算是投名狀。
現在交給漢軍,漢軍怎么辦?當場全部斬首?
這些人腦袋好砍,砍了后,那魏軍中廣大的譙沛籍貫軍吏會生出誓死抵抗的戰心,不利于長遠。
所以這些人不能殺,起碼眼前不能殺,可若不殺,今后要殺的話就缺乏理由。
蘇則、楊俊留了一個難題,讓田信一時半會不知該怎么辦。
也不能說是蘇則、楊俊留下的問題,他們只是兗州士人的代表,兗州士人不愿跟譙沛人撕破臉,要拿譙沛人試探漢軍底線,這是蘇則、楊俊無可奈何的事情。
殺人是為了解決更多人的問題,如果殺一些人會引發更多人的問題,那這就不值得殺。
田信猶豫之間,顏斐起身拱手:“公上出宛口以來,海內賊虜震怖,北府銳士披堅執銳鏗鏘巍峨,心向漢室之人皆生悔改自效之心。罪臣以為譙沛之間,亦有忠良之人,系不得已從賊。公上不若嚴加甄選,懲惡舉善,如此可得關東士民之心。”
魏軍骨干的譙沛人都能放過,那其他魏軍成員豈不是自罰三杯,就能輕輕揭過?
“原來是投石問路。”
田信恍然,指著邊上被辨認后的譙沛籍貫軍吏:“這便是問路的石子。”
如果連譙沛籍貫的魏軍骨干軍吏都能原諒,那么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
顏斐看不出田信的情緒變化,周圍兗州士人也多驚疑不定,這終究是冒險的舉動,用兩萬兗州軍的命,打破漢軍的底線,如此兗豫青徐各郡縣豪強、士族就能毫無負擔投靠漢軍,頃刻間山河變色。
難怪這些人如此積極,田信算是看明白了,這些人如何舍棄漢朝的,現在就如何舍棄魏朝,所謂朝廷只是一個容器,保護這些人的容器。
在這個軍情如火的時間里,脅迫自己打破底線。
這些人已經融了進來,今后自己想要清算,就要打破更多地底線。
沒有底線、沒有原則的季漢,跟大魏、大晉又有什么區別?
蘇則、楊俊、郭奕事不關己,兗州士人強作鎮定靜靜等候,等待田信的抉擇,這是要原則,還是要勝利的選擇題。
正常人肯定是要勝利,你好我好大家好,頃刻間就能有席卷之勢,兗豫青徐四州變色,魏軍崩潰。
甚至可以出兵走滎陽,渡河內,徹底斬斷魏軍主力與河北的聯系,一舉殲滅魏軍主力軍團。
掃平天下,最順情況下,三年可定!
順利的仿佛天命之子…因為妥協,所以順利。
可田信不是正常人,不是兗州士人眼中的正常人,此刻也在思索、衡量。
世上最難的就是名,名不正則言不順,如今分屬敵對,這正是一舉掃清、打擊世家豪強的機會所在。
劉備三十多年積攢的名,自己有資格揮霍?
這些人現在是見風向不好,才想著示弱求和…然后呢,幾十年后再步步蠶食,爆發新一輪的內亂?
此刻中原戰場,天下形勢走向,就握在自己手里。
到底是放棄原則,漠視那些為堅守原則而死的忠臣義士;還是為了士族口中的蒼生大義,選擇原諒、包容?
眼前的局面,田信只覺得可笑。
如果將各地士族看成漢帝國的妻妾,先是搞亂漢帝國的家庭秩序,弄得漢帝國癱瘓在床,然后就跟管家曹氏、袁氏勾搭在一起。
曹氏代管家業期間,狠狠地調配了中原士族、河北士族,結果漢帝國借尸還魂,又殺了回來,曹氏豢養的爪牙不是對手,偌大的莊園隨時可能被焚燒一空,將曹氏與各地士族一起燒成灰燼。
簡直比潘金蓮還潘金蓮,現在又想舍棄曹氏,繼續做漢帝國的妻妾、女主人…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情?
或許在這些人眼里自己只是個打手,今后會變成護院,是仆僮。
緩緩長吁一口氣,田信側頭看虞忠:“取筆來,我欲做一幅畫。”
四周靜悄悄,糜竺袖中暗暗握拳,誰都想結束戰爭天下一統,可一統天下是手段,恢復、創建理想中的世界才是目的。
如果天下一統,世道不是自己拼搏一生所追求的那個世道,那要這樣的一統又有什么意義?
有和沒有無區別,還不如繼續亂著,再亂也有一方凈土。
許儀等一百二十七名軍吏雙手反綁在田信青傘蓋戎車不遠處,等候命運的發落。
龐林站在田信身側,就見田信提筆寫下兩個字‘武松’,隨即田信閉眼回憶神態,隨即抬手描畫,不多時一個面目堂堂威風凜凜的雄武剛毅大漢躍然紙上。
田信在邊側書寫小字:“武松,陽武剛正之神也。觀想存神于心,可誅邪念。”
龐林深深看著畫中神人,這名叫武松的神人眉宇間就有濃濃正氣。
糜竺拄著拐杖靠近見了畫中神人,也微微屈身算是行禮。
楊儀、張溫看了也松一口氣,一個是心里不再猶豫,一個是心里踏實。
這幅畫很快擺到顏斐等兗州士人面前,這就是田信的回答。
虞忠上前宣講:“兗州軍雖有歸附之舉,但存心不良。故差遣兗州諸人發歸本郡,勸說守軍籌措糧秣,再觀后效量才施用。”
他瞥一眼外圍許儀等人:“許儀、丁昌等人雖罪不容赦,然殺之無益,收容軍中隨營勞作,以期贖罪。”
很想殺,可不能殺,殺了魏軍士氣會有反彈,不利于劉備、關羽、張飛所在的宛口戰場。
那就留著,養一個人成年需要二十年,就這么殺了太虧,帶回荊州安置,勞動改造三十年,什么罪也都就贖干凈了。
兗州軍已經投降就被放回去的說法,必須抓緊時間改編。
北府兵不缺軍吏,原來的軍吏一并遣回本地去搞策反工作,反正北府之中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兗州軍團士氣已經瓦解,自不會反抗。
蘇則、楊俊、郭奕眼睜睜看著兗州軍被拆解,所有他們熟悉的軍吏都做了記錄后被遣返,有的軍吏返鄉時帶走軍中部曲,有的軍吏帶走仆僮。
偌大的兗州軍團兩萬三千人,沒了軍吏支撐,遣散后不足一萬六千人。
蘇則是關中人,郭奕是個潁川人,不在遣返序列。
楊俊是河內人,是東郡郡守,自然也在遣返之列。
回去的兗州士人已經不容于大魏,起碼沒那么容易融入大魏,漢軍都有脾氣,曹丕的魏軍肯定也有脾氣。
難道就就這么灰溜溜返回兗州,被魏軍剿匪剿滅?
誰都不甘心,約五千余人聚集在楊俊身邊,思考著未來的出路。
漢軍這里太苛刻門檻兒過高,魏軍又是個垂死掙扎的破船…打不過魏軍也打不過漢軍,大家又都不想死,可怎么才能突破漢軍的苛刻條件,順利的融入漢軍序列?
大大小小千余名士人、軍吏思索著這個問題,總能想到解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