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死高俊,開弓已無回頭箭。
不由分說,當場處死世家子弟、九卿長子,輪值巡夜的吏士已經嗅出氣氛不正常。
可高俊已死,高柔、朝廷會聽其他吏士的解釋?
何況…抽簽選來的巡夜吏士本就隸屬兗州各郡,自己上司的上司,或上司的朋友、故主都站在這里,自己還有什么好遲疑的?
難道非要站出來,嚷嚷國家大義,再然后明天跟北府兵拼命?
呂蒙、曹仁、徐晃、朱然、韓當、王凌、張遼這些大人物都在那人手中或敗或死,自己這點人算什么?
算不上絕望、悲觀,巡夜吏士心態坦然…這種事情很容易想通,想通了就坦然、坦蕩了,沒什么不好意思的。
征南大將軍夏侯尚重重營壘封鎖道路,北府兵都能橫沖直撞殺出來…就兗州軍團這點家當,真不夠北府兵打的。
約四更時,兗州軍團大營里先后擂響晨鼓、升帳鼓。
天色明亮之前,依舊在夜禁期間,許儀徹夜難眠,在鼓聲中稍稍整理儀容,領著幾名親兵前往大帳議事。
他來時見十幾名斥候正在大帳前烤火,這些斥候都是魏軍精騎,三五成群圍坐在一起默默用餐。
許儀多看了這幾眼斥候,總覺得這些斥候有些眼生…斥候這等耳目工作,都是由譙沛鄉黨負責管理。
這時候聽到一個斥候討要炒粟米,開口是陳留口音,許儀也就不再疑惑。
譙沛鄉黨負責大軍耳目工作,可這支軍團由兗州八郡組成,大郡有兵五千,小郡兩千,每支郡兵都有一定規模的斥候、信使配置。
許儀入帳時見典軍郭奕坐在角落里干咳不已,仿佛這個濕冷的秋后時節里,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再也站不起來。
郭奕用手緊緊捂著胸膛,仿佛能摳破胸膛,再抓出自己的肺,好好用水刷洗干凈。
蘇則在主位上閉目養神,楊俊也是差不多模樣,休緩精神。
許儀微微拱手施禮,坐在左首第一的位置,他是佐軍司馬,是整個兗州軍的軍司馬。
隨著譙沛籍貫的將校中高級軍吏先后入帳,待典軍郭奕安排屬吏點卯后,蘇則才睜開眼,神色憂慮“敵虜輕軍而來,意在食我軍儲糧。昨夜商議后,我有意督運各軍糧秣于中軍,如此各軍營壘偶有過失,也不至于資敵。”
許儀見楊俊、郭奕都無意見,估計已經溝通過。
自己也想一想軍糧的問題,不覺得這個舉措有問題,這是眼前不多的可行手段在之一。把軍糧集中起來保護,縱然外圍營壘、陣地丟失,漢軍也拿不走一粒糧食,只要拖住漢軍腳步,那北府兵將要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價。
拖的時間越長,北府兵缺糧狀態越不可緩解的時候,那四周的魏軍士氣就會越高,勝利曙光出現,那么作戰意志也會上升。
把糧食集中起來,即便外圍營壘接連破敗,也有時間縱火焚燒,不給北府兵留一粒糧食。
控制大軍糧食,各營軍隊即便有心生亂,也會心存顧忌。
這一項策略不存在任何的安全隱患,許儀面有認同之色,并不發表言語。
整個大帳里,除了譙沛老鄉,其他名門、世家子弟,并不喜歡跟自己說話、交流,也不喜歡聽自己說話…這些人看不起自己。
不過蘇則、楊俊卻能拿正眼看他,郭奕也算老交情,自己處境也不算差。
見許儀不反對,蘇則又說“陳縣儲糧有十五萬石,為防敵虜分兵抄襲,我軍應分出一旅精銳之師前往控扼。若敵虜兇頑事有不濟,務必焚毀存糧,不可助長賊虜氣焰。此利于國家之事,何人愿往?”
這是堅決貫徹堅壁清野策略,見勢不利就焚毀這十五萬石軍糧。
如果到了焚燒這批軍糧的地步,說明漢軍已經橫掃、打穿邵陵防線…也意味著誰焚燒這批糧食,誰就有可能面對漢軍的追擊,進而付出慘重代價。
大帳內頓時相互看看,譙沛武人也沒幾個愿意去的…如果有選擇的話,他們也想以名士身份入仕,而非軍吏身份。
看看蘇則,拒絕入仕三十多年,一朝入仕,起步就是郡守。
再看看自己,打生打死三十年,校尉、都尉就是頂層,幾乎不可能擔任中郎將,這是將軍、校尉之間的屏障。更別說交出兵權,去擔任郡守,進而公卿有望。
曹操病死雒陽時,擔心天下有變,有人提議以譙沛人分領天下各軍、各郡,群起響應,可惜話語權握在士人手里,當時夏侯惇、夏侯尚也沒有進行爭取,導致這項提議沒能施行。
結果就是譙沛武人有點像用過的廁籌,用的時候拿來用一用,不用的時候最好永遠沒有存在過這種東西。
現在漢軍北伐,士族還有轉換陣營的選擇權,譙沛武人只能奮戰到底,如果戰敗,他們將失去一切。
以黃門侍郎參軍事的濟北顏斐起身拱手“下官愿往,不需多少人馬,請撥精兵三百,即可守護糧秣不落于敵手。”
蘇則抬手撫須,略沉吟說“何人愿調撥三百精兵?”
他手里沒兵,兗州八郡郡守,或代郡守而來的郡司馬相互看看,楊俊開口“我東郡兵多,可分三百。只是…三百軍不足用,恐廢國家大事。”
顏斐對著楊俊拱手“固所請精兵,非尋常之兵。”
蘇則也緩緩點頭,說“今不宜多分兵馬,三百軍士于邵陵之守無有損益,還請楊君調撥精兵。”
“是,不如請郭典軍前往征選,請諸君審閱。”
楊君語氣不快,似乎受不得質疑,蘇則遲疑去看郭奕。
郭奕撫著胸口起身“此國家計較,下官親往征選,諸公稍候。”
說罷去看帳中文書,蘇則抬手示意,文書提筆書寫調兵長文,楊俊氣呼呼提筆簽字,許儀看一眼蘇則,也瞥一眼楊俊,抬手簽字。
蘇則做事認真,楊俊是天下聞名的名士,受不得質疑,都是有脾氣的人,發生這一幕也是很正常的。
都是為了國家長遠,工作中有爭執很正常,更大的爭執、沖突也有可能發生,別說眼前只是言語嗆人,還算彼此克制。
蘇則、郭奕隨后也簽字后,由郭奕帶著這道調兵長文,與顏斐走出大帳,徑直前往東郡郡兵營壘區域。
如今還在夜禁范圍內,各營營門封閉,營中吏士多數在帳中待命,只有伙夫在營壘空地上埋灶搭鍋,熬煮早餐。
已到了臨戰之際,對各營兵士督管格外嚴肅。
東郡兵營地,郭奕出示調兵長文,守在營門前當值的譙沛籍貫軍吏疑惑,郭奕留幾名屬吏去解釋,自己與顏斐進入營區,向留守營中的軍司馬出示調兵長文。
順便出示的還有楊俊的信物、手書,軍司馬不做耽誤,親自去征選健兒。
未及多久,天色依舊黑漆漆時,六個都伯各領五十余人穿戴盔甲,全副武裝列隊在校場。
守門的譙沛軍吏笑嘻嘻看著這些人跟著郭奕、顏斐離去,對東郡郡司馬說“軍中諸公多兒戲呀!”
郡司馬田完咧嘴笑了笑,斜倚在重新封閉的營門笑呵呵應和“是呀,不然某也做不得一軍司馬。”
“哈哈哈!”
“呃…哈哈哈。”
十幾個人低聲做笑,笑聲里田完轉身回營區,朝地上啐一口。
見他走遠,守門的譙沛軍吏也啐一口地,很是不爽快。
升官升的最離奇的,可能就是田完了。